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妙人儿玲珑玉(1 / 2)

杜黄皮 媚媚猫 9815 字 1个月前

玉宁宁神情专注地盯着炉灶。锅微热、左手下油、右手将锅不住转圈,油在裏面跟着不停旋转,荡成一个个跟锅差不多高的扇面。油越热,她手下越用力,最后油开的那一下,竟被高高荡起。她瞳孔微缩,左手盘子里的田螺“哗”地泼入锅中,被抛起的热油刚好落回盖在田螺上。“嗞啦”声未停,浓浓的香味已溢出来。

玉宁宁紧盯着螺壳颜色的变化,快速把辣椒、盐、蒜末、苏子叶等调味料一样样加进去,翻炒几下,待汤汁刚冒出小泡时,立刻离了火,再将腌好的桂花撒进去,上盖一焖,这道田螺就算炒好了。等呆会儿端上桌一揭盖子,必是满屋的桂花香。

她示意丫头薄雪把田螺端上去,自己在一旁洗干净手,再用带着梅香的油脂细细按摩。这一刻的举动才令她看起来像是个院子里的姑娘。

其实学做菜真是没办法的事,记得十二岁那年,刚被买卖到颉珠坊,妈妈一见就惊为天人。她曾说这丫头将来如果不能红遍江南,就定是男人们都做了太监。

这玉宁宁不但容貌极美,骨子里还带了种冰雪寒梅般清雅宁静的气质,配上白得玉也似的皮肤,当真是个雪堆出来的人儿!更妙的是,她高雅却并不冷冽,晶莹的脸颊上常透出一点儿红晕。这抹娇羞更让她楚楚动人!

颉珠坊是高雅的妓馆,裏面不乏教姑娘琴棋书画的师傅。然而妈妈对她期望极高,特地聘了各地最好的师傅,务求让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在日常待遇上,也不曾半点亏了她。抚琴时点的是龙涎香,写字用的是松香墨,吃穿用度连一般富贵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

然而玉宁宁枉长了一张貌似才女的脸,学起这些来竟十分笨拙,几年下来,也只能做到勉强糊弄糊弄外行。教她的师傅一个个摇头直呼“朽木”。妈妈几次恨得牙痒痒,但又不能替了她学。终于认了她不是那块材料。然而这孩子被自己藏着掖着这么些年,别说接客,看都没让人轻易看了去,为的不就是一鸣惊人吗?如果就这样把她推出去,红颜弹指老,就算再如何天姿国色,又能有几年钱好赚?

其实她急,玉宁宁自己更急。和许多被迫向命运低头的女孩一样,她有个小小的心愿,希望自己能卖艺不卖身,最后清清白白地嫁入好人家。为此她日夜苦练,要卖艺也总得有艺可卖,自己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还用人家说吗?百般无奈之下,她终于想起自己,其实还可以学做菜。

玉宁宁小时候和一个据说是告老的御厨学过短短一个月,那老人家乡被强盗洗劫一空,没人活下来,只好在他们村落脚。寻常的吃食都能被他炒得香飘万里。玉宁宁那时还小,和村里一群孩子时常饿得难受,就去他门口转悠。老人不但找补他们点吃食,还教他们做菜。可那么多孩子,他只用欣喜若狂的眼光看着她一个,直夸她悟性好。

只可惜这老人在他们村才住了几个月就去世了,但是那段温馨的回忆却一直映在她心头。要说学手艺,只有这个她才最有把握。

果然,玉宁宁的厨艺当真不是一般的好。作为大名鼎鼎的金陵双艳之一,她的缠头是十两黄金,但是许多着名的酒楼都从公账上出这笔钱,让自己的大厨来见她,只为求得一点指点。玉宁宁有此技傍身,倒也不用担心妈妈的脸色。只是烟火熏人,她终归要靠脸蛋吃饭,这皮肤便要更为加意地保养了。

