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缓缓地睁眼,一眼就看见站在面前整理衣袖的男人,我忽然出声:“还是觉得那个蓝色的袖扣比较好看,要不就是银质的,江风有一款肯定很适合你。”
他笑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我看见电脑已经关机了,便问:“修好了?”
“好了,裏面的数据也恢复了,你等下打开看一下再确认一下。”
心裏的大石头终于落地,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掀开被子爬下来:“以前总是想,如果睡一觉醒来之后什么烦恼的事情都能够解决该多好呀,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白了我一眼:“废话,你倒是睡得好,倒头就到天亮,我一守就是大半夜。”
我大大方方地笑:“等下我做早饭给你,脆皮龟苓膏,烤菠萝包,蜂蜜柚子茶。”
他意外:“我以为你要请我吃咸菜馒头,加稀饭,没想到这么丰盛,你干吗,贿赂我的还是又有事求我?”
我想了一会儿:“其实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做红外传输那部分,我不会告诉老板的。”
一个枕头砸在我的脑袋上,我“哎哟”了一声,转脸看他,嘲笑他:“韩晨阳,我跟你开玩笑的哎,你还跟我计较,你居然砸我,太过分了,你比我大了五岁,你这个行为就像三岁小孩一样幼稚!”
他的眼睛眯起来,白了我一眼,走出去,剩下我偷偷地捂嘴笑。
热气腾腾的蜂蜜柚子茶,我大口大口地喝着,不住地赞叹:“太香了,热乎乎的,与盛行欧美的Sunday Brunch一样,早茶就是广东的Brunch,粤语叫做‘叹早茶’,‘叹’就是享受的意思,享受早茶。”
韩晨阳尝了一口薄皮虾饺:“味道不错,不过我以为是你自己做的,原来你家楼下就有一个港式茶楼,做得还挺正宗的。”
“那我的红外传输部分………”
他瞪我一眼:“想都别想,自己做,江止水,你脸皮真厚,我说你怎么就对学业那么散漫呢?带过你的老师都说你是适合搞研究,我怎么就觉得你成天这裏抄抄数据,那里糊弄一下老板,没个想做的东西?”
我别过脸去,闷气不说话,可是心裏别扭死了,终于忍不住说出来:“我不跟你说话,吃饭时候不跟你说不高兴的话题,影响食欲。”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一直到上车我都板着脸一声不吭,他伸手摸摸我的头,口气温柔了很多:“生气了?”
我白了他一眼,转过脸不去看他,直到大光路前的一个红绿灯口,车缓缓地停下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别生气了,刚才我说话确实有些过分。”
“不是有些过分,是很过分!”我忽然就没了气,也说不出一句狠话:“我以前那样还差不多,但是上次被你教训之后我哪次考试是临时摸鱼的?课题我也没偷懒,你这样说实在是太过分了,我刚才不过跟你开玩笑,谁请得动你真帮我做呀?”
他“扑哧”一下笑出来,摸摸自己的前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江止水,我刚才一下子想到了第二次开会见到你,你在李楠旁边涂涂画画,完全对专业不上心的样子,所以脑中先入为主的总是认为你还是老样子。”
我撇撇嘴:“我晓得我给你的印象很糟糕,不过麻烦你别老是揪住我的小辫子不放,我知道我要努力了,李楠师兄马上就要走了,我确实没什么靠山了。”
红灯变换成绿灯,身边的车流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眼前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景物,韩晨阳的声音微微带着笑意却有些寂寥:“你确实没什么靠山了,也许下学期我就辞职了。”
我脑袋“嗡”的一下,不可置信地转过脸去看他,仿佛知道我要问出什么,他嘴角微微地上挑,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也是家中琐事缠身吧,无暇顾及,省得误人子弟,你就好好准备毕业,顺利直博,继续混混,别太让人操心就好了。”
他把车停在院办前,我刚想拉开车门出去,他喊住我:“等下,我有东西给你。”
一个紫色心形的首饰盒出现在他的掌心裏,我愣了一下,内心翻江倒海,倒是脸上还神色如常,警惕地望着他,试探地问:“干什么……”舌头立马打了结,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下就笑出来,眉眼弯弯的:“哎,我说江止水,你不会想到别的什么了吧?不是你想的那样,打开来看看。”
我一边伸手去掀开盒子,一边嘀咕:“我才没有想到什么别的!咦,耳钉,我还以为是克拉钻戒呢。”
他很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还说自己没想到别的什么呢,克拉钻,你想得太远了!你耳朵现在只能用黄金好好养着,不然一感染发炎就有你烦的了。”
我“哦”了一声,顺手就去取星形的黄金小耳钉,换下塑料小棒,有些惋惜地说:“唉,明明一对的东西又被我拆成了单个。”
“要是觉得可惜就去再打一个。”
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翻翻白眼:“算了,你别诅咒我了,我恋爱运已经够衰的了,再打一个我真的会招架不住的,不过韩晨阳,谢谢你。”
他怔怔地看着我,嘴唇仿佛动了动,下巴微微抬起,看他那个样子,好像有话要说,最终他只是帮我整了整耳钉的位置:“我明天就走了,不回院办了,这个是新年礼物,好好跟着你李楠师兄做课题,顺便准备下毕业论文。”
一瞬间,我很想说出让他不要走,转念又压下去,忽然觉得此刻心底深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留恋,还有其他的情绪,绵绵密密,挥之不去,我攥紧了盒子,打开车门,再重重地合上,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办。
正巧李楠师兄捧着资料迎面走过来:“小师妹,咋了,跟韩晨阳吵架了?”
