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平陈之战(2 / 2)

独孤伽罗 陈峻菁 7073 字 2个月前

帘外,文思殿的侍女们还在烛下加紧缝着征袍和棉衣,后天,隋军就要举营拔寨,兼程南下了。

这一仗,是杨坚平生的大得意事。

今年春天,他命人抄写三十万份伐陈诏书,散发长江南北,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南陈小朝廷的年轻皇帝陈叔宝是个好色荒淫的无道昏君。

有大臣进谏说:“军机宜密行。”杨坚却当众答道:“怕个什么,朕就是要正大光明地诏告天下,然后起兵伐陈,我大隋兵强马壮、士气雄盛,蕞尔南陈,君臣无道,岂是朕的对手?”当时,坐在凝思阁里听朝的伽罗,不禁心中一振,夫妻多少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杨坚这样豪气干云,当年,父亲的确没选错这个女婿。

夜雨渐渐深密,在母后长久的沉默里,杨勇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然而他并不为此后悔,他只是有些陌生地凝视着母后瘦削的侧影,她显得是那样苍老,似乎已经失去了当年刚刚兴建大隋时的锐气。

晨色初明,广陵城外一片寂静。

靠山王杨林马前置一对水火囚龙棒,率着伍建章、贺若弼、鱼俱罗几人飞驰出广陵城。城外已有数万大军齐集,等候着驻守扬州多年的大总管杨林。

杨林年近半百,身上盔甲鲜明,胸前长须飘洒,颇有当年随国公杨忠的風采。

昨夜伍建章带来的战讯,让杨林惊出一身冷汗,他本以为平陈是指顾间的易事,以高颎的才略,统五十万大军,去平定国势已衰、国土狭小、甲士不足十万的南陈,简直是摧枯拉朽的横荡之势,陈叔宝除了束手待擒外,再无他法。

可没想到驻守淮口的,却是一位南陈猛将,名叫邱瑞。

邱瑞使一杆白龙银枪,枪法如神,见平陈水军已由江陵顺流而下,直逼下游的采石重镇,心知无力回天,便请来师弟定彦平,以一万多军马,突袭晋王杨广的淮南行台,数次骚扰围城。

杨广手下领兵六万,年少气盛,哪里肯把邱瑞和定彦平放在眼里?

他不顾高颎临行前所下的守城严令,带大兵出城迎战,结果被邱瑞和定彦平以“一字长蛇阵”困在淮口不远处的当山洼里,折兵大半,幸得伍建章和贺若弼杀出重围,连夜赶到扬州来搬救兵。

队前旌旗招展,绣着“靠山王”三个大字的帅旗被晨风猎猎吹动。

杨林满心怒气,举起手中囚龙棒,高喝一声道:“儿郎们,开拔!”便一马当先,远远地纵驰而去。

伍建章与贺若弼身上的衣甲都染满了鲜血、破碎不堪,但军情紧急,二人无暇更衣漱洗,只换过一匹好马,便匆匆又跟着杨林往当山洼而去。

“南陈的北方边境已无险可守,无城可据,长江以北,陈兵处处面对兵锋,连建康城也都暴露在我大隋刀口之下,高颎是怎么领兵打仗的,竟然被南陈大将绕到敌后,困住了晋王?”杨林不满地问道。

在几个皇子中,他颇为欣赏杨广,也知道杨广最得二圣欢心,倘若杨广就在离他驻防不远处的地方受困,有个闪失,那他如何向大哥大嫂交代?

伍建章情知此事与高颎无关,是晋王自负兵多势众,以为淮口守将邱瑞不堪一击,才不顾高颎严令和伍建章等人苦劝,带兵杀出,被邱瑞且战且败,诱入当山洼的迷雾之中。

杨广陷入迷阵后,正感惊恐,定彦平又以伏兵杀出,以巨木大石隔断隋军前后,再沿山纵火,将隋军全都驱赶到了当山洼的死地,伍建章与贺若弼冒死突围时,右臂也中了一箭,无法举刀再战。

“回禀靠山王,邱瑞与定彦平同出师门,受过高人指点,阵法精妙,擅长以少对多,去年就曾在丹阳郡击退清河公杨素,绝非平常武将。”贺若弼高声答道。

他还没带兵渡江,便被邱瑞找上门来一场恶战,昨天与邱瑞在山道上盘马交锋时,才发现邱瑞枪法卓绝,与自己不相上下。

贺若弼不愿缠战,结果心怯强敌,纵马败逃,被定彦平追上来,亮银双枪带着风声,不离自己的脑后,贺若弼出入沙场多年,勇气过人,可昨天当山洼的山火迷雾,他也被吓了个半死。

