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普六茹坚(1 / 2)

独孤伽罗 陈峻菁 6981 字 2个月前

即位为天王的宇文觉在露门外柴燎告天、分封百官的那一刻,独孤信并没有在场,他的秦州旧部也有不少人缺席。

他携着杨忠和高宾两名爱将,站在花园的高台上,极目眺望着东方被大火映红了的天空。

这个独孤信为之浴血奋战了一辈子的国家,从此叫作了“周”。

来自大鲜卑山下的拓跋氏王朝,就这样被宇文家颠覆。

宇文家虽然也号称是鲜卑部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实际上是匈奴人的后代。这一点从宇文泰的面貌上就看得出来,宇文泰身材高大、头发棕黄、胡须茂密,眼睛幽蓝深陷,肤色白皙,一看就知道与棕黑色眼睛的鲜卑人种族不同。

——这也是此刻独孤信心情复杂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建下的功业到底有没有意义。

他到底是在倾力相助一个异族的逆臣,还是为鲜卑王朝的重新崛起奋斗了一生?

虽然没有前往露门,但独孤信早已知道,自己将在今天升迁为“大宗伯”,成为北周名列第二的大臣。

名位已高至顶点的独孤信,此刻却满心窝火。

昨天下午,执政宇文护派人向他索取“大司马”的印信,今天,宇文护将接任独孤信的位置,一跃而为北周的军事统帅。

这个连短兵相接的小阵势都掌控不好的黄毛小子,他居然想厚着脸皮接手独孤信的二十万秦州兵。连宇文泰在世时都不敢轻易动独孤信的秦州旧部,而宇文护居然敢趁着幼主宇文觉登基的机会架空独孤信,夺取他的兵权!

无奈,在这朝代更易、满城人心动荡的当儿,忠于旧主的独孤信不愿再生事端,咬牙将兵符、印信全数交给宇文护,想起自己多年经营军队的不容易,独孤信心中愤懑。

从当年不足千人的骑兵队,二十年生聚,才有了今天足以称雄天下的北周铁军,而宇文护居然轻轻巧巧地一伸手就摘走了他的印信,若不是看在已故的大冢宰宇文泰面上,独孤信岂会如此便宜他?

年青肥胖的宇文护,是宇文泰最年长的侄儿,平庸多疑不说,身为鲜卑大将,他竟然从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胜仗,对南梁、北齐的战役中,两次都靠了独孤信的回援力救,才得以全身而返。

这样一个无能之辈,竟然深受宇文泰宠爱,刚在去年破格提拔为小冢宰,又在今年接替宇文泰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而自己的百战之功,却全被宇文泰抛在了脑后。

高宾望着远方的大火,叹道:“宇文泰也真是可笑,放着儿子们不用,将大权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独孤公,依我看来,宇文护未必就有周公辅政之心。”

“此话由何而来?”

“宇文护才具平庸,全仗了是宇文泰的侄儿,才居此高位。天王宇文觉虽年少,今年也满了十五岁,并非无知小儿,就算不能亲政,也该坐在朝堂上学习听政问事,可独孤公看到没有,前日朝堂之上奏对,宇文护专权独断,俨然以帝王自居,根本不给宇文觉插嘴的机会。”高宾道,“宇文泰生前,他何曾敢如此?一直对宇文泰唯唯诺诺,不敢说半个不字,而前日朝议时,宇文护对宇文觉、宇文毓,毫无尊敬礼遇,一将独孤公的兵符印信拿到手,他就摆出一副谁敢不听话就杀了谁的咄咄逼人态度,居心叵测。”

独孤信听了他的话,心裏更是“咯噔”一下,有些忐忑不安,道:“前日赵贵也曾跟我借兵,说看宇文护有不臣之心,欲先除他而后快。”

“独孤公答应了吗?”杨忠问道。

独孤信摇了摇头,道:“宇文护毕竟反迹未露,我不能擅自下手。更何况宇文泰新死,诸子年幼,我们这一动手,长安城少不得一场腥风血雨,宇文家的子弟无力起兵对抗,只怕会被杀得全门无存,再说赵贵也用心不良,有争权夺位之心,侯莫陈崇等人更有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之意,外忧内患,危如累卵,我岂能再添乱局。”

高宾很清楚独孤信的犹豫。

宇文护对独孤信的一步步紧逼,分明就是宇文泰生前的授意。

一个堂堂勋臣八姓的子弟,现在不仅为宇文泰这位篡位夺权的奸雄奔走效力,还被他猜疑算计,本来心裏就窝囊。可碍于从前的情分和名义,在没有彻底撕开脸的情况下,独孤信又不愿先发制人。

