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影堂里的侍役们面面相觑,这裏只有一群小黄门和歌女、侍女,个个手无缚鸡之力,拿什么跟全副武装的禁军作对?
宇文觉跺着脚道:“快来人!你们把清影堂大门关了,个个都抄上家伙,朕就坐在这裏看着,看宇文护敢不敢一刀把朕杀了!”
侍女和小黄门们赶紧冲上前去,把清影堂的内门外门全都关好,又用桌椅顶住。
宇文觉郁闷地坐到准备好的酒宴上,端起酒壶往嘴裏倒去,气愤地道:“贺拔宫伯,你说先帝是不是生病生糊涂了,朕是十五岁的少年,又非无知蒙童,朕的大哥也是个不恋权位、推己让人的好兄长,大宗伯独孤信更是个重义轻天下的骨鲠忠臣,可这些人他统统信不过,却要轻信一个愚蠢无能的侄儿,将毕生心血轻易交付。朕今日与宇文护,拼死一争,他已经弑死大魏皇帝拓跋廓,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半年之内两度弑君!”
贺拔提叹道:“人者深情厚貌、其心难测,所以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宇文护当年对陛下尊重爱护,对先帝死心塌地、尽职尽力、任劳任怨,看起来憨厚忠直,毫无名利心,谁能承想,他一旦兵权在握,登时显出真实嘴脸,在朝堂上对陛下呼喝无礼,在朝堂下对大臣任意断决生死,独断跋扈、任意妄为,别说周公了,他连霍光都不如,根本就是王莽之流!”
清影堂的大门被禁军撼动着,胆小的小黄门和侍女都纷纷逃到后花园里,支持大门的几个小黄门眼看也快顶不住了,咬牙死扛。
宇文觉拔出腰刀,对着大门端坐,却见无数禁军从院墙上翻入,又刹那间撞破大门,涌入了清影堂的前庭。
“宇文护呢?叫他给朕出来!”宇文觉一刀斩在面前的桌子上,带着酒气狂喝道。
领军将军尉迟纲与尚书左仆射李远都身穿铠甲,板着脸走上台阶,口气粗鲁地道:“大司马带兵在京内平叛,不能前来,命我们二人前来宣读诏命!”
宇文觉发狂地大笑道:“诏命?你们俩给朕宣读诏命?是朕的诏命还是大司马的诏命?大司马难道连脸面都不顾了,这么急着取朕而代之,去当大周皇帝?他是宇文家的宗室和臣子,朕才是先帝名正言顺的世子、群臣拥戴的天子,他居然敢痴心妄想,要当皇帝?”
李远道:“陛下登基不过半年,数次被奸臣利用,意图谋杀大司马,大司马已与于谨、独孤信两位大人商议过了,要废掉陛下的帝位,另立先帝长子宇文毓为帝,陛下已成废帝,名爵降为略阳公。略阳公宇文觉听旨!”
宇文觉气极,拔刀下阶,对着李远身上砍去,喝道:“当年讨好先帝、要立朕为世子的是你,如今附和奸臣、要废去朕帝位的人也是你,你是什么东西,宇文护又是什么东西,竟敢擅自废立?”
宫伯贺拔提见大势已去,也跟着宇文觉二人拔刀打斗,李远猝不及防,后背被砍中两刀,他连忙跑下台阶,大声喝道:“来人,奉大司马军令,将略阳公抓捕囚禁,余党处死!”
