“诸位兄弟,怀真在此上香,祭以素果豆腐汤,愿你们一路好走,来世战争不再,能够安居乐业过一生。”
路过的居民并无大惊小怪,只当七月鬼日店家开始祭拜好兄弟而已。她默祷良久,专心一意,直到凤一郎轻喊:
“怀真,够了,香烛快灭了,妳要他们老听妳说话,不必享用豆腐汤吗?”
她回神,拍拍头,赶紧插|进香炉,笑道:
“瞧我忘的,只是一时间……想报告我几个月来做了什么事,让他们知道即使他们不能做了,也有我代为完成。”眼角觑到有名贵公子正在巷口观望。
那名贵公子身边有少年随从,两人一身锦衣,看得出出身极好。她上前笑道:
“兄台,来买豆腐的吗?凤宁豆腐铺的豆腐绝对是乐知县内的名产……咦,青衣兄?”她满面大惊讶。
“这位公子,是我家主人的朋友。”青衣解释。
她夸张地眨了眨眼,忽地笑出来,道:
“东方非也会有朋友?哎,瞧我说的是什么话。兄台,在下怀真,是县府亲随,也是东方兄的朋友,你来豆腐铺,一定要让我招待一番。”她十分豪爽地说道。
那名浑身透着贵气的年轻人看她一眼,浅浅一笑:
“怀真抱素,品性高洁,这是好名字。在下王十全,现在来打扰,方便吗?”
“方便方便,请!一郎哥,一碗豆腐汤!”她清了张桌子,招待他就坐。
少年随从快一步上前,掏出素白的帕子再清一次,才让王十全坐下。她没多说什么,搬过凳子坐在他面前,少年随从秀气地怒喊道:
“你怎敢……”
王十全挥了挥手,道:“东方非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怀真,我听东方非说,前几日官园命案是你破的?”
她正要回答,凤一郎送上豆腐汤,插话道:
“与其说是怀真破案,不如说,是靠在场诸多官员帮忙。”
王十全根本不把华发童颜的凤一郎看在眼里,随口道:
“在场官员哪一个敢上场将布政使拿下?全仗怀真的力大无穷。”
“不,全靠大家帮忙。”她面不改色地笑道:“如果没有巡抚同意,我们擅自动手,那可是有罪的呢。”
“这倒是。怀真,你人这么聪明,怎会只是个亲随?”又怎会甘愿当一名男人的爱人?
她哈哈笑道:“我哪儿聪明?聪明的是我一郎哥呢。再者,当个亲随有个好处,听的声音可以清楚些。”
“你听什么声音?”
“百姓。”她直接挑明了说。
王十全瞇眼,道:“百姓?听你语气,似乎有些怨气。离地面最远的,你说是谁?”
“自然是当今圣上了。”她笑。
“那么,他听不见百姓的声音吗?”他一脸好奇,眼神却流露冷意。
“我不知道。”她坦白道:“皇上坐的位子太高,听不见理所当然,才需要由地方父母官一层一层的传达上去。”
“你说得是。”他眼神略为和缓。“百官作用便由此而来。对了,你家乡哪儿?跟东方非是怎么认识的?”
“我家乡啊……”她摸摸鼻子,反问:“王兄,你猜我家乡在哪儿?”
“你腔调偏京腔,又有点边关那种土腔味,应该……曾在京师与边关两地住过一阵。”京腔咬字带软,十分悦耳,他反而不喜边关那种硬梆梆的腔调,但从他嘴裏混合两种腔调,倒也不难听就是。
她击掌轻笑,喜道:
“王兄,你真聪明。本来我义兄希望我能改回京腔,但我想永远不忘远处故人,便一直没有改。对了,王兄,一看你就知是京师人,你跟东方兄怎么认识的?”
怎么问题丢回他的头上来?王十全见她一脸磊落,完全不似算计,遂答道:
“我跟东方兄,是在京师……酒楼里认识的。”
“你也是官吗?东方兄曾为内阁首辅,干涉朝政十多年,你若是官,可吃过他苦头了没?”她好奇问道。
“我怎么会是官员?东方兄辞官是朝廷之憾,怀真,你对东方兄有情义的话,就劝他回京吧。”
“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想了一下,直爽笑道:“我不会劝他。”
王十全面色不动,探问:“你这话,别有深意?”
“也没什么深意。坊间有传言,东方非与当今圣上合谋害死先皇,那么他再留下,对皇上只有坏处,所以,他不能回朝。”
王十全勃然变色,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那白发童颜的男子喝道:
“怀真!”
青衣冷静地上前,稳声道:“我家主人忠于当今皇上,从未有过合谋这种事。怀真,这种谣言还是少出口为妙。”
“是啊。”凤一郎严厉地说道:“这种谣言,听听就算,何必当真?”
“是。”她乖乖答道:“我知道是谣言,只是不知道皇上当它是不是谣言?”
