崽儿的记性向来很好,自从五岁以后发生的每件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当然,这也是因为五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改变他命运的大事。
从小,崽儿就知道自己和一般孩子不同。他的手生下来就是残疾的——左手紧紧握住张不开,像个干核桃;右手虽然可以活动自如,五个指头却痉挛变形得像随意长出来的干树枝,让人看着害怕。他整个人也是又黄又瘦、布满皱纹,活脱脱一只小猴子。
娘的性格很懦弱,她只对一件事说不。那就是每当有人看到崽儿,都会惊问:“这是哪里来的小猴子?”娘就会先狠狠瞪人家一眼,再说:“瞎说啥?那是我的小伢子!”
从出生起,爹就再没给过娘好脸色看。那时,崽儿还不懂美丑这回事,只知道爹爹不喜欢他,也不喜欢娘,经常打他们。所以他从小就学会用变形的右手帮娘做一点家务。残疾让这个小小的孩子倔强又敏感。
那一年,他只有五岁。爹爹赌博输了三十两银子,娘说那是卖了他们的房子也不可能赔得出的数目,全家顿时陷入一片愁云。
三天后,几个大汉闯到他家里,四下打量了一下家徒四壁的破屋子,没说什么便开始卷袖子。这个卷袖子的动作崽儿很熟悉。爹爹只要一卷袖子,巴掌就会落到他们娘俩身上。所以他立刻从角落里冲出来,习惯性地挡在娘身前。
一个大汉突然叫:“哪里来的猴子?”娘立刻接口:“那是我伢子!”于是噩梦开始了。
那大汉盯着崽儿看了看,对旁边一个人道:“舞杂耍的小飞天不是说他们场子正要物色个这样的怪娃子吗?你看这个……怕能值五十两。”后来的事,崽儿听不明白。他先是看到那几个大个子和爹嘀咕了一阵,然后就走了,接着爹又把娘叫过去,不知道嘟囔些什么,娘就回来抱住他,一直哭。
他很奇怪,问娘:“那些人不是走了吗?他们不会打我们了。娘别哭了。”可是娘却哭得更厉害了。
第二天一早,那卷袖子的大汉们又来了,说要带崽儿上街。从来没有上过街的崽儿简直太高兴了!
到了城里,那大汉把他带到一个包着白头巾的人面前,“白头巾”看着他道:“不好不好,这娃子就是吃得不好,只怕养养就脱了相。那我随便找个男娃娃就得了,何必花那么多钱买他?”那大汉便抓起崽儿的手,递给那“白头巾”看。崽儿痉挛但是能活动的右手终于引起了“白头巾”的兴趣。他抓住崽儿的手捏了捏,疼得崽儿大声哭叫。
“嗯,这个还有点意思。再让他住个筒子,怕就不会长高了。行,拿钱去吧。”
带着崽儿上街的大汉一脸媚笑:“还是飞哥爽快!”
以后的几天,崽儿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戴白头巾的小飞天每天教他学猴子的各种动作,还给他喝一种会令全身长长毛的药水。最难受的是,晚上强迫让他挤在一个小小的桶子里睡觉。那桶子太小了,每天都是小飞天把他叠着身子硬塞进去的。几天下来,崽儿的关节处就开始往外渗血。
虽然只有五岁,但是崽儿知道自己一定要逃跑。所以,当杂耍团准备离开扬州,停下来过城门的时候,崽儿突然猫起腰向街道猛跑。
他穿街过巷地尽往人群里钻,这是从小在爹爹巴掌底下练出来的本能。后面跟着一群人喊打喊杀地追上来。
崽儿跑得太快,兜头撞上了迎面过来的一队人马。走在最前面的马受惊立起,眼看就要对他当头踏下。马上的大汉猛然把缰绳一提,马蹄子擦着他的脑袋落下,激得尘灰飞扬。
崽儿吓得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小飞天正好赶到,见他被拦住了,得意地指着前面大喊:“就是那个黄不拉叽的小子,给老子把他抓回来!”
那队人马突然就停下脚步,一人大喝道:“你说什么?”
小飞天打了个冷战抬起头,就看见了另外一个“黄不拉叽的小子”——杜风寄。
杜四爷坐在马上冷冷地看着,他旁边一个高大的汉子上前来一把拎起小飞天。就听杜四转头问苏侠:“这人是什么路数?”苏侠道:“杭州有个杂耍班子预备进京城,到扬州来该是路过挣几个钱就走。这人是班头小飞天,不是什么人物。”
抓住小飞天的是二爷烈若海,他冷笑着问:“你叫我们老大干吗?”小飞天牙关发抖,小鸡似的挣扎:“不是不是。”突然,他看到一旁的崽儿,像得了救星一样大叫:“我是要抓他,杀了我也不敢冒犯杜老大!”
杜风寄这才注意到崽儿,不由道:“咦?哪里来的小猴子?”条件反射一般,崽儿立刻道:“别瞎说,我是我娘的小伢子!”在这乱成一锅粥的场面中,突出冒出这样一句,杜四不由笑了,向他招手道:“小伢子,过来给我瞧瞧!”这温和的笑容感染了崽儿,他迟疑地走过去。
杜四看到他出血的关节皱眉道:“怎么搞的?”崽儿指了指车后的桶子:“睡觉的地方太小,折的。”杜四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突然看到他的手,怒道:“他还掰断了你的手?”说着回头给烈若海一个眼色。
小飞天见杜四的脸色不对,顿时狂叫道:“饶命啊!”
这时,一个小小的声音及时救了他。是崽儿道:“我的手天生这样,不是他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