玉宁宁抹完手,终于松了口气。她已做了两个时辰的菜,得回去换件衣服再去见黄墨寒。黄墨寒只喜欢她做的菜,不喜欢她身上的油烟味。

遇上黄墨寒,是她又一件幸运的事。那时,她刚刚挂牌第三天,就遇上了一个轻薄的大盐商。她本想弹一支《念奴娇》糊弄过去,可那一脸油光的胖子根本听不进曲儿,只把色迷迷的目光往她衣领子里扫。

玉宁宁越是心惊,琴弹得越是走音。终于那胖子说:“小娘子,你可长得真俏,瞧那小手白的,弹来弹去晃得爷的眼都花了。过来,给爷揉揉。”玉宁宁勉强笑了笑。虽说妈妈还没放出可以在她品玉轩过夜的场子,但遇上客人摸摸手脸的轻薄,她仍然不太敢拒绝。

就听她手下一滞,弹出个刺耳的怪音来。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惊呼:“饶了我的耳朵吧,是谁弹成这样,还敢捧着琴?”想到这裏,玉宁宁不觉笑了。

之后,便是那黄墨寒推门进来了。他三十多岁,容貌俊得近乎娟秀,然而骨子里却带着种天生的贵气,看上去倒似个微服出巡的朝廷大员。他的眼只在她的绝色容貌上顿了一下,欣赏的目光中没有一般人的情|色。就见他微笑着伸手道:“我来弹!”

玉宁宁赶紧应了,那胖子已大叫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他打量一下黄墨寒,又痴痴笑起来,“这婊子楼里还有小倌吗?生得如此漂亮,爷连你的生意也一起做了吧。”黄墨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身后早已闪出两个人,一人只一抬手就掐住胖子的咽喉。

这边黄墨寒已开始弹琴了,轻声道:“丢出去就是,不用杀。”那人恭敬地点头,掐着胖子出去了。胖子一路杀猪似的叫,可他的琴声却半点没受影响,真是鸣珠泻玉,好不清亮。

自此,玉宁宁心中就装下了这个弹琴的影子。她着意了解之下,很快就知道了黄墨寒的身份——他并非什么官场中人,而是金陵第一大帮铁马堂的堂主。

作为南边路数得着的大帮首脑,黄墨寒却丝毫不会武功。他本是江南着名的才子、崇祯三年会试的解元郎。不但文才出众,同时熟读兵书、家道小康,人又生得风流倜傥。黄家玉郎才名远扬,人人都料定他第二年殿试必会高中,可说正是男儿年少、春风得意之时。然而他的才名却害了他。

离金岭千里之外的大樟山里,有一个自称铁马堂的山贼大团伙,在当地黑道也算赫赫有名。可是铁马堂大当家铁劲锋却不满足山寨的现状。他觉得自己的帮派不能发展壮大,就是因为缺了个有本领、会谋划的读书人。于是他相中黄墨寒,将之千里迢迢地抓来山寨,一关就是七年。他不但用黄墨寒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为自己出谋划策,而且第一票就杀了官府差人,杀人时故意大叫黄墨寒的名字,使黄墨寒由有功名的举人,顿成了通缉犯,不得不死心为他卖命。

七年来,铁劲锋对黄墨寒关照得无微不至,不但时常告诉他一些家里的消息,还让没在官府留案底的兄弟带些东西回去,孝敬他的父母。可是这些,其实都是做给他看的。就在黄墨寒刚被抓来的第二个月,他的家人就被杀光灭口了。

要说这铁劲锋手段虽然毒辣,可对黄墨寒却真的不错,直让他坐上了二当家的位置。由于对他言听计从,铁马堂得以蒸蒸日上。

但其实,黄墨寒早在五年前就得知了自己家人的惨死,他一直隐忍不发,暗中策划取得帮中许多匪首的支持,终于在一次行动中,将铁劲锋给杀了,自己继任了铁马堂堂主。

那铁劲锋于他,既有杀亲之仇,又有知遇之恩。既断他前程,又真心相待。所以黄墨寒觉得,自己确实应该杀他报仇,可也必须努力实现他让铁马堂发展壮大的愿望。而且黄墨寒虽是堂主,却只许道上称他为黄二当家。