宇文觉很快被五六条大汉按住,眼睁睁地看着贺拔提在他面前,在清影堂精心筹备好的夜宴之上,被斩成数段。
在受赐姓的当夜,高颎才恍然明白了独孤信深远的心机:难怪独孤信早不赐姓,晚不赐姓,正当高宾打算托人到独孤家提亲做媒时,才突然赏给高家“独孤氏”的鲜卑姓氏。
他们父子那天感动之余,根本就没有想到独孤信还有别的用意,等回了家后定心静思,两人才一先一后地想通了其中关节。
但独孤信通过这种方式拒婚,手法漂亮利落,令人无可挑剔,更令高颎感觉到,自己到底还是幼稚,缺乏独孤信那样的权变和老谋深算。
高宾自此绝口不提向独孤家求婚的事情,也不愿向儿子解释什么。年已四旬的他,一向视功名事业比儿女私情更为重要。
高颎再去独孤府见到独孤伽罗,却见她眼睛数日内都红肿不消,想是心中难过、夜夜暗自哭泣的缘故。
他毕竟是刚阅世的少年,又与伽罗自幼亲密,见伽罗对自己情深,心裏更是难过,一连半个多月都无心读书,刚刚心静下来,一见到伽罗的面,见到她那欲言又止、冷峻中偏显痴绝的模样,心裏登时又纷乱如麻,索性躲到城外的般若寺里读了两个月书。
就在这两个月里,京中变动如麻。
略阳公宇文觉被废居宫外,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在家暴亡,和半年前暴亡的废帝拓跋廓死状一样,而宇文护则声称,宇文觉也与拓跋廓一样,被廢后在家酗酒身亡。这简直是拿天下人当傻子来糊弄了。
仗着手中的三十万秦州军,宇文护在长安城里骄横恣肆、为所欲为。
宇文毓登基为帝后,立刻下诏书,将他的岳父独孤信问罪,罢免一切官职,幽禁家中,秦州军自是群情汹汹,极为不满。
“独孤公,”都督十五州军事的杨忠连夜叩开独孤府大门,焦急地道,“宇文护竟然胆敢幽禁大人,罢免大人一切官职,只怕还将有不利于大人的作为,属下恳请大人示下,到底是由属下带兵入京,除去权臣,还是独孤公复归陇右,拥兵自立?”
独孤信苦笑一声道:“当今皇上就是我独孤家的女婿,我怎能兴兵与自己的女儿女婿相抗?”
一旁的高宾道:“望独孤公明察,宇文护推宇文毓登基为帝,并非出于对独孤家的器重,不过仍视宇文毓为傀儡人物,是以当今皇上登基之后,宇文护根本没打算向他交出兵权,反而处处为皇上设限,这次降罪独孤公的诏书,当然也是宇文护授意。”
独孤通道:“唉,我早就向先帝上书求退,欲弃官养老,陪亡妻崔氏过几天清闲日子,如今这一退到底,当个闲人,倒也合我心意。只是家中物是人非,看着亡妻这满架佛经,心裏只觉怆然。你们俩都不要多说了,我半生征伐,发已半苍,早无心再做权争利夺,更不会起兵反抗当今皇上。”
杨忠大声道:“独孤公执意如此,属下自当依从,但杨忠手下五万秦州旧部,仍然唯独孤公马首是瞻!”
独孤信赞许地点了点头,注视着身长七尺八寸、样貌魁伟的杨忠,问道:“听说朝廷要派你出镇东部边关蒲坂城,你打算何时起身?”
