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完后觉得精疲力竭,丝丝的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手脚冰凉,我看自己印在玻璃窗上的侧脸,狼狈不堪。
什么都不想想,只想沉沉地深眠,也许一觉起来,就会春光明媚,万物复苏。
忽然,手机的屏幕闪着通白的亮光,照满了整个楼道,持续不断,明暗交接,我拿近一看,赫然的来电显示——韩晨阳。
我忽然间觉得又悲又喜,满心的恨意夹杂着满心的欢喜,我捏着手机,迟迟地不想按下接听键,不知道为什么,仿佛跟谁赌气似的,倔犟地不肯先低头。
直到手机屏幕完全地暗了下来,我才惊觉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脑袋中竟然不是对韩晨阳的悔意,而是电话费——如果我从南京打去北京的电话,是长途。
刚想拨回去,手机又响了,这次,我毫不犹豫地接了起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在哪里?”
“我在实验室。”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的。”
那边有呼呼的风声,淡淡地笑声传来:“我已经拜托我的导师,指导你的论文,因为我暂时还回不来。”
我“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下终于问出口:“那个,电视上播出来了,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却忽然没有了说话的声音,而风声似乎更猛烈了,半晌,才听到他说:“不好,其实一点都不好,我原来以为没什么,可是我错了。”
第一次听见韩晨阳这么直接的示弱,强烈的感觉充斥得心头震颤,他继续说道,声音低了好多:“生在那样的家庭,其实一点都不好。”
冷清的气氛凝固了周围一切,我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听不清声音,可却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我知道,我都明白。”
他也没再说些什么,维持这种安静宁谧的气氛,空气中有细小的粉尘在灯光中舞蹈,在眼前明明暗暗地晃动,我忽然有种错觉,我们俩此刻离得很近,仿佛背对背地相依,我听见时间在滴答地踮着脚尖走过,刹那便是永恒。
我听着他那边的风声和呼吸声,轻轻地问:“韩晨阳,你什么时候回来?”
“南京下雪了吗?”他突然问道:“北京已经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我向窗外望去,天空还是暗沉的黑色:“没有,暂时还没有。”
他忽然问道:“江止水,你在广州看见过雪吗?”
我低低地笑,努力让气氛活跃起来:“韩晨阳,你是不是累糊涂了,广州哪有雪呀,那里的冬天只有雨,冰冷而且连绵的雨,骨子里透寒。”
“那么就是说广州永远等不到雪咯?”他声音突然清晰起来:“那么,江止水,你会等南京下第一场雪吗?”
我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会的,因为南京的今年,一定会有很大的雪,而且很长时间,我差不多都快忘记雪的样子了。”
他轻轻地笑:“我知道了,我会回去的,很快,再见。”
“再见。”
我想站起来,一阵眩晕,又无力地坐在台阶上,拿出手机,给每个人发了一个信息:“不知道今年的南京,会不会下雪?在广州四年,我差不多都要忘记雪花的样子了。”
董安妍首先回了信息:“怎么还没睡呢,难道在借雪景缅怀帅哥,呵呵,我也差不多忘记雪的样子了,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在大院裏面溜冰,打雪仗,现在看一场雪都觉得奢侈。”
江风也回信息:“小妹,没事,忘了还有你大哥陪你一起看,不过我倒是想起来,有一年雪特别的大,那时候我们去学校,你坐在我自行车的后面,哇哇乱叫的样子。”
我笑起来,真心实意地觉得不再那么的孤独,不一会儿,李楠师兄回了信息:“我就知道你没睡,不好好做实验乱想什么东西,不怕老板再拍桌子了?对了,你要不要吃夜宵,我准备去打包一份雪菜肉丝面,你要不要?”
我终于开怀大笑,衝着楼下喊:“李楠师兄,我要牛肉拉面,给我多放点醋。”
底下传来笑声,随即就有别人叫道:“我也要,还有没有人要带夜宵的?”
揭竿而起、一呼百应:“我要肉串,给我带二十串。”“带两瓶啤酒回来。”“馄饨和水饺,要猪肉馅的。”
我趴在栏杆上笑,李楠师兄无奈地喊:“江止水,你给我出来,陪我出去打包。”
我一级一级地跳下台阶,快乐到眼睛裏面湿湿的。
原来,我一直不是是一个人。
两个人摇摇晃晃地拎着大包小包走在路上,跟他说起韩晨阳的事,显然李楠师兄还一头雾水:“我不看新闻好多年了,信息基本靠吼的。”
我鄙视他:“罚你抄写今天的参考消息十遍。”
他无奈,正准备反驳,我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站在实验楼那里,定睛一看,再揉揉眼睛,半是犹豫半是惊讶:“唐君然,你怎么在这裏?”