在高宾看来,独孤公样样出色,只是做事太重名义,过于拘泥,不像宇文泰善善恶恶,快意恩仇,反而更得人心。

当年,独孤信若能有宇文泰一半的果断和辣手,那如今坐镇关中,与北齐高洋、南陈陈霸先三分天下的,就不会是宇文氏,而是独孤家了。

要知道,当年独孤信在贺拔胜帐下出任荆州大都督时,宇文泰还不过是贺拔岳身边的一个小小记室。

按着宇文泰生前吩咐,应先以世子宇文觉禅代拓跋廓为天王,然后再为自己发丧。

拓跋廓逊位之后,被封为宋公,在他被废第二天,宇文护便以阴谋造反、背后咒诅的罪名将他处死,以报复宇文泰被暗杀之仇。

长安城外已筑起简朴的成陵,为宇文泰之冢。

北周六官骑马随同送葬队伍直至郊外。

宇文泰的成陵坐落在龙首原下,龙首原又名龙首山,传说古时有黑龙自关外飞落,蜿蜒北行到渭河边饮水,所到之处,龙行踪迹化为龙首原。

龙首原西端从渭河边突起,势如龙首,后有高原,前有渭水,郁郁佳城中葬着大周的开国之君、北周太祖宇文泰,这也是他生前的心愿:在这块风水宝地上仍护佑宇文家的儿孙世世代代,永为周帝。

宇文泰的棺木入椁封门之后,宇文觉在陵墓前以天子礼祭父,接着又是六官祭祀,按着排序,第一个祭宇文泰的,是大冢宰赵贵。

个头矮小的赵贵走上前去,刚刚撩袍跪倒,宇文护身边的二十几个健硕亲兵冲上前来,他们全副盔甲,腰悬弯刀,一把按住了赵贵,喝道:“奉天王诏命,捉拿反贼赵贵,与其他人无涉!”

赵贵勃然大怒道:“我是朝廷六官之首,当朝大冢宰,谁敢在此放肆!”

宇文护走上前来,冷笑道:“抓的就是你!赵贵,你谋反叛上,存心作乱已久,前者看在你年老位高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如今大事已定,我奉天王之命,捉拿反贼,护我大周江山,来人,将赵贵就在太祖的陵前处死,祭太祖在天之灵!”

赵贵大吼道:“我看谁敢!宇文护,你今日敢在六官面前公然杀我这个朝廷首臣,明日就会朝纲崩亏、众臣离心,天王陛下,请陛下公断!宇文护跋扈如此,还把你这个皇上放在眼里吗?”

出乎众人的意料,天王宇文觉竟然当众对宇文护皱起了眉头,不满地道:“大司马,朕几曾下诏要杀赵贵了?”

宇文护毫不理会天王的质问,对独孤通道:“独孤公,请你评评这个理,前日我护送病重的太祖回长安,赵贵是不是在城外设伏兵阻我进城,还欲对太祖无礼?若不是独孤公带兵前来护持,我和太祖一定会在长安城外死于赵贵之手。”

独孤信一怔,道:“赵贵虽曾截车,却不曾无礼,大司马若以此罪名抓捕赵贵,恐怕难以服众。”

宇文护一招手道:“来人,把赵贵勾结北齐的信使带来!”

几个衞士推来一个黑衣汉子,独孤信认得,此人正是赵贵的心腹家将。

宇文护喝问道:“信在哪里?”

那家将面对成排雪亮钢刀,吓得浑身发抖,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了出来。

宇文护拿着信,道:“诸位大人,这就是赵贵送给北齐高洋的密信,要高洋趁丧伐周,欲献并州、豫州之地,与高洋内外勾结,亡我大周!这等卖国求荣的反贼,大人们说该不该当众处死?”

赵贵怒道:“分明是你收买了这狗奴才!反诬陷于我!”

宇文护抖着信件道:“这上面有你的官印,送信的又是你的家将,反迹彰着,还敢强辩?”

赵贵仰天长叹道:“这等捏造假证据、设陷阱屈人的拙劣手段,于谨、独孤信,你们都是明眼人,能看不出来么?宇文护分明是得宇文泰生前授意,要大杀功臣。况且宇文护在天王陛下面前都如此嚣张,其心可诛!今日死的是我,明日死的,就会是你们!”

独孤信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招手,独孤信部下几百名亲兵也围了过来,持刀面对宇文护的亲兵,双方互相怒视对峙着。

独孤通道:“赵贵就算真预谋造反,证据不足,应由天王下旨,入诏狱详细审讯,才能令天下人心服,大司马就这样在太祖墓前擅杀开国功臣,恕我不能从命!”

宇文护道:“太祖生前已有吩咐,六官之中,最有谋反之心的就是赵贵,不除赵贵,天下难安!”