这黄二当家也当真说到做到。如今铁马堂在南边的势力,该只在公推的南方黑道领袖杜四和百年老字号“筏帮”之下。

到底是读书人出身,黄墨寒就是流连风月场所,也挑了颉珠坊这样的清雅教坊。而作为教坊,是宁得罪官府,也万不敢得罪黑道的。虽然培养小玉所费不低,可如果用这些银两就能贿赂了黄墨寒,还是非常值得的。所以从此之后,他每次来,妈妈都让玉宁宁作陪。有了这样一个靠山,玉宁宁便再没遇过太过粗鲁的客人。妈妈也没再提放她过夜场子的事。大家在心裏,其实都默认她是黄墨寒的人了。

然而黄墨寒却从没做过什么,来坐时也只是吃几块玉宁宁亲手做的点心而已。而这次,是他第一次在颉珠坊请别人吃饭,被请的必然是他十分看重的客人。玉宁宁有心替他长脸,便下了十二分工夫做这顿饭。

这时薄雪回来了,笑道:“姑娘,今天的客人还真能吃!人长得瘦黄黄的,可饭量还当真不小。姑娘那田螺才一掀盖子,他那两眼都放了黄光,大叫好香!我出来时,才看到他扔了筷子,正用手抓着吃呢。那样子比起黄先生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看,这人才应该姓黄!”

玉宁宁无奈地摇头,这小丫头大概是不太看得上今天黄爷的客人。她换了身上白下青的蜀缎压绣罗裙,再套上件湖水绿弹墨梅的比甲,又重新拢了头发,用一根点翠象牙簪簪住,直弄得自己看了都觉得清爽了,才示意薄雪端起一旁瓜盅里凉着的花果茶和她一起走出去。

一进花厅,玉宁宁就看到那位坐在首位的客人:他可真是黄!而且又黄又干枯,连眼白看起来都是淡黄的。此刻他正被田螺辣得满头汗,仔细看看,居然连那汗水里都带着点儿黄。再看主位上一身雪衣的黄墨寒——看来薄雪说得没错,该姓黄的人不应该是黄墨寒。

在那黄皮客人身旁的次座上,倒是坐着个昂然七尺、气势沉稳的汉子。只是这男子目光炯炯地环视四周,吃得并不多。其他座位上都是黄墨寒的手下,看来今天请的就只是两个人。

黄皮客人正是杜四,他本是来参加筏帮新帮主的继位大典。筏帮老帮主管青山于月前去世,帮主之位由长女管玉笙继承。筏帮成立已过百年,帮中着实有很多好手。管青山膝下又有两个成年的儿子,这管玉笙能以已嫁的女儿身继任帮主,其能力可想而知。

当下杜四也不敢轻慢,接到邀请便早早地赶来了。可路过金陵时,被黄墨寒看到,便力邀他好歹盘桓两日。黄墨寒也是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杜四多少也要买点面子,因为看着时间充裕,便也同意了。而烈若海是因为筏帮地处长江,已经快出了杜四的势力范围,他不放心杜四的安全,才硬挤掉跟屁虫一样的柳青,自己跟了来。

玉宁宁端起玫瑰红花果茶仔细倒进一个状若荷叶的碧绿色钧窑细瓷杯里,先双手捧给这位贵客。这般玫红叶碧,再配上玉一般的手,已成就了一幅动人画卷。可惜杜四正辣得咝咝哈哈,正眼也没看她,就直奔茶杯去了。因两手都是田螺的汤汁,他低头就着她的手大大喝了一口,随即用下巴推推她的手腕,示意她抬高杯子,把剩下的一点也干了。

这原属十分暧昧的动作,玉宁宁至今仍是清倌人,此刻当着黄墨寒的面被人轻薄了去,不由又羞又气,脸上立时染上两朵红云。黄墨寒的脸色微微一变,却仍然道:“再给四爷倒杯茶来。”玉宁宁勉强应了,又把杯子倒满。上一杯茶酸酸甜甜,又透着淡淡的花香,正好给辣得发疼的舌头过口,杜四正觉得十分受用,见又有一杯过来,头早伸了过去。