杨林更不答话,催促坐骑,正午时分,终于赶到了当山洼。

山间仍隐约可见烟火处处,山下却一片平静,看不到隋军和陈军恶战后留下的尸体,只有被马蹄踩烂的草地和灌木丛,四下阒静无声,连鸟雀都没有。

杨林意识到什么,举起手中囚龙棒,示意身后三万人马停止行军。

他勒住坐骑,往不远处的山岔口看去,只见林木深密,正不知杨广身陷何处,却听得垭口一声炮响,一个身穿亮银铠甲的将领带着几百兵马冲锋而出。

这将领大约三十多岁模样,方面大耳,面如银盘,宽肩扎腰,手持亮银双枪,相貌俊朗、气概不凡,神情颇为倨傲。

杨林微微一笑,喝道:“来将通名!”

那将领手中双枪一摆,指着身后将旗上“双枪定彦平”五个大字道:“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曹州双枪将定彦平在此!”

杨林也不生气,问道:“敢问定将军在南陈任何官职?”

定彦平一时语塞。

他本是建康城守将之一,但南陈官场上下索贿成风,因交不出贿金,前年他已被上司找了个借口削职回家,眼下跟着师兄邱瑞在淮口驻守,虽然是一条威风凛凛的汉子,杀得杨广落荒而逃,却在军中无名无分。

定彦平迟疑一下,喝道:“闲话少说,杨林,你若能赢得了我手中双枪,我便让开山道,放你去找侄儿杨广。”

杨林一扬下巴,鱼俱罗早已按捺不出,从杨林身后飞马杀出。

鱼俱罗身长八尺,身穿绿色战袍,声气雄壮,手举青龙偃月刀,长须飞扬,座下赤兔马,平治若飞,一眼看去,端的如同三国关羽再世。

定彦平看到他相貌和长刀,也吃了一惊,大声道:“来将莫非是叠州总管鱼俱罗?”

鱼俱罗朗笑一声,声振山林,道:“你既识得爷爷,还不下马受缚?”

定彦平更不答话,一推手中双枪,迎向鱼俱罗劈下的长刀,二人盘马战在一起,杨林打眼望去,只见定彦平亮银双枪上下飞旋,令人眼花缭乱。

杨林生来好武,鈎戟刀枪十八般兵器都曾研究琢磨,却见定彦平手中的双枪有些古怪,竟是失传已久的六沉四尖枪,两把枪各有两个枪头,虽然双枪枪杆短,但近身作战时,定彦平的两把枪四个枪头,前攻后袭,左捅右插,翻飞自如。

特别是盘马交错之际,鱼俱罗的大刀招数已经使老,定彦平的双枪却从肘后回攻,盘肘枪令鱼俱罗几次遇险,杨林自问倘若与定彦平突然相逢,三十个回合内也不见得能把定彦平击退。

鱼俱罗见久攻不下,心中焦急,突然拨马往回便跑,定彦平正要纵马来追,垭口又是一声炮响,一个身穿黑色铠甲的大将带着数百兵马急驰而至,口中喊道:“定师弟,鱼俱罗惯使拖刀计,休要上当!”

定彦平恍然大悟,冷笑一声,将双枪放回马背得胜鈎上,取出箭囊,引弓往鱼俱罗背后射去,杨林赶紧拍马而上,打落几枝挟着凌厉风声飞来的利箭,喝问道:“来将莫非淮口总兵邱瑞?”

那黑甲将领已驰到定彦平身边,他相貌清秀、身材颀长,气度温文儒雅,在马背上深施一礼道:“正是!邱瑞也久仰靠山王大名!”

杨林望着面前这对青年将领,心生怜才之念,抚须笑道:“两位将军一身本事,何不弃暗投明,阵前降我大隋、合兵攻打建康城?也好搏个封妻荫子、名列上卿。”

定彦平怒道:“杨家欺人孤儿寡妇,篡夺北周天下,奸臣贼子,侵我南朝,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杨林,你休想花言巧语哄骗我师兄弟!”