李楠师兄也很意外,点点头,然后把我手上的东西抱走:“先走了,你们聊。”
我转向唐君然,他微微笑,举起手机:“你发了这条信息给我,那时候我刚下班,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那么巧,刚来就看到你们。”
我尴尬地摸摸头:“那时候心情有些乱,所以就胡言乱语了。”
他淡淡地笑,指指另一条路,说:“随便走走吧。”
前面的男人,步子缓慢,不疾不徐,我始终走在他后侧,脚步落在他投下的阴影里,一下一下。深夜的校园煞是幽静,许久才有一辆车经过,也是瞬而远去,短暂的光亮噪声过后,又是长久的宁静。没人做声,本该觉得尴尬,可不知为何,竟感觉心裏少有的平和。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面对唐君然的时候,竟然可以直视他的眼睛,心不再乱如麻,脚步居然也可以如此的沉稳,宁静到旁若无人。
天很冷,我们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慢慢地消散,他问我:“江止水,广州的冬天是不是只有雨,没有雪,可是既然你那么想念南京的雪,三年前你为什么都不回来?”
一瞬间,我忽然有种隔世的错觉,仿佛时光倒退到三年前,一切都没有发生,爱恨情仇不过都是一场雪,融化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听见自己平静地说:“在这个城市里,如果每天费尽心机地想和一个人相遇,该是多么折磨的一件事,我很爱自己,所以舍不得自己受到一丁点儿委屈。”
他垂下眼睛,路灯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声线浮在空中,很缥缈:“傻丫头,你不是舍不得自己受委屈,而是觉得我这种人不值得你受委屈,对吧?”
我除了微笑只能微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能逃多远就多远。”
他问我,眼眸里有隐隐的流光闪动:“你是不是恨我?”
我诚实地摇摇头:“不,唐君然,我从来不恨你,也从未恨过你,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后悔曾经那么的喜欢你,只是我一直以来总是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我不甘心得不到你,还是我喜欢你更胜过我自己。”
乍闻我的问题,他的脸上闪过一抹无以明状的悲伤,可却只是一闪而逝,只余下淡淡地清浅的笑容:“傻丫头,你怎么会那么认为呢?”
我无言以对:“你不明白,这三年我究竟是怎么度过的,每天我都要告诉自己,只是我不甘心所以容忍不了你不喜欢我的事实,我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他终于沉默,我们就静静地站在寒风中,谁也没有再开口,良久他问我:“小丫头,喜欢上我真的那么痛苦吗?”
我笑笑,摊手说:“谁知道呀,这年头人都喜欢自虐,没准我就喜欢被虐的感觉。”
他无奈地笑:“走吧,天太冷了,你要是感冒了,我就要请假了。”
一路上都无言,昏暗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低头看,我的影子不时地和他的重叠在一起,可是即使这样,我和他最近的距离永远不会少于十厘米。
心裏轻松了许多,多年的积怨终于在他问出口的时候倒了出来,我突然发现,也许这么多年来的等待,就是为了站在他的面前,亲口告诉他我这些年的感受。
仅此而已。
走到实验室楼前,他跟我道别,我转身上了楼梯,没有再回头。回到李楠师兄的实验室,一大帮人围在那里分东西吃,我大喊:“我的牛肉拉面!”
“你的牛肉拉面。”隔壁师兄推过来,戏谑地说:“没人敢动你的牛肉拉面,添那么多醋进去,酸都酸死了。”
有调皮的师弟不怀好意地问:“师姐看来很喜欢吃‘醋’,你家老公以后可惨了。”
大家哈哈笑,我也莞尔,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酸味的牛肉汤:“其实,吃醋倒是小事,就怕醋劲上头了,喝多少水也解不了。”
李楠师兄端着饭盒凑过来,踢踢我的脚尖,低声问我:“唐君然没把你怎么了吧?”
我眨眨眼,装无辜:“你的‘怎么了’是怎么了,难道有什么深意吗?”
他立刻被挫败,愤愤然:“江止水,你给我好好说话,我问你,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专心于牛肉面,无心应付:“好像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只是我突然发现,我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喜欢唐君然。”
他“哦”了一声:“你是喜欢唐君然,还是喜欢过唐君然?”