我不自在地转过脸去,那辆宾利已经开走了:“没有,我跟他没事。”
“那你怎么眼睛红红的,是不是没睡好?唉,大冬天的让你这么早起来真是折腾你,不过实在没办法,老板那边催得厉害,帮我把这几份送给周远。”他忙着把手上的资料过渡给我,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院办前落下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
不知道怎么的,我脱口而出:“He goes to leave as I reach for him.”
“哗啦”一下,所有的资料掉落在地上,李楠师兄无力地蹲在地上,仰头看我:“The paper went to leave as you reached for them,你现在后悔了吧?如果不把握机会,很可能会变成一片狼藉,一片残局。”
除夕的时候,我和江风是在董安妍家过的。吃完难耐的年夜饭,飞也似的逃到董安妍家里,江风一个劲地喊饿,我也摇头,到处找零食吃:“刚才啥都没吃到,气氛太不对味了,影响我的食欲。”
董妈妈笑着说:“要不我让雅客斋送几个菜过来,你们两个孩子啥都没吃,止水你还喝那么多酒,我现在就去打电话。”
我连忙说不要,江风脸皮厚:“哎呀,好呀,妈,我随便吃啥,有肉的就行了。”
我寒碜他:“这还没结婚的,你就开始叫人家阿姨——妈,结婚了之后你要不要叫娘呢?”
董妈妈笑道:“没关系,我倒是一直把江风当儿子看的。”
董安妍端茶给我:“你家太乱来了,让你喝那么多酒。”
我叹气,躺在沙发上,听着电视里传来的阵阵歌声,头不住地发晕:“你是心疼我还是心疼你老公呀,他可一口没沾,全让我帮他顶了,早知道你弄点油炸花生米给我带去,没准我还能多喝点呢。”
“你还要喝?”江风笑嘻嘻地丢过一床被子:“你睡会儿吧,等赵本山出来我们喊你。”
我翻个身,只觉得浑身发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头沉沉的,只想不停地往下陷,我闭起眼睛:“我睡会儿,酒劲上来了,等下你还要叫我起来,别忘记了。”
蒙眬中,眼前光影一下子都消失了,整个人落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我努力地想睁开眼,却只是挪了挪身子,觉得睡得舒服多了,又动了几下。
我感觉到江风在讲电话,好像就在我床前:“你放心,丫头没醉也没吐,稍微喝多了点,睡得挺香的,哎,你放心,我让她明天早上打电话给你。”
本能的我问道:“谁?”