邱瑞却不像师弟那般态度激烈,他一晃手中的白龙银枪,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靠山王言之有理,只要靠山王能破解我们兄弟在当山洼垭口布下的一字长蛇阵,我二人便愿归降靠山王。”

他高举手中长枪,只听得垭口连连炮响,转眼间山林之前的空地上便黑压压布满了军马,杨林望着眼前阵势,倒吸一口冷气,附在伍建章耳边问道:“伍将军,这一字长蛇阵看似平常,但翼随阵卷,可随号令化为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直至十面埋伏阵,我看邱瑞与定彦平二人阵法精奇,手下骑兵训练有素,你可有破解之法?”

伍建章臂伤沉重,无力举刀,白了杨林一眼,心裏暗道:“我若有破解之法,何必冒死突围去扬州找你?”

但表面上伍建章仍保持着对杨林的恭敬,摇头道:“晋王手下六万兵马,都被他幻化阵法困住,倘若此阵不破,邱瑞军力以一当十,不但救不出晋王,只怕老王爷也会失陷在此。”

杨林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神情却纹丝不乱,眼珠一转,一抖缰绳,纵骑到阵前,笑道:“邱总兵,定将军,既然二位要考老夫阵法,老夫就在阵前献丑了。这一字长蛇阵看似寻常,但变幻无穷,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倘若直撞蛇阵,则首尾齐至,绞杀来敌,其中更蕴藏鱼鳞阵、金锁阵、鹤翼阵层层阵法,若非精于阵法者,难以破解。可是啊,邱总兵,你以当山洼险地陷了我侄儿六万雄兵,如今我带来三万援兵,只要里应外合,前后夹击,你手下这区区万人,任你如何变幻,也抵不得十万铁蹄。”

定彦平冷笑道:“杨林老儿,杨广已入当山洼迷阵,这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算你援兵已至,又如何与他里应外合?”

杨林将手中水火囚龙棒一挥,喝道:“来人,放灯!”

黄昏已至,杨林身后数百亲兵端出一盏盏矇着桑皮纸的孔明灯,灯上一面写着“扬州大总管杨林”字样,一面写着“驰援”字样,亲兵们用手中松明火把点燃孔明灯竹篾底盘上的松脂,一盏盏白色孔明灯腾空而起,往当山洼上空缓缓飞着,亮若星辰。

邱瑞也大喝一声道:“放箭!”

他身后的弓箭手全都向前一步,引弓射箭,蝗虫般的流矢飞向孔明灯,将薄纸糊成的孔明灯射破坠落,而杨林身后的数百亲兵又接着点燃新灯,没一炷香时间,山头上已经有上百个孔明灯飞至高空,越飞越高,随晚风往山谷间移去。

刚才还是一片死寂的山谷中,猛然响起了鼓声,呐喊声、厮杀声也跟着响了起来,邱瑞和定彦平的神色大变,定彦平手中双枪微微颤抖。

杨林笑道:“邱瑞,定彦平,你二人诚为南朝的孤胆英雄,以孤兵困守淮口,抗拒我大隋十万精兵,勇不可当!可惜陈叔宝荒淫无道、有眼无珠,不能识你二人报国忠良,听说邱总兵自上个月起便连发十几道求援文书回建康城,可直到如今,朝廷仍未派一兵一卒前来助你死守淮口,这样的皇上,你们何必再替他卖命?”

邱瑞面如死灰,回望垭口内,隐隐可见隋军大旗,晋王杨广的手下已有前队人马攻杀了出来,他长叹一声,下马弃枪于地,掩面道:“世不识忠良,昏君临朝,邱某一身本事,却成为了亡国之将,今日有死而已!”

他拔剑正要往脖颈间抹去,杨林驰马而至,手中囚龙棒击落邱瑞手中长剑,滚鞍下马,拉住邱瑞道:“邱总兵何必如此!陈霸先一世英雄,皇位被侄儿所窃,到了陈叔宝手中,更是虐万民以逞一人私欲,二位师兄弟如此才干,何必效忠昏君,明珠暗投?若二位不嫌弃,我杨林愿与你们结为异姓兄弟,任命二位为我大隋平陈先锋,跟随晋王杨广前去渡江,掩袭南朝,立功扬名!”

邱瑞与定彦平本来在南陈就不受重用,常感不平,此时见兵力不济,杨林又如此推重信任自己,心生感激,双双跪倒在地,拱手施礼道:“二弟邱瑞、三弟定彦平,见过大哥!”