玉宁宁见他还要就着自己的手喝,忙退了一步,将茶杯放在桌上,端正冷冽地道:“爷请自用!”杜四吃了一惊,抬头只见到白梅花一样的面容,一身素雅的衣裙,竟是不带半点风尘之色。

方才他只当端茶的是妓馆里的杂使丫头,哪成想会是这样一个大家闺秀般的美人!杜四瞥见她手背上沾着刚被自己油嘴拱上的一点汤汁,一双眼正色瞪向自己,眉间大有嗔意,然而这点怒意,却让她美得更加让人心惊。杜四一时也看得呆了。

此时,黄墨寒已站起道:“二爷、四爷,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玉姑娘。这位是我南方黑道的头领——杜风寄杜四爷。这位是烈二爷。”

杜四将眼睛勉强从玉宁宁身上移开,笑道:“二当家说笑了。小杜一个混混,怎么敢当你的头领?南边天地这么大,不过是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混饭吃,彼此照应罢了。”玉宁宁着意打量一下杜四,以前黄墨寒曾和她提过这个人物,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副尊容,这么粗俗的举止。

黄墨寒又笑道:“四爷刚才不是一直说要和今天做菜的厨子拜师学艺么?现在师父就在眼前,怎么却只是盯着看?”

杜四目光一亮,他知自己方才是得罪了这位姑娘,有心哄她高兴,站起来故意摇头道:“今儿个这菜居然是玉姑娘做的?唉……”玉宁宁一急,问:“小玉技拙,四爷可是不满意?”杜四接着摇头:“我说我平时挺会说话的,怎么今天话都说不利索了,敢情刚才菜太好,连舌头也一起吞了!”玉宁宁终于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一餐吃得宾主尽欢,杜四的眼光不离玉宁宁,说了许多笑话逗她。小玉开始怕黄墨寒不悦,并不太搭腔。然而黄墨寒自己已经顺着杜四说笑起来。玉宁宁见他并不介意,便慢慢放开,只觉好多年没这么畅快了。

直到掌灯时分,黄墨寒才送走了杜四。

待回转与玉宁宁话别时,玉宁宁取出一件青缎面斗篷给他披上,轻轻说:“夜里冷,爷加件衣裳再走。”黄墨寒回首凝望她:“小玉,有件事情想求你,恐怕是要让你为难了。”

月色里他显得更加潇洒飘逸。玉宁宁心中闪过一阵温柔:“何必说求字,再难的事比得上你帮我的忙吗?说就是了。”黄墨寒道:“杜四爷十分喜欢你,你知道,他对我很重要。刚才他说,明天想单独请你出去,你能不能……”

玉宁宁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嘴裏发苦。她伸手止住黄墨寒:“不行!爷,你要小玉的命,我给。要拿我送人,却万万不能!”她神情凄苦,却又异常坚定,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决心已下,断然无法挽回。

黄墨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面上却笑了:“其实他就是邀你坐坐,我实在不便回绝,你就敷衍他这次,我会派人守着,若他真有什么出格举动,拼了与他撕破脸,大不了我和你逃去乡下,当个教书先生。”

玉宁宁一时大羞,黄墨寒还从没这么明确地向她表白过心迹。她心裏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已是泪光盈盈。黄墨寒冲她张开手臂,她立刻抱着他低低哭起来,半晌才哽咽道:“你不要我,就让我去死吧。别让我再过这肮脏日子。”

耳边只听他柔声道:“宁宁,别瞎说。明天你主动出面,请杜四爷坐坐,他更会觉得有面子。到时,我在那儿放下两坛好酒,你劝他多喝几杯。我派了人在外面守着,不会出什么事。其他事我们慢慢再说,我想以后虽说不用你操持道上的事,可一般应酬还是难免的,你也得先熟悉一下。”玉宁宁心中大是甜蜜,点头答应了。何况聚会的君再来是金陵着名的花船,也是铁马堂私人的产业,在那里,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突然,黄墨寒带着些怜悯地柔声说:“宁宁,上次你说想听我弹琴,我现在就弹给你听吧。”玉宁宁道:“不是说等生日那天再弹吗?”