“当然是谣言。”王十全声音略冷:“先皇驾崩时,正逢边关战乱,这种可笑谣言多半是有心人传出来的。怀真,你年纪轻轻,可不要被这种谣言给害了。”
“多谢王兄提醒。对了,你慢慢吃吧,我得去收拾香烛了。”她淡笑着起身。
王十全注意到怀真举手投足间,就像个粗鲁的大男孩,东方到底看上这个怀真哪里?他的容貌?
怀真的貌色偏柔美,但要找出比他更美的男子或姑娘,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还是怀真的才智吸引了东方非?东方才智高奇,就算怀真能破小小案子,也万万不及东方非的一半,他到底是看中这孩子哪儿?
“王公子,豆腐汤若冷,会失了味道。”凤一郎温声提醒,有意转移王十全的注意力。
王十全又看了眼这白发青年一眼,意思意思喝了口汤,就搁下汤匙,问道:
“你是怀真的义兄?”
“看来东方非跟王兄感情深厚,连这点小事也告诉你。”凤一郎笑道。
“这小小铺子,月入多少?”
“不一定,不过够养家活口了。”
“我记得……还有一个叫怀宁的,是不?”他对那怀宁的印象,十分深刻。功夫足可跟布政使抗衡,他原以为小兵之中有奇人,正要擢升,搞了半天竟然是一介布衣平民,而且还是怀真的人。思及此,他内心一阵不悦。
“是,现在他不在铺里。王公子是特地来看东方兄的吧?打算留多久呢?”
“你这种小人物,理会这么多做什么?”那少年随从细声道。
“小莲子,我在跟凤兄说话,你插嘴做什么?”王十全不耐道,又看向正在收拾香烛的阮冬故,他一怔,看见这男宠的左手好像少了什么。
他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忽然道:“怀真,你少了根指头?”
她诧异抬眼,潇洒笑道:“是啊,还好断的是尾指,做起事来还算不碍事。”
王十全闻言,若有所思,又看向桌上香烛,忽地道:
“我想起来了,去年京军大败蛮族,边关将士死伤惨重。皇上亲自下旨,将士尸身同日并葬在将士坡一带,正是一年前的今天,是不?”
“……是。”她轻声道。
“凤兄、怀真,可否借香烛一用?”
“王兄,你尽管用。”她笑,替他捻香送上。“你要祭拜边关军魂?”
“正是。如果没有他们,怎会有今天的太平盛世呢?”
她点头称是,指着西方,柔声道:
“燕门关在这方向。”
王十全多看她一眼,朝天祭拜。过了会儿,那少年随从恭敬接过,放进香炉。
“边关将士并未枉死,他们死得十分有价值。有圣明皇帝、有不怕死的战士们,才有现今的盛世。”王十全感慨叹道:“可惜,人生如浮云朝露,最多不过七、八十岁,当今圣上今年二十多,就算有心一统四方天下,生命也实在太短暂了。”
阮冬故闻言,内心一震,美目倏地出现薄雾。
“王兄,一将功成万骨枯,一统四方天下,需要的是数万,甚至数十万数百万条人命,值得吗?”她沙哑问道。
王十全不以为然地笑道:
“怀真,你这是妇人之仁了。任何事情都需要牺牲,若真有那么一天,能够一统天下,金碧皇朝永世留传,万载太平,那么现在战士的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王兄,我曾住过边关几年,明白边关百姓的心态。你可知,每当有战争风声自京师传来,边关学堂里夫子最常吟的是什么吗?‘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千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她愈念愈激愤,无所惧迎向他杀气十足的眼神。
“够了!”凤一郎骂道:“怀真,王兄是贵客,妳念‘兵车行’做什么?妳年纪小不懂事,这只是王兄随口揣测圣意,妳激动什么?”
“确实如此。”王十全脸色无比难看。“我只是揣测,怀真你不必火大。”
“我并未火大,只是……”她咬牙:“无法从皇上的角度去看这件事。”
“你能从月光角度判定一个人有没有罪,却无法从皇上的角度去看天下,那是因为你只是个身分低微、思量不周的愚民,怎能明白九五至尊的心思?”王十全连笑容也不勉强给了,随意挥了挥手。“我先走了。”
“请王兄见谅,我家小弟是性情中人,一时冲昏头而已。”
“你这义兄好好管他,别污了东方非的名。”
“我定会管教。不送了,王兄。”
直到确定他们远去不再折返,她才低声喃道:
“一郎哥,一个人自命十全,野心由此可见,是不?”
“妳太冲动了,冬故。”他叹道。
“先皇渴求长生道,但求万晋年号永不结束。他才二十五岁,就已经开始希望长生了,为什么每个当皇上的,都是如此呢?”