杨林哈哈大笑,见晋王杨广已带兵驰出,环视着身后伍建章、贺若弼、鱼俱罗几员大将,对杨广道:“晋王殿下,今日老夫又替你阵前收了两员大将,我朝七虎将,再加上他们二人,共九员战无不胜的猛将:伍建章、高颎、杨林、贺若弼、鱼俱罗、邱瑞、韩擒虎、定彦平、杨素,为二圣南征北讨,平定天下,可称‘开隋九将’,将来大隋一统九州,我们九人,便是‘开隋九老’!”

杨广被困当山洼三天两夜,十分狼狈,感激二叔挥兵来救,又见这群大将无不是威风凛凛、胆气雄豪,心生敬畏,笑道:“叔父果真识得英雄,这开隋九将的英名,将来必传诵天下,到我大隋平陈之后,侄儿要命人在大兴宫里筑高阁、树丰碑,为这开隋九将图画音容,谱文写曲,扬名千古!”

杨广一夹坐骑马腹,骅骝马长嘶一声,沿台城的台阶直冲而上,登上了台城顶青石铺就的平缓小道。

建康城中饱含着水气的北风从他俊美的脸庞边吹过,不远处是玄武湖冻凝的千顷碧波,明亮如镜,又如一面巨大的玉璧。

湖畔鸡笼山上,是当年梁武帝建起的同泰寺,也是“南朝第一寺”,寺后九层高的药师佛塔,直插天边,重檐铃铎,都寂静在冬夜中。

这是杨广向往已久的城池,尽管出身将族世家,尽管身为北方人,杨广却有一颗格外敏感细致的心,不像他外表那么爽朗雄浑。

杨素也骑马跟了上来,笑道:“晋王殿下,前夜鱼俱罗将你写的那首《春江花月夜》抄来给我看,着实写得好。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这诗题虽然是陈叔宝出的,可他写的诗绮丽有余、气概不足,哪里有殿下诗中的王气?”

杨广笑道:“不是韩擒虎陪我从采石矶头夜渡长江,我也写不出那样的诗句。这南朝气象,我看着正是移步皆风景、举头是风月、染袖尽花香,难怪宋齐梁陈四朝君主,一入主建康城,便醉在这温柔乡里,不想再上阵打仗。”

杨素听在耳中,越发觉得与杨广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杨素也是个外表雄浑机敏、内心情怀缠绵的北朝男人,平常以诗人自命,而不是以大将自居。

在大兴城时,杨素府中已多蓄歌姬美女,久有怜香惜玉之名,此刻见了建康城里宫室侯门富丽堂皇,街巷中处处乐坊秦楼,仕女们步态生姿、修饰精致,杨素早有垂涎之心,凑在杨广耳边,轻笑一声道:“陈叔宝的后宫,美人无数,我已经命人看守住了皇宫的前门后院,晋王殿下何不入宫好好饱览美色?”

杨广早已心动,可毕竟他还要借助平陈之功为自己装金,不敢任意妄为,以防多年苦心积虑在母后心中建起的贤明形象付之流水,只淡淡道:“说也奇怪,这月亮还是同一个月亮,为何在台城城头举头眺月,和在大兴宫里举头眺月,竟是两种月色?”

杨素见他装腔作势,笑道:“不但月色有异,美人更是不同,南朝美女一个个千娇百媚、吴音软糯,听她们弹一首小曲儿啊,心都要被她们的眼神、微笑和歌声融化了。殿下,那陈叔宝的临光殿外,有临春阁、结绮阁、望仙阁三处宫室,阁下积石为山,引水为池,遍植奇树名花,微风吹过,香闻数十里,由宠妃张丽华、龚贵嫔、孔贵嫔与陈叔宝一同居住在高阁上,复道外还连接王美人、张淑媛等七大美人的居所,听说这十几个嫔妃,个个都倾城倾国、年轻漂亮,既会吟诗绘画家,又会弹琴跳舞,就算在这仙境里住过一个晚上,也算没白当一次男人……”

他话音未落,杨广已按捺不住地勒马冲下台城,沿玄武湖边的小道往临光殿驰去。

临光殿前的三个高阁,足有七八层楼,阁高数十丈,裏面回廊迂亭无数,是陈叔宝即位后动用倾国财力营建。

陈叔宝爱写艳诗,更爱美酒和女人,临春阁、结绮阁和望仙阁的窗户墙壁栏杆甚至门槛,都是沉檀木做的,未入阁门,便可闻见馥郁的香气,屋宇装饰着金鈎玉锁、珠帘翠幄,裏面设着宝床宝帐,瑰丽无比。