“现在就弹吧,不然……”顿时,悠扬的琴声回荡在月光下,黄墨寒轻唱起来:

“哪堪归途风脉脉,吹不去心头那个。片笺尺素寄不得,回首天边月。痛莫过、伤离别。转眼分离人成各。长夜辗转又如何?空叫红妆失颜色。佛前月下、原是因果。哪关风月?劝人莫做情痴也,死生相许由人说。”

他的声音有些凄婉,还透着缠绵。玉宁宁痴痴听了,却觉美得不祥。

第二日,玉宁宁派妓院的小厮送请帖给杜四。那小厮走出门没几步突然摔了一跤,爬起来却没发现是什么绊到他的。小厮见怀里的帖子甩出去老远,赶紧捡回来嘟囔着走了。

杜四正在休息,接到玉宁宁的帖子很是意外。他见偌大张雪花笺上只有四个字“有事相求!”翻过背面,见一行有些潦草的字迹:午时君再来画舫一聚,盼君至。心中纳闷,这美丽的姑娘有什么事是黄墨寒解决不了的,要借助自己呢?

杜四对这姑娘做的菜有莫大好感,于是向送信的小厮道:“金陵胭脂河我久闻大名,正想去游玩一番,告诉玉姑娘,我定准时赴约。”那小厮道:“姑娘说胭脂河人多嘈杂,离城十里有个小月湾,风景最是优美,又是金陵首富沈源的私产。姑娘请爷去清清静静地喝两杯好酒,吃点小菜,岂不更好?”杜四问:“这沈源和黄二当家有些渊源吧?”小厮道:“小人也不知,只听过沈大官人叫黄公子做当家。”杜四点头,想这沈源必是铁马堂的人。看来这黄墨寒也注意到收罗有钱人,和自己走的倒是同样的路数。

傍晚,出了房门就有人接应。杜四随人来到小月湾,只见一湾碧水静静地映着天上的月亮,岸边尽是茂密的银色芦苇。晚风吹过,便波浪般摆动,十分宁静清幽。

杜四轻轻登上画舫,小船便悄无声息地向湖中划去。一个丫头迎上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四爷自己进去吧,姑娘在等你。”眼神很是揶揄。杜四一笑进去了。

那船舱以竹为篷,一点也不气闷。亮黄的月光被竹帘切碎,斑斑点点地撒在桌前。玉宁宁含笑而立,直如月宫仙子。杜四心中赞叹一声,见桌上只摆着四色冷菜,分别是芥末鸭掌、龙井虾球、芜香双脆和一碟玫瑰色的肉丝,看不出是什么肉。

菜色虽然并不丰富,然而这淡淡清香正配月色。杜四食指大动,也不再和谁客气,夹了一筷子脆螺肉就塞进嘴裏,又吃了口玫瑰色的肉条,裏面有些淡淡的酒味,齿颊间全是余香,不由大大夸奖了几句。

他这厢大吃起来,玉宁宁已端了个酒壶过来,笑吟吟地斟了杯酒递给他:“这是窖藏了八十年的汾酒、金陵陈家作坊看家的宝贝。杜爷一定要多喝几杯。”杜四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又喝了十几杯,杜四见玉宁宁只是劝酒,却不说有何事相求,当下凝神一听,舱底隐有微声,大概藏了人在裏面。他心中凝重,嘴裏却说:“可真是喝得不少了。”便倾身往玉宁宁身边倒去,压低声音道:“什么事?”玉宁宁大惊,她本就防备这人轻薄,没想到他开始还规矩,几杯酒下肚竟撒起无赖来。

慌乱中,她根本没听清杜四说了些什么,只把他往旁边一推,强笑道:“四爷知道我和铁马堂黄爷很近吧,又何必如此呢?几杯酒哪里就能醉人。”杜四没料到竟被她推开,应手就倒了。他心中大惊,只觉身子空荡荡的,使不出一点力气。四肢百骸无不冰凉彻骨,恐怕是中了霸道的寒毒。