他回答:“是我。”然后又立即改口:“是韩晨阳。”
我轻轻地笑起来,好像说了一句话,但是我说的时候根本没有经过大脑,如果有酒后吐真言这样的说法,那么我一定是把心底的话真真切切的说了出来。
后来,江风告诉我,我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说了一句:“哦,想他了”。
第二天早上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吵醒了,我睁开眼睛,才反应过来,原来从昨晚一直睡到现在,连赵本山大叔都没有看到,我急吼吼地跳下床,把董安妍弄醒了,她抓起被子往头上蒙:“哎呀,我还要睡觉,你穿衣服快出去。”
我光着脚跑出去,把董妈妈吓一跳:“起来了呀,饿不饿?家里有素三鲜,香菇鲜肉,芹菜和韭菜馅的饺子,还有芝麻、豆沙馅的汤圆。”
“阿姨,不用麻烦了,有什么就吃什么好了,素三鲜饺子就行了。”
顺手打开电视,有的频道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我乐呵呵地享受迟来的开心,直到江风从房间里钻出来,顶着鸡窝头,红红的眼睛:“困死了,马上还要去栖霞寺撞钟,安妍还没起来,快去把她拉起来,迟了人就该多了。”
我正吃得快乐,眼皮都没抬:“你自己去喊,我刚才还被她赶出来了。”
他“哦”了一声,眼睛没有焦距地看了一会儿我,语气怪怪的:“去看看手机,还有韩晨阳打电话给你的,我让他等你睡醒了再打的。”
我“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回答:“知道了,等下有时间再说。”
江风盯着我看了半晌,嘴裏不知道嘀咕什么东西,然后站起来进了董安妍的房间,我拿起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按出来:“春节快乐,昨晚睡着了,等下我跟江风去栖霞寺撞钟烧香,那时候打电话给你,让你也听听。”
很快韩晨阳就回道:“嗯,好,等你电话。”
很久没有去栖霞寺了,董安妍家一直和这裏的住持关系不错,每个人用红纸包了五十块钱做供奉,然后自带香火和蜡烛,栖霞山的栖霞寺一直都在我脑海里留下完美的印象,那么安详静谧,那么美好自得。
冬日的栖霞寺,庄严美好,是枝丫纵横的明朗高远,清澈无限,还有未化的雪,在墙角堆积,空气里弥漫的都是香火的味道,还有洪亮悠远的钟声。
江风他们去撞钟,我站在一边看,给韩晨阳打电话,没一会儿他接起来,我说:“喏,给你听听春节的钟声,沾沾喜气。”
耳边是洪亮醇厚的钟声,震得手臂都微微发颤,那边的他,连呼吸都轻了,良久他才轻轻地,仿似喟叹一般:“真好。”
我不由得笑起来,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那么开心,还有神清气爽,很单纯地开心,想到电话那头有一个人和你一样感受内心的宁静和安详,就觉得安心。
仿佛他就在身边一般,不用言语,一个眼神就彼此领会,可以牵手微笑。
我跟他说:“今天烧香拜佛的不是趴在地上就是跪在地上,累死了,马上去吃素回锅肉。”
他笑道:“哎,江止水,你是有求于佛祖的,怎么说得不情不愿的,你还想着吃肉,要不要再来个羊腿给你烤烤?”
“是哦,万一刚拜的不灵了就惨了,韩晨阳,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哦。”我夹着手机,从毗卢殿一直走到藏经楼,和他闲扯了很多话才挂掉,回头看看江风他们还在浩瀚的人群中奋力前行,心情前所未有的开心。
走累了便坐在舍利塔前,看见香烟氲绕,听见佛音缈缈,耳边有人在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抬头看天空,几缕淡淡地浮云在天空飘浮,虽然有些暗沉但是感觉很遥远。
江风拍我的肩:“一个人在这裏想什么呢?”
我没有转头,自己也不知道眼光该放在何处:“其实我倒是很想,将来就在这佛门清地边上安身,每天抬头看看天边的流云,闻闻香火味道,闲来无事弄杯酒喝喝,不要想那些烦心的事情,多好。”
“可是你耐得住那种日子吗?”江风笑起来:“小女孩一个,整天脑子裏面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说你矫情就过分,说你深刻又幼稚,你不是要吃素回锅肉吗?快走了。”
我“嗯”了一声,再不住地回头望了一眼天空,寺院,钟鼎周围都是人,吵吵嚷嚷的,可是心底柔软舒怀,瞬间即愿是为永远。
过年的余韵渐渐地平息,留下的只是一年复一年的无奈和惆怅,黑白颠倒的日子过习惯了,去了学校整个人都疲惫不堪,实验室的师兄都早早地起来把机器开足了,定下闹钟后继续趴在桌子上睡觉,整个楼层都笼罩在“年后综合征”的阴霾之中。
我也完全不能调整过来,没精打采地看英文资料,实验室突然间多了很多包速溶咖啡,李楠师兄帮我冲了一杯,跟我开玩笑:“我的梦想就是四十岁退休,然后在每天午后的路边咖啡馆喝咖啡,当然不是速溶的。”
想了一下,我认真地回答:“我四十岁一定在拼命地工作,拼死拼活的那么努力。”
“为什么?”