杨忠刚刚被升任为小宗伯,宇文护与当年的宇文泰一样,对这员猛将极力拉拢,又是赏官职,又是给名位。
北周建国不久,东有北齐高家,南有南陈对峙,重兵压境,用人之际,杨忠既得军心,又勇悍非凡,宇文护自是不敢得罪他。
性格深沉的杨忠知道独孤信其实并未完全忘怀朝事,谨慎地答道:“是,最近北齐新出了个勇将,叫斛律明月(按,即斛律光,字明月),既有万人不当之勇,又富有机略,已经派前锋多次骚扰东境,大冢宰宇文护十分头疼,他……”
杨忠看看面前都是自己人,遂不再掩饰,叹道:“宇文护本来并不打算让我这个独孤公的旧部将重上前线,但他挑来挑去,找不出可与斛律明月对阵的人,只得让柱国大将军达奚武和我同去……只派了五千骑兵,却要我们深入齐境五百里作战。达奚武老了,不愿领命,说这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杨忠平生胆大,曾率领不足千人的部队攻破拥兵万余的荆州城;还曾带着二千骑兵,一路易旗递进,冒充三万大军,竟然吓降了南梁的岳阳王萧察;前年灭梁时,杨忠只带着二千精兵,就大破了带甲数万的南梁司州刺史柳仲礼。
“杨大人此时带兵外出,反而是件好事。不但对杨大人有利,对独孤大人和整个秦州旧部都有好处,在兵法上叫作‘留敌自重’。”高颎忽然打破了平时一贯的谨慎,插入话去,侃侃说道,“人人皆知,杨大人和家父是独孤公的亲信将领,若仍然留滞长安,难免会受株连,如今杨大人领兵镇边,防御北齐,家父又外任咸阳郡守,反而容易自保。若能保住秦州旧部的实力,宇文护的好日子便不会太长……我听说,当今皇上对这个堂兄十分不满,深恨宇文护专权,更因宇文觉之死生出不少怨恨,待皇上立足一稳,肯定会设法除去宇文护。”
独孤信充满欣赏之情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少年果然有心胸见识,不枉他的一番栽培和赏识,将来必定会成为一代名臣。
杨忠也点了点头,道:“属下也是这么想,宇文护手握兵符,嚣张一时,若属下能留镇边关,手拥重兵,宇文护定不敢轻易对独孤公下手。”
独孤信感动地道:“有你们这番心意和谋划,我也不枉此生了。那罗延也和你一起出镇边关吗?”
杨坚跟着父亲来了独孤府后,还一言未发,他隔着画屏,看到屏风内有独孤伽罗的影子,心裏一直起伏不定。
独孤信望着面前的杨坚与高颎,这对生机勃勃的少年,同是他的家将之子,一个稳重高大,一个俊秀敏慧,都是当世英才,也对他忠心耿耿,有了这两个少年,纵然独孤信的儿子们都不成器,独孤家的家运也可保三世。
杨忠望了杨坚一眼,躬身道:“独孤公,那罗延这次也与属下一起前往蒲坂城,临行之前,属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独孤公不要怪罪。”
独孤通道:“普六茹忠,你我同袍多年,情同兄弟,但说无妨。”
“属下知道此事冒昧,但出征在即,不知归期,只得贸然向独孤公开口。属下见七小姐贤淑聪慧,与小儿那罗延年纪相仿,若独孤公不嫌弃小儿品貌平常,属下想替小儿向七小姐独孤伽罗求婚,高攀这门亲事,与独孤公结为姻好。”杨忠正色恳求道。
独孤信心下感动,虽然数月前,他已有意将独孤伽罗许配给杨坚,但此时他被罢免一切官职,失势在家,杨忠却不怕被牵连,一心要和旧主缔结亲事,这份忠心,这份毫不势利、愿共死生的兄弟之情,让独孤信憾于肺腑。
“小女自幼受我们夫妻娇生惯养,虽有才貌,却不谙世事,任性妄为,只怕将来要让那罗延受累了。”独孤信嘴上虽是谦逊,但言下之意,已是同意了亲事。
杨坚心中一阵狂喜,若不是独孤信被罢免官职,他还有些自惭形秽,不敢托父亲上门提亲。
那日杨坚在龙首原见到独孤伽罗,便惊为天人,伽罗相貌气度出众不说,还是当朝大司马的掌上明珠,样样出色,岂是寻常少年可以期望的妻室?
幸好他们杨家与独孤家的交情非同寻常,也幸好他是杨忠的世子,他居然还有机会娶到名重长安的伽罗。
“多谢独孤公允承婚事,那罗延,还不赶紧过来给泰山大人叩头谢恩!”杨忠也颇为欣喜。
杨忠为人忠厚仗义,追随独孤信南征北战多年,心中早已把独孤信视为自己的主公,而并不把宇文泰与宇文护放在眼里。此刻见独孤信愿将爱女嫁给自己的世子,两家永缔姻好,大遂心愿,更因在独孤信落难之时能助他一臂之力,而深感痛快。
杨坚望着画屏那边伽罗的影子,上前撩袍跪倒,口称:“小婿见过岳父大人,多谢岳父不嫌弃那罗延貌丑才低,肯将伽罗嫁给小婿,此恩永铭于心。那罗延虽然才干平平,却有一颗忠心,愿永远守护伽罗,永远守护独孤家,至死方休!”