“你口口声声说是太祖遗命,是有人证,还是有物证?”独孤信十分不满。

宇文护道:“大宗伯于谨、尚书左仆射李远、大冢宰府记室参军拓跋季海三人,可为人证,太祖密旨,可为物证!”

“太祖遗命,早经公开,为何还有密旨?”赵贵也厉声斥责。

“两道密旨,就是为了对付你这种狼子野心之人!”于谨走上前来,大声道。

赵贵冷笑着对独孤通道:“如愿,我早对你说过,宇文泰就是死,也会留有后着,对付我们这些帮他打江山、治天下的功臣,我说的话如何?六官之中,除了老于谨,宇文泰没一个信得过!”

李远走上前来,高举密旨道:“太祖密旨,若赵贵反迹已露,即时处死!”

独孤信尚在犹豫,想不到天王宇文觉第一个心生不满,发怒道:“太祖密旨,为何瞒得朕一字不知?今日之事,为何朕事先也是毫不知情?宇文护,你擅权越位,看来也有不臣之心!”

宇文护毫不在意地道:“太祖遗命,待陛下年满十六岁才能归政。在此之前,就由当大哥的为陛下除去叛贼、扫清奸佞,陀罗尼,你先回正阳宫去罢,这裏事情一经了结,我再入宫向陛下禀报!”

他一挥手,道:“速请陛下离开危乱之地,护陛下回宫!”

他话音未落,宇文觉身边的黄门官和侍衞们竟然半拉半扯地把宇文觉推上了天子玉路车,离开了成陵。

独孤信再次被他的肆无忌惮激怒了,拔剑道:“宇文护,你次次抬出太祖遗命,夺我兵符,占我人马,我都不与你计较,如今又要以密旨挟持当今天子,擅杀朝廷首臣,在你眼中,君威何在?我们这帮武川功臣的名位又何在?”

宇文护在独孤信的面前却没那么跋扈,他竟含泪跪了下来,抬脸望着独孤信,道:“独孤公,赵贵几次欲刺杀我,想必独孤公早有耳闻。那天已在城外截太祖安车,前日又派人到我府上行刺,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更何况太祖生前已密嘱此事,要我提防赵贵。皇上年幼,分不清轻重,只有靠我来守护宇文家,守护太祖这毕生血汗打下来的江山,求独孤公体察我不肯避凶险,不怕担恶名,也一心要除此谋反作乱之叛臣、护持幼主之心!”

独孤通道:“就算要除赵贵,也得下狱经审,怎能擅自做主?”

于谨道:“独孤公有所不知,赵贵不但与北齐通信,还在城外设伏,欲在我们回城之时,将天王与六官一举拿下,自己趁势成为大周之主!”

独孤信目光炯炯地望着老于谨道:“此话是真是假?”

老于谨一指赵贵:“不信,你就亲自问他!”

独孤信又注视着赵贵,赵贵倒也硬气,仰头强项地道:“不错,我已在长安城外伏下甲兵,如愿,只要你能当场制住老于谨和宇文护,以后我们就平分天下,共为大周之主。若是你仍然受宇文泰和老于谨蒙骗,不敢先发制人,我死不妨,只怕你的性命也保不了几天。”

独孤信震惊了,赵贵叛乱是真的,宇文护跋扈专权也是真的,帮谁都吃力不讨好,对付谁都会带来乱局,早知如此,或许自己以二十万秦州兵代宇文家自立,才是最能稳定局面的选择。

宇文护仍跪在地下,仰着脸,泣道:“独孤公,当着大宗伯于谨的面,我以宇文家的满门老小性命,对天发誓,太祖生前决无密旨对付独孤公,太祖对独孤公信任有加、满怀歉疚,临终都反覆称道,说他这辈子只亏负你一人,说这江山是独孤公平生慷慨所赠。我宇文护指天为誓,异日倘有对不住独孤公之处,宇文家满门断子绝孙,以惩忘恩负义之人!”

独孤信手中的剑颤了一下,他长叹一声,慢慢地收剑回鞘。

赵贵气得大声喊道:“如愿,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死之后,不用下葬,就把我的首级挂在城门处,我要亲眼望着你的棺材在这个冬天结束之前,就被运出长安城!”

独孤通道:“我独孤信丹心热血,天日可鉴!在太祖陵前,我也对天发誓,倘若宇文家异日负我,必遭天谴!倘若太祖大言欺我,儿孙亦必遭报应!”