我放下筷子,认真地告诉他:“喜欢过,只是我不清楚现在是否还喜欢。对了,他刚才问我喜欢他是不是让我自己挺难受的。”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喜欢自虐。”我笑笑:“其实我是想告诉他,喜欢他不痛苦,就是喜欢那么久没有回应才痛苦,而没有回应还被忽视,是痛上加痛,被忽视还执迷不悟是痛苦至极。”
他静静地看着我,手指捏在饭盒的边缘,久久地都不动一下,我看见那碗面条在他手里渐渐地凉了下去,周围人都在吃喝玩乐,谈天说地,可是我们两个各怀心思。
良久,他说:“我不多说,仍是那句,算了吧。”
我的脸埋在手臂间,努力地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啊,是呀,其实这么多年我就在等对他亲口说出这些话,现在我倒是有种解脱的感觉,那么就这样算了,算了吧。”
日子平淡地过了几日,没有韩晨阳,没有唐君然,只有电脑上跳跃的计算式,还有桌子上堆满了漫无边际的涂鸦。
难得常泽来电话找我,说是要请我帮忙,我在实验室待得发霉便糊里糊涂地答应了,那时候我和他在女装柜台逛,我存心打趣他:“怎么,圣诞节想给小女朋友一个惊喜?”
他叹气:“是比小女朋友更难搞定的,我家太后呀。”
“哦——”我挑眉,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姨要过生日了,你不说我都忘记了。”
他赠我一记脑门,凉凉地说:“亏我妈对你那么好,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记了,罚你改天去我家负荆请罪去。”
我大笑,连忙摇手:“得了吧你,要是我真去了你妈一定会把我奉为上宾,让你这个宝贝儿子给我端茶送水,捏手揉脚的。对了,你为什么把我拉过来,你小女朋友呢,这时候正是讨好未来婆婆的时候唉!”
他苦笑:“江止水,有时候我真的很奇怪,我妈怎么就那么喜欢你,按理说你这个人又别扭,又倔脾气的,绝对是让人抓狂的那种。”
我瞪他,他微露薄笑,然后长长地叹气:“江止水,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我们不那么倔犟,我对你妥协一点,你对我让步一点,也许结局会不一样的。”
我眨眨眼,强作无谓:“常泽,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我们俩的性子都是不愿意委屈自己的,而且,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他点点头:“是的,我们那时候真的是太小了,如果是现在,我定是会向你妥协的人,不过已经太迟了,算了,不说了,你得先帮我搞定我妈再说。”
漫步在寒风里,任由那稀稀落落泛着黄色的树叶伴随着阵阵轻风飘过头顶,拂过面颊,在眼前翻腾着,翩翩飞舞着,薄凉的阳光下悄悄地掠过心头。
心裏莫名地有些恐慌,有些失落。
和他逛完商场,刚准备去取车吃饭,常泽的手机响了,没说几句话,他笑容徒然凝结,匆匆忙忙结束对话,然后脸色凝重地对我说:“赵景铭出事了。”
闻言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心猛烈地跳了几下,声音有些颤抖:“出什么事了?”
“车祸。”他看我脸色不对的样子连忙解释:“不过没事了,只是皮外伤和胫骨骨折。”
惊魂甫定,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跳还是剧烈:“哪家医院,送我去看看。”
“其实都是昨晚的事情了。”他望了我一眼,神色有些复杂:“你没事吧,刚才脸色惨白一片。上车,我送你去鼓楼医院。”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进了住院部,走在安静的走廊里,我听见自己的紊乱地呼吸声还有心跳,从未有过的紧张,此时长廊的尽头传来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在我听来很清楚。
“赵景铭,我告诉你,你酒后驾车就活该,没撞死算你运气,但是你要死就别死在这裏,你有种就当场撞死算了,本小姐还不乐意伺候你!