独孤信抚髯颔首,坦然受了杨坚的跪拜,显然对面前这个小女婿很是满意。
他转脸对杨忠和高宾笑道:“我这七个女婿,大女婿是当今皇上,四女婿是柱国大将军,个个都是人杰,可依我看啊,那罗延年纪最小,却最为深沉稳重,将来必能开疆拓土,出将入相,功名赫赫!”
没人能看见独孤伽罗的神情,而一旁站着的高颎,却感觉到自己藏在衣袖下的手在发抖。
他没想到独孤信会这么快被罢免官职,如此一来,前几个月得的“独孤”赐姓,也就失去了意义,只堵住了他的嘴,让他无法向两小无猜的独孤伽罗提出亲事。
看独孤信对面前的杨坚如此赏识,多半是当初独孤信已看中杨坚品貌,不愿将伽罗嫁给高颎,才特地用“赐姓”一说,阻断二人姻缘,而自己当时的反应也是一阵惊喜、毫不担心自己与伽罗从此失去缘分。
伽罗就是从那天开始对自己冷淡、对自己刻意保持距离的。
是他自己亲手把心爱的女人送给了杨坚,还能怪得了谁呢?
这些年来,伽罗对自己痴情一片,可自己却犹豫不决,更一口接受了“独孤”赐姓,将二人缘分断得干干净净,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心如刀剜,也不可能再得回那个气质越发沉静高贵的女子,不可能再走近那颗曾对自己温柔缠绵的女儿心。
而他实在是没看出杨坚有什么过人之处。
高颎和杨坚同岁,虽然因为父亲的缘故,二人从小就互相认识。不过,高颎对杨坚的三弟杨瓒很有好感,对杨坚却是敬而远之,交往也不多。
在高颎的眼中,杨坚的相貌古怪、性情严肃,比不上自己俊美秀逸;杨坚没读过什么书,写奏章时错字连篇、辞章有失雅训,与人谈话时,说起三代以前的有名人物就会瞠目结舌,与读书万卷的自己无法相提并论;论起行军打仗,自己虽然没上过几次战场,但身为数代将门之后,自幼跟着父亲学了一身出众的骑射才艺,而且精通兵书战策,也绝不会输给杨坚。
独孤信到底瞧上了杨坚的什么?那罗延不就是一个刚刚靠着父荫封公开府的车骑大将军么?长安城里,像这样的世袭将军有的是,高颎根本不屑一顾。
在走廊上与独孤伽罗迎面相遇的那一刻,高颎特地停住了脚步。
“恭喜伽罗妹妹,亲事已订,不久就可以嫁往柱国大将军府,成为普六茹家的世子夫人。”高颎听到自己的语气十分尖刻,不知何故,他就是想说两句尖酸的话,也许是想让伽罗知道他心底也有伤痛。
独孤伽罗站住了脚,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几眼高颎。
还是从前那个潇洒俊秀的昭玄哥哥,还是那张让她魂萦梦系的英气脸庞,而他含酸的话语,却让她觉出了几分刻薄与意外。
原来这些年来,他并不是对自己毫无情意,而只是,在功名面前,他可以随意轻弃儿女之情。
所以爹没有骗自己,上个月,独孤信见伽罗总是夜间悲泣,一早起来双眼红肿,知道她不能忘情于高颎,特地找她谈开此事。
伽罗见父亲已经看出她对高颎的深情,却故意拆散二人,忍不住指责独孤信薄情重利,想不到独孤信却长叹道:“伽罗,为了江山和功名,不断放弃女人,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在东魏、西魏、南梁都曾娶妻生子,从来不把任何女人放在我的心间,更不会让她独占我的心,所以你娘这辈子才为我流干了眼泪……我也是男人,我看得出来,昭玄这孩子和我当年一样人才出众、渴望功名,甚至心志更高,我知道嫁给这种人有多可怕,你娘当年貌美如花、才华出众,可嫁了我后,却只能心碎而死,伽罗,你是我锺爱的女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跳火坑,再重复你娘的命运。”
爹看得实在是太准了。
“多谢昭玄哥哥,”独孤伽罗淡淡地道,“那罗延即将随父出征,因此普六茹家已来提过日子,下个月伽罗就会出嫁,昭玄哥哥是伽罗的娘家人,到时候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高颎脸色紫涨,冷笑道:“我们这种出身低微的家将之子,哪里配去喝车骑大将军和大宗伯小姐的喜酒?”