他再次望了一眼宇文泰墓前那高大的青石蟠龙碑刻和成排的石翁仲,带着亲兵们转身离去。

宇文护站起身来,抬手示意,刀锋过处,身为六官之首的赵贵已经身首异处。

暮色涌入正阳宫的时候,宇文觉突然觉得心头一阵乱跳。

宫墙之上,五色斑驳的云影突然波涛般汹涌而至,偌大的宫室里,却看不到多少人影,听不到多少人声,显出一片死寂。

宇文觉带着贺拔提等人走过御苑,前往设宴的清影堂时,狐疑地停下了步子,道:“贺拔宫伯,今天怎么宫中没有禁军入值?”

贺拔提也觉出了几分异样,正阳宫有六千禁军宫衞,分四班轮流守衞,但今天清影堂前竟一个禁军的人影都没有看到,莫非他们的谋划被宇文护提前发现了?

“乙弗宫伯呢?”贺拔提往清影堂里快走两步,今天是他们定下在宴席上捉拿宇文护的大日子,筹谋此事已久的乙弗凤早就该将两位宫伯身边的甲士和亲兵埋伏在清影堂内外,天黑之后,待宇文护前来赴宴,由于入宫面帝时,宇文护的手下不能进入内堂,他们就可以在清影堂里将失去重兵护衞的宇文护一举拿下。

可宇文觉派人传了几次,乙弗凤都没有前来,难道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宫伯,也和宫伯张光洛一样,把他出卖了吗?

上次赵贵在太祖成陵前被杀后,宇文觉大为愤懑。就算赵贵叛乱该死,可此事发生的前后,他身为天王、一国之主,却一无所知,彻底被蒙在鼓里,直到宇文护与于谨当场拿出密旨赐死赵贵之前,都不曾向他禀报半个字,宇文护把自己完全当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看待,实在是太过分了!

就算是有太祖遗命,要宇文护给自己当顾命大臣、成为辅政周公,可自己又不是无知幼儿,如今已十五周岁过半,还有几个月时间,年满十六岁,就应当完全接手政事,可宇文护如此专横跋扈,毫无归政打算,事事独断,父亲生前受他蒙蔽,竟然将这么一个居心险恶的侄子当成心腹之人,将军权、朝纲全都托付给侄子,而不是长子宇文毓,完全是一着错棋、臭棋!

父亲为了避免独孤信势力坐大,所以不让宇文毓成为执政大臣,可前门防狼,后门却进虎,本该暂掌执政之位、一待宇文觉受禅登基就及时交出军权的宇文护,由于遗命托付之故,一步登天,大权在手、重兵在握,马上就本相毕露了。

他宇文护一定是认为自己才该当这个皇上吧?

他宇文护是不是认定了自己跟随宇文泰办事多年,情同父子,就该从年幼无识的宇文觉手中夺走这把龙椅?

一名小黄门官匆匆来报,道:“禀天王陛下,刚才大司马派禁军的领军将军尉迟纲进来,急召乙弗宫伯前去商议国事。”

宇文觉倒吸一口冷气,六千禁军全是领军将军尉迟纲所辖,倘若尉迟纲也被宇文护收买,那宇文觉眼下在正阳宫里,已经没有容身之地。

“什么时候的事?”贺拔提也有些焦急。

“陛下午膳后,尉迟将军派了几拨人来请乙弗宫伯,乙弗宫伯不得已,只得出宫前去禁军大营。”

“张宫伯呢?”贺拔提又问道。

正阳宫的三大宫伯中,乙弗凤、贺拔提都是宇文觉的心腹,张光洛为人圆滑,但办事却甚是得力,曾是带兵大将。

所以今年春天时,宇文觉命人在宫中训练武衞,准备对付宇文护时,便特地找来张光洛密谈,欲得他助力,除去宇文护。

不想张光洛表面唯唯,一转身就把宇文觉的密谋出卖给宇文护,宇文护当即将训练武衞的司会李植、军司马孙恒调往陇右,驻守边关,自己又跪地对宇文觉痛哭流涕,指天誓日地说自己一待宇文觉成年,就会归政。

因此之故,今天伏兵夜宴、袭杀宇文护之事,宇文觉只与乙弗凤、贺拔提二人商量,并未告知张光洛。

“张宫伯上午来清影堂里查看多次,还将布置宴席的几个黄门官都带走了。”

原来张光洛早已发现他们的计谋,宇文觉怒不可遏,伸手给了那小黄门官一个巴掌,吼道:“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禀报贺拔宫伯,为什么不禀报给朕?”

在他的怒吼声中,清影堂外的甬道上突然传来了明亮的火把光和雷霆般的脚步声,禁军们大声吵嚷道:“奉大司马军令,入宫抓反贼、清君侧!”

宇文觉料不到自己计划了快半个月的兵变,再次因机谋不密,被张光洛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出卖,恨道:“来人,宇文护作乱,替朕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