当下他气凝丹田,缓缓在全身游走,一丝丝捕捉那寒气将之纳入丹田,渐渐方觉得好些,慢慢坐直身子,心中暗道了声“侥幸”。原来杜四幼年曾有奇遇,所习内功专克天下寒毒。这酒里下的毒无色无味,必是霸道无比,他又对这美貌姑娘没有防备,如果是热毒,此刻可就糟了。

玉宁宁不知就里,只见他深深盯着自己看,好不自在:“既然四爷喝多了,那小玉拿茶来给你。”杜四伸手拦住她:“不忙,现在又觉得好些了。玉姑娘,你别只是灌我,自己也喝一杯。”说着提起壶来,替她斟了一杯酒。小玉只觉他似有深意,低头喝了。

杜四眼角一跳:“酒量不错,再敬你三杯,谢谢款待。”玉宁宁只觉他双眼发光,狠狠锁住自己,竟不敢拒绝,客气几句,又一一接过喝了。

她的体质怎比杜四,片刻就觉得周身发冷:“奇怪,这才八月天气,怎么、怎么……就这么凉了。”她才一张口,牙齿就打起架来。杜四冷笑道:“别装了,赶紧吃解药吧!让你喝你就喝,要害我倒舍得下本钱。”小玉奇道:“四爷在说什么?小玉怎么会害你?黄公子一心要和你交好,才让我来的。”她一着急,袖子不小心勾到酒杯,眼看就要掉在地上。杜四手一伸,就把酒杯稳稳接住:“又是摔杯为号,就不能想点新鲜的?你自己和底下人演戏吧,恕我不奉陪了!”

这么几句话的工夫,杜四身上寒毒已被压住。他站起来微微侧身,人已蹿出窗子,回手将酒杯砸在玉宁宁面前,还冲她眨了一下眼,意思是杯子我帮你摔了。小玉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脑袋里一团混乱。

便在这时,杜四又湿淋淋地从窗户钻进来,急道:“我看到下面人正点火药,看来黄墨寒是要炸船了,快跟我走!”玉宁宁被他一把拉过,完全无力反抗,耳听杜四问她:“会不会游泳?”她不知杜四为何突然这么问,只是本能地摇头。杜四吸了口气:“妈的!”随即将她搂到自己怀里。小玉大羞,伸手欲打,可杜四已搂着她一头扎进水里。

随着这“扑通”一声大响,四周立刻传出声音:“点子溜了!快!”

小玉抬头,见本在花船后绑着的小艇已分散四周,却没有靠近。每条艇上都有几人正扬臂挥手,甩出密雨般的暗器,向他们打了过来。

杜四道:“憋气!”然后按着她的头猛地一沉。这一下使了全力,沉得极深。小玉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大亮,头上的水似乎开锅一样地翻滚起来,却是他们刚才所处的花船被炸成碎片。

杜四带着她漂出老远,才一起探头。两人都没命地吸气。杜四喘口气才道:“一会儿你要尽量放松,我们顺着水漂,节省些体力。我水性不太好,恐怕带不了你多远,得赶快上岸才行。”玉宁宁茫然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四皱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黄墨寒想杀我。难道事先他没告诉你?你叫我来,难道是真的有事相求?我想着见到你不知又会有什么好吃的小菜,所以就巴巴地赶来了。”他轻笑一下,“唉!这次我要是死了,那就是活活给馋死的!”

玉宁宁先笑了一下,突然觉得不对:“明明是你约我……”她不是笨人,只想着黄墨寒要杀杜四,可她也在船上!难道……难道……

再想到他唱的那首曲:“……劝人莫做情痴也,死生相许由人说。”原来他早已经给了自己暗示。好一个“劝人莫做情痴也”,好一个“死生相许由人说”!好一个黄墨寒!