“自古寒门出英杰,出身低微本不是错,错的是,有人为了早博功名,不惜浪掷情意、抛弃自幼对他锺情的女子,献媚讨好于世俗,视深情如粪土,弃旧爱如敝屣,心心念念,只有富贵权位。”独孤伽罗也同样冷笑一声,将脸扭向一边。
她的话像针扎一样,令高颎心底一片悲凉,这个千金大小姐,她怎么能懂得自己身为闲官之子的悲哀?
“有的人生而富贵,从不知平民子弟求学上进之苦,”高颎叹道,“伽罗,你我份属主仆,虽早知你情意,可我从不敢痴心妄想,那罗延身为柱国大将军世子,将来少不得名列上柱国,他才配得上你,独孤公择婿,心裏自有尺度,并非我可以强求。”
独孤伽走近他的身边,抬脸望着他,道:“昭玄哥,从我懂事时起,我的心裏就没放过别的人。你明知道我心中只有你,却总是回避我,不敢回应我,不敢向我爹提亲。不是我爹选了别人当我的夫婿,是你,是昭玄哥你,亲手把我推给了杨坚。”
高颎双泪交流,咬唇道:“明知不是良配,我怎么能误七小姐的终身?”
“昭玄哥才干绝伦,好学上进,将来必为人中龙凤,可哪怕你不能出将入相,哪怕你和高叔叔一样终生困顿,我也愿一心追随、生死相守,可你不敢,昭玄哥,你自幼深锁情意,冷若寒冰,心中只有功名事业,从无伽罗的一席之地。”伽罗的眼睛也湿了,睫毛上雾蒙蒙的全是泪水,“杨坚或许没有昭玄哥的才识,可我看得出来,他心中有我,所以我爹选得对,跟我举案齐眉一辈子的男人,至少他能视我如世间珍宝,视我比一纸官位更重要。”
高颎大声道:“你我本来就是两种人!你和杨坚都出自高门显第,功名爵位,与生俱来。根本就不懂得,一个平民少年,想要在长安城、在大魏国崭露头角、显亲扬名,有多难,多苦,多累!”
“昭玄哥一身本事,下笔千言,问一答十,颖悟过人,不但熟读兵书战策,热衷军事,而且写得一手好诗,骑射更是出众,在长安少年中,是顶拔尖的人才。如今北齐、南陈尚待攻克,国家需人之际,何愁没有机会建功立业?是昭玄哥对前途患得患失,满心畏惧,才把伽罗的情意视为累赘!”
“我没有!”高颎辩解道,“七小姐自幼对我情根深种,我怎么能不感动?我心裏怎么可能没有伽罗?可齐大非偶,我倘若真娶了七小姐,一来地位低下,不堪为独孤家的女婿;二来将来若有功名,也会被人说成是借助岳家的势力青云直上,难以洗白。”
“如果昭玄哥对我情真意切,这一切都不是问题。是昭玄哥眼里没有伽罗,不愿为我浪费人生,害怕因为一桩婚事,去牺牲毕生抱负,”独孤伽罗叹道,“你说你怕被人说成借助岳家势力,那此刻我爹被罢官幽居,独孤家的家势一落千丈,我也成了落难之人,你敢娶我吗?”
