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海洋馆里有一种鱼,我趴在玻璃上看着它,它闲散地游荡,从此端游向彼端,乐此不疲,我开口想问它累不累,却看见黑色的液体从它的眼角滑过,融入湛蓝的水中。
一丝一缕,像极了袅袅的青烟,但是又不是,那份墨色,流淌在水中,长长的永不退去。
我开口问,你在哭,它却吐出几个轻快的水泡,我又问,你在笑,它却流出墨色的眼泪。
最后,我问,你累不累,它终于闭上眼睛,静静地依偎在玻璃上,仿佛永远不会醒来。
醒来之后,头痛欲裂,摸索下去吃了一颗芬必得才觉得能够活动。
镜子里的女孩子,苍白的脸,浓重的黑眼圈,杂乱的头发垂在额前,眯着眼睛懒洋洋的,我低头问阿九:“小美女,我这是怎么了?”
它“哇呜”地叫,眼睛里尽是不屑和鄙夷,我却只想笑,伸手掐它脖子:“这么快就嫌弃你的衣食父母了呀,没良心的女人!”
阿九伸出肉敦敦的爪子,示意要桌上的小鱼干,我抱住它,看它想要抓又抓不住的窘态,不由得莞尔:“啊呀,小美女,还是你最有乐子,唐君然整个人就是一闷葫芦,韩晨阳那家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穿越过来的,讲话暗语连篇,文绉绉的,累死了,而且他又不在这裏。”
“还有赵景铭,人家都有女朋友了,我可不想破坏人家的好姻缘,江风和董安妍到底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他有事在瞒我,小美女,你知不知道,我喜欢四年的人跟我变相告白了,可是我居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兴,还很——很烦恼!”
“怎么说呢,我现在都搞不懂是不是喜欢他的了,真纠结!”
下午去罗克韦尔自动化实验室找王教授,老人家精神奕奕和一群师兄们谈天说地,我很是紧张,战战兢兢地跟他描述了一下实验的构想,他倒是没说什么,依然笑眯眯。
我站在一边有些促狭,没想到老人家指指一边的其他师兄,说:“来看看,有没有比韩晨阳看得顺眼的,有的话我就做个媒。”
我大窘,大家哄堂大笑,有一个师兄连连摇头:“教授,您这不是害我们的,谁都知道江师妹是韩师兄的女朋友,您可别乱点鸳鸯谱。”
老人家“嘿嘿”地笑:“我可没听说过小韩说过这件事,反正当事人在这裏,我就来求证一下好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我脸“刷”的一下就莫名地红了,后面有师兄对我挤眉弄眼,示意我承认算了,老头子也狡黠的看着我,我没多想便脱口而出:“嗯,是的。”
说完这句话,所有人“哇”地叫起来了,老头子一脸玩味地看着我,于是我眨眨眼,露出一个叵测的笑容:“其实,我也是听说的,但是不是韩晨阳说的。”
拍桌子声音此起彼伏,他们纷纷指责我:“师妹,你太狡猾了,明摆着耍赖不是吗!”
我抱歉地笑笑,却悔意全无:“是你们先联合起来耍我的。”
老头子也笑起来,对他们说:“你们都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我跟小江有话要说。”
午后的阳光难得的耀眼,一瞬间让人有种置身在深秋的错觉,树干上稀疏的枝丫和深绿色的松树和冬青昭示着真正的季节。
从实验室一直到图书馆,老教授跟我讲述老南大的奇闻趣事,末了他说:“我从来不在实验室或是办公室里谈私事的,所以让你陪我这个老人家走走。”
我礼貌地笑笑,等待他的下文,果然他说:“其实说是私事也公事化了一点,我只是想征求你的意见,愿不愿意留下来直博?”
我有些意外,将信将疑地瞪大眼睛,老教授笑起来:“有些突然是不是,这件事我早就和你导师商量过了,你可以继续念他的博,也可以进罗克韦尔自动化实验室,给你段时间考虑一下吧,不用很快地答覆我。”
我点点头,心裏有些忐忑:“我回去考虑一下吧。”
老教授笑的慈眉善目的:“好,要是有了答案就去实验室找我吧,对了,论文的开题不错,既然韩晨阳不在,你可要努力了。”
回到实验室有些心不在焉,不想去看那些厚厚的英文资料,一个人上网,把QQ、MSN都开着,可是寂静一片,没有人搭理我。
我找李楠师兄搭话:“师兄,你们博士生的补助一个月是多少呀?”