玉宁宁心如刀割,然而她咬紧牙关,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淡淡问杜四:“你为什么把我带出来?你还不清楚我是不是和他一伙的,不是吗?”杜四道:“你看那架势,就算是一伙的,黄墨寒也是不要你了。毒酒还可以说等我死了拿药救你,可难不成他还能在烂肉堆里把你拼起来?”玉宁宁发出一声怪笑:“你倒舍不得我死。我们才见一两面,难道就有这种情分了?”杜四不耐道:“得了,谁有空跟小姑娘耍这些花腔!你遇上个白眼狼,运气是不怎么好,可不还有我死心塌地陪着你吗?虽然我人比黄墨寒难看许多,可你以后也只先将就了。”

玉宁宁心中悲痛被这人一番插科打诨,竟然消解了不少。她早就觉得身上一阵冷似一阵,此刻难以支持,竟慢慢向后滑倒。杜四惊道:“喂!怎么了?”待伸手把她抱到胸前,她的身子已经冰一样的凉了。杜四这才想起,刚才自己逼她喝了四杯毒酒,心中不禁大叫倒霉,只好拖着她向岸边游去。

来到岸上再看玉宁宁,只片刻工夫,她连眉毛都结了冰霜,脉象似有若无,看来命在顷刻!杜四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那里挂着一个精雕的龙首项链。他犹豫片刻,终于一咬牙掰开龙口,将裏面一颗黑色的药丸塞进玉宁宁嘴裏。

若有懂行人此刻看到,必然大惊失色。杜四给玉宁宁吃的这东西叫“辟邪”,乃是苗疆七神教的镇教七宝之一。此物传说是千年蟾蜍精的内丹,为天下所有毒物的克星,佩之不惧瘴气毒虫,食之不但可解任何奇毒,且从此这人就将百毒不侵。

昔日,传杜四内功之人曾帮七神教消弭了一场大祸,方才得此异宝作为赠礼。那人将此宝留给当时只与自己共处过三日的年幼杜四。而今日,杜四又将它赠予只见过两面的青楼女子,看来几人都是随了一个“缘”字。至于杜四自己为什么不吃?且容日后再慢慢道来。

只一会儿,玉宁宁的面色就恢复如常,而且以往过于白皙冰冷的肌肤内,隐约透出玉一样的温润,让她更增娇艳。

杜四在一旁看了心道:原来辟邪这东西还能美容。本想着百毒不侵对这姑娘也没大用,我还心疼会糟蹋了宝贝,这样看来,也不算太浪费。

他见玉宁宁精神已复,便道:“黄墨寒必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你要好些了,我们就走吧。”玉宁宁问:“去哪儿?”杜四携着她,边走边说:“想法子进城。黄墨寒势力虽大,我也不信他敢在城内大肆搜捕。但这城,恐怕也不好进啊!”

说话间,杜四突然停下脚步,拉着玉宁宁的手长伸向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惹得她一声惊叫。杜四带着她猛然向右飞掠,此刻玉宁宁才听到头上风声骤起,抬头只见一张极大的铁网当头罩下,网上四处挂着尖刀,若被罩住,定是一身透明窟窿。那网子极大,十几丈方圆皆被笼罩。只有杜四冲向的右边离边缘最近,也不知在急切间他是如何判断的。

掠起的同时,杜四的身子随着罩下的势头迅速压低,快得像出膛的炮弹。然而在网离地只有一尺半时,杜四几乎已贴上地面,冷森森的刀尖也已触到他身上。眼见离网边尚有一丈距离,就要躲不过了!杜四手中闪出一道乌光,看上去是一根长长的细线。这轻飘飘的黑线在网边一挑,沉重的钢网立时扬起半尺。

杜四搂着玉宁宁就地一滚,堪堪躲了过去。他半点不迟疑,出去的同时吸气,腰腹用力挺起,带着玉宁宁蹿起老高,左掌已将一个拉网的铁马堂手下脑袋拍得粉碎,两脚再向后快速反蹴,另一人胸膛接连挨了四脚,肋骨尽碎,不停一口口呕血,显见不能活了!

一个使蛾眉刺的向他狠狠扑来。杜四手中乌光再闪,却是勒住使蛾眉刺身后一人的脖子,往回一拉,两人顿时挤成一团。杜四抬起膝盖,狠狠顶住前面人的口口,待他乌金丝收回时,后面那人的脖子已软软垂下。顷刻间,两个都一声没吭就挂了。

这几下一气呵成,快如闪电。等玉宁宁回过神时,已是满地鲜血。她一阵恶心,没想到这贪吃贫嘴的四爷出手竟如此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