高颎被她的质问难住了,讷讷地不敢回答,良久才道:“七小姐与杨坚的婚事已定,岂可轻改?”
独孤伽罗拭去腮边的泪水,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敢。昭玄哥,你口口声声功名事业,在我眼里,没有什么功名事业,比得上与情投意合的夫君生死相随、养儿育女更重要。男人们所谓的大业,不过是征伐,不过是权谋,不过是虚荣,立功立德立名,在伽罗看来,如鸿毛之轻,而人心裏的温暖与挂念,才有泰山之重。所以昭玄哥你说得对,你我本来就是两种人,杨坚虽然愚钝,虽然远不如你才干出众,可他对我痴心一片,毫无权衡比较、患得患失之意。昨日种种,譬如烟云,不必再萦怀。在我心中,从此不再有昭玄哥的影子,我会嫁入杨家,相夫教子,扶助杨坚成就一生事业,养育一群英敏出众的儿女,到那个时候,昭玄哥,你再来答覆我,是女人重要,还是你的功名重要。”
高颎目瞪口呆,无以为对,独孤伽罗微微一施礼,便扬长而去。
高颎望着她修长苗条的背影,忽然间感受了她的成长。
不过几个月时间,伽罗长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女人,她的脸容有着一种憔悴凄楚的美,浑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魅惑力,气概宁静中带了几分贵重,令高颎深受吸引。
或许是又重新想起了什么,独孤伽罗没走几步,又转身回来,淡淡地道:“昨天我听杨忠叔父说,宇文宪缺一个记室参军,宇文宪是太祖第五子,英雄过人,又是你的太学同窗,是以我已托杨坚向宇文宪关说,让宇文宪前来下聘,迎请你当他府中的记室参军,还请昭玄哥勿嫌官小,慨然答应。”
她心裏还是惦记着自己,所以不遗余力地为自己寻找致仕的机会,高颎不禁感动,施礼道:“多谢七小姐。”
独孤伽罗的脸色一凝,道:“昭玄哥既已接受独孤家的赐姓,与伽罗从此便是兄妹,妹妹为大哥帮忙,份属应当,不必客气。”
一直凝视她的高颎觉得,此刻的伽罗,神情很奇怪,她并不是不敢面对他,但却有一种异样的淡漠,似乎懒得多看他一眼。
女人真是善变,高颎愤愤地想着。
不久之前,她注视着他的目光还那样柔和热烈,似乎满蕴着情意,只过了一个月,她就会变得如此冷淡无情……
看来,对于这个从前的公侯小姐,杨坚那车骑大将军的身份,比他们之间长达十年的青梅竹马的情意更有吸引力。
而他的耳边,却又回响起昨夜父亲说过的话:“站在宇文护重资修建的百尺鹳雀楼上,前瞻中条山秀,下瞰大河滚滚,我不禁心生感慨。黄河东注,浩浩荡荡,不舍昼夜,这河东河西,江南江北,多年来分崩离析,各族之间争战不休,皇帝废立多如牛毛,王朝兴废迅疾如走马灯,可九州分崩了三百多年,就没有再出现过秦皇汉武那样的帝王,能够重新一统天下,让老百姓过上平安富足的日子……昭玄我儿,父亲人到中年,饱阅世事,再没有了那种渴望随一代英主建立不世霸业的少年激|情。可你要知道,江南才是衣冠盛地,洛阳才是真正的帝京,你才干犹胜我当年,将来必会成为陈平、诸葛亮、周瑜一流人物,千万勿为儿女私情所误,浪费一生才力,虚度一生光阴……”
高颎站在廊下,直待伽罗的身影远去,这才长叹一声,离开了花园。
父亲说得对,女人多如江鲫,大丈夫何患无妻?
只有这一生的功名事业,只有显亲扬名、青史留名的壮志,才是他高颎毕生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