二楼大厅里,迎门是一张巨大的画屏,屏上是陈叔宝宫中夜宴图,绘满了如花美人,笔触细腻,美人容色鬓发被绘得栩栩如生,上百架箜篌设于宫中湖畔,对着湖波月色、春花远山,尽情弹唱宴乐,画作上题着陈叔宝的诗作《春江花月夜》:

<small>壁户夜夜满,琼树朝朝新。</small>

<small>韶乐映花月,春江思美人。</small>

杨广情不自禁,向身边侍衞道:“拿笔来,我再写一首《春江花月夜》,与这陈宫的故主相和。”

侍衞递上笔墨,杨广在画屏上一挥而就,留下四句诗行:

<small>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small>

<small>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二妃。</small>

想着高阁中的三宠妃、七美人,想着她们睥睨生姿、媚态横生的娇俏模样,杨广越发脚步匆匆,走向三楼的歌厅,却听得隐隐有丝竹声传来。

杨广绕过游廊,推门一看,却见歌厅上高低错落坐着几十个歌姬,弹奏着箜篌、瑶琴,浅吟低唱着陈叔宝的名作《玉树后|庭花》,正中的宝床上,一个相貌英俊而忧郁的年轻人左拥右抱着两个云鬓散乱的美人,醉眼迷离地听着这靡靡之音。

“阿祗?”杨广大为惊讶,没想到三弟秦王杨俊早已先下手为强,看他这副沉浸温柔乡的模样,显然入宫已经不止一天了。

昨晚上韩擒虎攻破了朱雀门,杨俊也跟着攻入皇宫,抓捕了亡国之君陈叔宝。

大约昨天晚上从景阳殿枯井里抓走陈叔宝之后,杨俊去而复返,便再没离开过陈叔宝这宁肯亡国也不愿多离一步的高阁仙境。

<small>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small>

<small>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small>

<small>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small>

<small>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small>

十几个仪容婉丽的少女轻吟着这首词曲绮丽的诗,杨广望着阁下那些映着月光的奇花异卉,闻着阁中沉郁幽深的檀香,赏看着满堂肤光如雪的美人,不禁心驰神荡。

“二哥,”见到杨广,杨俊并未起身迎接,而是眼神不屑、声音冷淡地问道,“你来这裏干什么?”

杨广有些心虚,说实在的,他平时有几分寒乎这个三弟,杨俊在秦州、江陵都立下过赫赫战功,偏又无心功名富贵,整日诵读佛经,虽然性情散淡古怪,却又洞悉世事、熟知权谋,杨广一直觉得杨俊早就看透了自己。

“听说陈叔宝的高阁仙境,美人如花枝、韶乐如仙音,我特地前来开开眼界。”杨广笑着要到杨俊身边坐下。

杨俊显然喝醉了,眼睛发红,他恶狠狠地瞪了杨广一眼,冷笑道:“晋王志向非凡,可别跟我似的,这么轻易毁了自己。”

杨广一怔,讪讪地道:“阿祗何出此言?”

“你夺你的皇位,我享我的淫奢,二哥,我无意争抢你的九五之尊,你也别来打扰我的花天酒地。”杨俊从托盘上拿起酒壶,又饮了一大口,“你赶紧走吧,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当心给独孤公知道了,上母后那里告你的黑状,害得你当不成太子。”

杨广的脸上更是下不来,道:“阿祗,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你和杨素所图之事,我比谁都明白,可我不会过问,你和杨勇谁当皇上,我都不在乎。对了,韩擒虎昨天从井里带走了陈叔宝,还抓走那个亡国妖姬张丽华,那个女人倾国倾城、千娇百媚,应该更合二哥的胃口。”

张丽华?杨广一下子想起那个传说中的神仙妃子。

听说此女不但相貌艳丽,而且步态生姿,一头落地长发,披散若瀑,黑若染漆,光可鉴人,仪态万方不说,张丽华还极为聪慧,博学强记,陈叔宝经常把她抱在膝盖上坐着,在临光殿上听群臣奏对,奏对之事,每每由张丽华应答下旨。

他怎么把这个权倾朝野、名扬大江南北的尤物给忘了?

杨广又转身匆匆往高阁下走去。

《玉树后|庭花》的丝竹声和轻吟声在高阁上回荡着,杨俊的醉眼中看出去,面前的每个女人都像是他那美丽纯真的若眉,可每个女人都不是。

纵然饮尽千江水、阅尽万古月,我也找不回当年花园中两小无猜的俪影、同宿双飞的初心,若眉,今生没有你,生有何恋、死有何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