等了半天他才回短信:“差不多够你吃夜宵的,我就在楼下,有什么话就下来说,我现在很忙的,没时间回信息。”
我乖乖的噤言,思前想后决定不去打扰他,拿了纸涂鸦,忽然想起来应该去看看赵景铭,便下楼跟他们打了招呼去了医院。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会带着何种表情面对赵景铭,还有他的女朋友,可是当我推开病房的门时,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窗口闭目养神,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来,伴着昏沉的阳光,从他乌黑的发间穿过,在地上投上深浅不一的影子,因为没有情绪而平平淡淡地脸庞,越发的像极了少年时代青涩的他。
敏感,自负,如雏菊的花语一般,有着沉默的等待和沉默的爱。
这么多年,他都在我身边,我也从未想过他终将离我而去。
可是,这一辈子有多长,这么多年又算什么,不是自己的,终究是留不住的。
他缓缓地睁开眼,眼眸亮了一下,然后又趋于平和,说道:“你来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把窗户关上:“你这样睡着了,会感冒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打量病房的四周,若不是有那些医疗设备我还真以为是一家豪华的酒店,我存心调侃他:“这裏据说一天就是三千,你这一骨折要我砸多少黑方呀,别说你了,我都看着心疼。”
“你就不能心疼我一下!”他无奈地笑笑,用手指指自己的额头:“很疼的。”
我惋惜地说:“唉,还好没破相,不然你赵景铭的一世花名就毁了,听说你有女朋友了,怎么都不告诉我的?”
“跟你没关系。”他站起来推开窗户,不去看我,一阵冷风嗖的窜了进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可是他的声音比冷风还冷:“那天,为什么没有进来?”
看来是常泽这个家伙又出卖我了,我故作轻松:“赵景铭,你知道非礼勿视,再说,破坏人家好事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那个女的不是我女朋友。”他忽然转头,眼光炯炯地看着我,在他眼睛里我看到一丝蛮横,还有脆弱不堪一折:“她是……”
“是未婚妻!”一个冰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转头看去,一双挑衅的眼睛毫不忌讳地看着我,女孩子高挑秀颀,淡素的容貌,并不出众,只是看着我的眼神很有气势。
气氛一下子冷到了极点,赵景铭嫌隙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进门要敲门的吗,这就是你家所谓的教养?”
女孩子冷哼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转向我,目光仍然咄咄逼人,我心领神会,大方地笑笑:“你好,我是江止水。”
她也报以微笑,眼眸中的警报并未解除:“你好,我是薛亚楠。”
这时候我再不走就是不识相了,于是我眨眨眼,朝着赵景铭挥挥手:“唉,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最近忙实验,你可要好好恢复,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
然后我转身欲走,女孩子看了我两秒钟后,转身也走,开口道:“我有话跟你说,江小姐。”
“薛亚楠,你要干什么!”后面有赵景铭压抑的怒火。
女孩子薄冰一般的眸光不着痕迹地从某个聚焦换到我的身上,我仍是笑得坦荡:“好的,薛小姐我们去楼下说话吧,影响到病人就不好了。”
我和她走在长廊上,忽然她开口:“我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是谁,所以薛小姐想说的,我都明白。”我一点都不反感这个女孩子,反倒是觉得她的性子很对我的胃口。
她闻言,眼睛里的那份防备慢慢褪去,字句斟酌:“我并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赵景铭,只是,对于我未来的丈夫,不管两人是否有感情,对于家庭,总是要有一份责任的。”
我颌首,对她好感立刻又增加了几分:“薛小姐大可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叹气,却没有再多言,我知道她心裏一定苦苦压抑着一些事情,但是就现在的情况,她也绝不可能全盘托出,而我只想安慰一下这个与我一般大的敏感、不安的女孩子,我对她说:“薛小姐,你相信单方面的感情会有天长地久吗?”