“人命宝贵,谁也想多活些时候。”凤一郎柔声道。
“如果我只有五十岁的寿命,那就活五十岁吧。”她微地哽咽:“一郎哥,当年我十八岁,只盼有一天,能够站在皇上面前,推举人才,求他别再信奉长生道;现在,我有了机会,却发现,他连自家战士的忌日都忘了。”
“他是日理万机的一国之君,只能往前看的。”凤一郎抹去她的眼泪。“等初五那天,我们再祭拜一次就是。”
她擦擦眼泪,振作起来,朝他微笑:
“我是不是很不会作戏?当年我在东方非面前默写试卷时,一郎哥得仗着我不会作戏来骗过东方非,但现在,我却要在皇上面前装模作样。一郎哥,我辜负了你的计策,惹火了他。”
一郎哥性温,但擅于先下手为强,与其让皇上找时机探她,不如利用东方非那头择定日子。青衣在旁,固然是保护皇上,但同时也有带皇上来此的功用。
思及此,她暗自叹了气。她多想直截了当求他聆听百姓的声音,偏偏世事总是如此,不拐弯抹角先讨好对方,对方是听不见忠言的。
凤一郎明白她有点沮丧的心思,安慰道:
“妳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当然,如果不念‘兵车行’更好。”平常要她背诗,她能背五句就令他感动了,但遇要讲理时,她简直倒背如流……这样的性子,对她真的不是件好事。
她苦笑,走到祭拜的桌前,怀念地遥望西方。
“一郎哥,他想将天下纳为皇朝版图,我可以理解,只是我真是妇人之仁吧,如果为了家围,将士头可抛,血可流尽,但只为威名传世,我无法认同。”
“冬故,妳应该明白事有一体两面。他擅于铲除异己,不表示他没有政绩功劳,他想一统天下留名青史,但同时也能为后世带来万载太平。只是,妳太贴近百姓了,他则站在高处,无法与百姓平视。”
她沉思一会儿,点头。而后,她朝他展颜,温声道:
“一郎哥,如果真的无法避免战争,真能带来永世太平,我愿当第一个从军的先锋。”
凤一郎闻言,心底凉寒,但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断指?
九根指头……断指,在哪儿听过呢?世上断指不少,但……
“公子……”跟在他身边少年小声叫道。
王十全下意识地瞟了少年太监一眼,忽地想起——
“是了!断指程将军!”他脱口道。
燕门关战事,一开始由先皇国丈的亲信程皓接帅印,没多久户部阮东潜派人密报程将军已死,虽有人为稳定军心已冒充程皓,但绝非长远之计,那时他佯装久病太子,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先皇再度听信老国丈,派出王丞领军远赴燕门关,从此败绩不断。
他记得,战争胜利后的论功行赏,由东方非一一过目,划掉程皓的功,将功劳归给阮东潜的谋策,从头到尾没有提过是谁冒充断指程将军的……
当时是谁冒名顶替的?
是……阮东潜?
他瞇眼。户部侍郎阮东潜长年不在京师,但东方非为他一手掌控晋江工程,两人间的断袖之情传得沸沸扬扬,连黄公公也曾目睹他俩在七里亭当众吻别……
说起来,他一直没有看过阮东潜这号人物,只听黄公公说是个面貌上佳的少年郎君,气质爽朗又随和,一点也不像是朝官,倒有点像这个叫怀真的男孩……
“不对啊,如果当年阮东潜冒充程皓,稳定军心,东方非理当挑明归功,这功劳远胜一个小侍郎的谋策之功,足够加官进爵,为何他只字未提?就算阮东潜在最后一役时已为国捐躯,让他大名留在史册上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如果阮东潜冒充程将军,那阮东潜就是断指,而这怀真也是断指,未免太巧合,只是,这三人要画上等号,那也得阮东潜诈死才行。
为什么诈死?
朝中荣华富贵在等他,就算与东方非有暧昧不清的感情,朝中也无人敢说话,他诈死是为什么?
直至回到东方府里房内,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奴才刚才……”
“刚才怎么了?瞧你结结巴巴的,朕要你跟在身边,是看中你的灵巧,不是要你的胆怯无用。”
“是,先前在豆腐铺,奴才近看那个叫怀真的……”
他扬眉,总算赐给少年太监一个正眼。“怎么?”
“奴才总觉得他有点古怪。”
“怪?哪儿怪?”不就是一个口没遮拦的男孩吗?
少年迟疑一会儿,细声道:
“奴才七岁入宫,周遭的都是跟我同样身分的公公们……老实说,那个叫怀真的,动作比咱们粗鲁太多了。”
王十全诧异看向他。“小莲子,你拿怀真跟宫里太监比?”
“奴才只是想说,明明怀真的身骨纤细,肤细柔美,五官也是女孩相,就算动作再粗鲁,那也是个姑娘家吧。”
王十全闻言,想起她的长相,立即拍案而起。
他被怀真的力大无穷、说话方式给蒙去了心眼,加上东方非将她收为男宠,他自然而然,以为怀真就算有点女态,也不足为奇了!
好个东方,先将她收作男宠,来迷惑众人的眼吗?
他终于找到阮东潜非得诈死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