“我说赵景铭,你到底是打算绝食还是什么的,你多大人了,还耍什么小孩子脾气,排骨汤我丢这儿,你爱喝不喝,没人有这么多闲工夫看你脸色过日子。”
然后就是一阵安静,只有高跟鞋的声音从病房里传出来,我微微皱眉,旁边的常泽面色诡异,拉住我压低声音:“我忘了告诉你了,赵景铭有女朋友了。”
我和他对视两秒钟,然后轻轻地笑了:“我知道了,那我就不进去了。”身体微微前倾,透过门缝可以看见一个高挑的女孩子背对着门,脸朝向天空,看不清楚,在空洞的窗棂间,背影极其生动,可是看不见赵景铭,只有一床的白色被褥。
转身准备走,忽然想起什么:“常泽,不要说我来过。”
“来了你还走!赵景铭现在最想见的人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他伸手想拉住我,我身子一偏就闪过了,笑容凝结在我的眼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平和:“常泽,可是我是现在最不能出现的人。”
一个人往楼外走,天气很冷,夕阳隔着玻璃照进来,给窗户上镀上了一层白气。我伸出手擦出两个圆圈,可以望到医院内科楼的草地上,有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在跑来跑去,我不由得微笑,到底是孩子,病了在医院里也可以这样快乐。在他们的头上,天空那样暗淡,晕黄的夕阳转瞬即逝,永夜快要降临。
头,不知怎么开始隐隐作痛,两侧的太阳穴毫无章法地乱跳,我颓丧地叹气,准备找个地方坐一下。
就在我准备走出住院部门口的时候,忽然听见拐角处有人喊我,我停下脚步,微微笑:“真巧,基本上我来医院都能见到你。”
唐君然转身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走到我面前仔细询问:“是医院太小了,我太忙了,不过这次你又是哪里不舒服,不会是感冒发烧了吧,还是牙又发炎了?”
我无心搭理他,手无意识地按在太阳穴上止痛:“不是我,是一个朋友出了车祸,骨折,所以过来看看,你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微微皱眉,然后试探地问:“是不是头疼?”
我点点头:“可能是没睡好,然后又累着了,太阳穴跳得厉害,有没有芬必得之类的药。”
“你呀!”他轻轻地叹气:“到我办公室来吧,你这个是在外面吹风吹的风寒痛,弄点热水喝喝就好了。”
他给我冲蜂蜜水,甜甜的,暖暖的,捧在手心热度刚刚好。
乳白色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他眼帘微微下垂,专注着手上的病历,表情始终是淡淡地,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宁谧,仿佛,时间可以悄悄地停留在我这刻的静静凝视。
他忽然转过头对我说:“我想了一个晚上。”
一刹那,我对上他的眼睛,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相接,复杂得难以言喻,他的眼神深邃,让我不敢碰触,那样毫不避讳地看过来,从未有过的坚决。
“你想什么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心裏忽然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笑容清浅,一如与我初遇一般,我听见落叶刷刷落下的声音,还有时间在嬉笑而过,开着青春的玩笑,爱恋很远了,可是并不随风飘走。
他问我:“小丫头,我想问,如果我现在对你好还来不来得及?”
我笑起来,低头看杯子里的蜂蜜茶,眼眸映在其中,闪闪亮亮的,我努力地抬起头:“唐君然,你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在我已经准备放弃的时候。”
他有些意外,目光顿时暗沉了下去,我只是装作没有看见,静静地说:“我没有办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时间在嘲笑青春,爱恋却不知道被我们丢到哪里去了。
日志 12月23日
该如何形容那份爱恋,埋在青春中,葬送在时间里,还有不明的身份里。
可是那个男孩,每天下午三点从未相许未曾失约,怯怯地向那个女孩伸出一只表,然后坐在一边安静看她,心照不宣的平静。
在他们的青春里,好多的情节都是模糊的,只有那些大色块的画面和慢悠悠行走的小细节,在心底淡淡地飘过去。青青在火车边吹着口琴,满溢的平和,看不出悲喜;陈柏宇年轻自负有些张狂表情,可是在蔡子涵的面前畏畏缩缩和欲言又止;还有在泉水哗啦啦流淌的声音里少年一跃纵身而下的样子,穿过十年矛盾地成长却依旧抵达了相同的终点。
可是,当忧郁怅惘的口哨在结局响起,好像时间倒退,回到从前。她每天守着同一个时间的火车,来来去去的纷扰里,可是她要等的人,终究是不会回来。
好久之后才恍惚相信,她等到的玫瑰花,终究不是十年前的那一朵。
我静静地凝视屏幕,好久才恍惚地觉得似曾相识。
三年时间,是不是爱恋在青春中沉睡,醒来后,我等到的小王子,终究是不是三年前的那个,他向我伸出手,我却忘记问他,他是否还记挂着他的玫瑰花。
为什么我会隐隐地有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