她笃定地摇摇头:“从来不相信。”
“那就对了。”我轻轻地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其实,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谁一定要为谁从一而终,如今的我们都是俗人,所以不管是谁,一定会屈从于现实的温暖的。”
和她道别,心裏不知道怎么变得沉重起来。不是因为赵景铭,而是我说了那句话之后,竟然有种想哭的欲望。
面前一对花甲老人相携走过,老爷爷颤巍巍地帮穿着病号服的老奶奶整理衣襟,老奶奶笑得如同孩子一般,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
一定又是一段生离死别的故事,甜蜜而且残忍。
永夜又要来临,日复一日,而这个城市,爱情究竟有没有天长地久的归宿。
我给唐君然发信息:“我在医院,可不可以去你那里坐坐。”
他很快就回短信:“我在办公室,上来吧。”
我推门进去,他正在整理资料,身边放着一大捧的雏菊,金黄色的,黄的瓣黄的蕊,星朵小花,一脸傲气,面含喜色,眉目间是掩不住的水灵啊。
我专注地看着这些可爱的花朵,唐君然跟我解释:“是中午一个病人出院送来的,小女孩很喜欢雏菊,给了我们一人一大捧。”
我笑起来:“很和谐的医患关系呀,我很喜欢这种雏菊的,雏菊还是黄色的好,灿烂、喧闹又不轻佻,一团和气。”
他转身给我冲蜂蜜茶,我索性就在他椅子上坐下,看他手边的病历,上面有他的字迹,中英文夹杂在一起,是关于感染性心内膜炎,从体征到诊断写得清清楚楚的。
我喜欢看他的字,刚劲中不失秀气,他习习用了蓝黑的钢笔,淡淡地颜色,清晰平稳,但是不张扬。
正看得出神,冷不防手上触到一个温暖的东西,那杯蜂蜜茶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我顽皮地一笑:“谢谢你,唐医生。”
一丝意外的笑意在他眼底闪现:“这是我第一次听你喊唐医生。”
我无所谓地笑笑:“我以为你都听腻了,每天护士、病人都这么喊你,唐医生这裏,唐医生那里的,就像我爸爸那样。”
“不一样。”他抿起嘴唇,淡淡地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叫我,听上去,感觉,很好。”
我抽出一朵雏菊轻轻地说:“雏菊的花语是,隐藏在心中的爱,就像缪塞的诗里写的一样——我爱着,什么也不说;我爱着,只我心裏知觉;我珍惜我的秘密,我也珍惜我的痛苦;我曾宣誓,我爱着,不怀抱任何希望,但并不是没有幸福——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满足。”
沉默良久,我对上他深邃的眼眸,他淡淡地笑:“看到你快乐,我也很开心。”
我愣住了,然后我感到心裏有种绿意盎然的植物,在窸窸窣窣的生长,期盼的,窃喜的,似乎可以看见大片的金黄色的雏菊静谧地盛开在灿烂的阳光下,而唐君然的笑脸,一如三年前一样,仿佛我们初次相遇,如冬日的暖阳。
那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而我和他在一起,仅仅在他身边,就很满足。
他送我回实验室,下班高峰的时候,车厢里拥挤不堪,我执意捧着那束雏菊,在公交车上很是惹眼,他无奈地笑,然后用身子挡住拥挤的人群,把我牢牢地固定在他的手臂间。
我仰头和他说话:“唐君然,你马上还要回医院吗?”
他点点头:“是呀,晚上要值班,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接下来的几个月都没有排班,所以也会轻松一点。”
我偷偷的笑,脸埋在大捧的雏菊里:“嗯,那样也好,我就不用天天去医院找你了。”
“谁要你找我的?”他俯下身,笑得狡黠,我脸色一变,随即额头上被轻轻地触了一下,很暧昧的情愫:“小丫头,当然是我去找你,傻了吧!”
我别过脸去,抿起嘴掩饰窘态:“唉,我不跟你贫了,你故意逗我。”
忽然,一阵紧急刹车,身子急剧地向前倒去,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随即手臂就被他牢牢地圈住,他微微皱眉:“小心点,早说让你抓住扶栏,万一撞到哪里就不好了。”
我讪讪地笑,目光示意他的衣角:“不是还有你了吗,那我怕什么?”
他抬眼看向窗外,黑色的眸子流动着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动人光彩,我也转头,窗外是灯火阑珊的城市,沿路有匆匆而过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店家各式的招牌,在梧桐树后慢慢地遮掩又重现。
不知道为何,所有的思绪都在那路途中停滞。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在颠簸与疾驶中,在无数次的到站停靠中,心情慢慢舒展。
回到学校,直接去找了李楠师兄,他在实验室里睡觉,我玩心大起,摘了雏菊的叶子挠他鼻子,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他睡得昏沉,桌上摊着厚厚的英文资料,做满了标记和註释,地上扔得乱七八糟的稿纸,还有盒饭和方便面包装袋。
我叹气,帮他把地上东西扫干净,然后把资料按页码分好,刚准备走就听见某人长长的哈欠声,睡眼惺忪地眨眼:“我刚才睡着了呀!”
我哧哧地笑,然后走过去帮他倒杯水:“师兄,你最近忙什么呢,怎么累成这样了?”
“这是什么花?”他目光立刻转移到我手上:“嘿嘿,小师妹,谁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