我笑起来:“因为以前每天午后都喝咖啡,还是现磨的。”
他哈哈大笑,顺手拿起我的钱包来玩:“元宵夜的时候弄点经费来吃吃喝喝,怎么样?”
我立马回绝:“我去不了,同学结婚,要出彩礼的,你们去吧,顺便给我打包好吃的回来,留第二天我早上来吃。”
他抽出我的银行卡咂咂嘴:“又要心疼了吧?”
我沉重地点点头:“那是,那是,中午请在金陵饭店,晚上又去中央饭店,全部都是要穿着缀满水晶的长裙,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不管认不认识的人,还担心自己出的礼金够不够。”
他认同:“结婚嘛,人生就这么一次,花多少钱都值得。”
我摇摇头:“谁说只有一次,想结婚还不容易,想离婚更容易,桌子一拍,碗筷一砸,吼一声‘这日子没法过了,咱离了吧’,前脚就去离婚,后脚没准就弄个二锅头。”
“臭丫头伶牙俐齿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要是我结婚了就不会去考虑离婚的事情,我认为,结婚的意义就在于不离不弃,若终究要分开那为什么要结婚?”
“可是为什么要结婚呢?因为爱,还是因为责任,还是义务?”
李楠师兄拍拍我的头:“等你结婚了就知道了,为什么会愿意进入那个围城。”
那时候我玩笑地想,婚姻其实就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太寂寞,秉着“掉河里也要拉一个人下水”的心理,用幸福甜蜜作掩饰,过着柴米油盐的普通生活。
我想不明白那对貌合神离的新人怎么能如此尴尬的站在众人地面前微笑,换作是我,一定落荒而逃。
水晶吊灯把光都打散了,金粉也洒下来,大厅的暖气十足,随处可见娇俏的女孩子穿着露肩吊带的小礼服,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真诚或是虚假的客套,我拉拉江风的衣袖:“太没意思了,看了一堆人假笑。”
他撇撇嘴,非常不屑地说:“都送钱了总不能不来吧,你没必要跟钱过不去吧。”
我抬头把目光长长久久地放在那对新人的身上,曾经我那么熟悉的面孔,如果抛去我的主观感受和偏见,那个总是有着淡然的表情,浅浅的笑意,然而那双眸子始终清醒地狡猾,似晃动的深不可测的湖水的赵景铭,真的让我很动心。
可是如今他手里挽着另一个女孩子,眼睛里的那团阴霾我看在眼里,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我这裏,我迎向他的目光,然后看见薛小姐,不应该是赵太太,一脸警惕地看着我,我亦笑笑,江风凑过来问我:“看到痴心对你好几年的男人娶了别人,心裏是什么感受?小妹你老实说,不许用套话搪塞我。”
我仔细想了一会儿:“不舒服,特别别扭,我巴不得送口棺材把他埋下去算了。”
江风一脸惊诧地看着我:“小妹,我早知道你的思维异于常人,人家招你惹你了?不就‘今天爱我的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但是也不至于这么有毁灭性吧?”
“女人总是有那么一点虚荣心的,即使我承认我不喜欢他,可是眼睁睁地看他娶了别人,我能好受吗?更不用说是赵景铭这样的人,将来我出了什么事不能指望他还会陪在我身边,我也不能利用他对我的喜欢去为所欲为,损失太多了。把他埋下去正和我的意,我可以永远看不见他对别的女人献殷勤,可以让他对我的爱一直到永恒,多完美。”
我兀自在那里笑得邪恶,江风眨眨眼,面无表情地向前挪了几步,边移位边嘀咕:“我要离你远一点,女人是可怕的,尤其是表面看上去跟白兔一样的女人,其实是一大尾巴狼。”
正说着话,赵景铭和薛亚楠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江风很识趣地并肩和我站在一起,微笑着递给我一个酒杯,上好的法国葡萄酒,倒入水晶杯八成满,看着那绛红色的液体映衬着灯光在杯中流离辗转,散发着无比动人的醇香和光芒,薛亚楠穿着传统的大红色旗袍,耳边的钻石耳钉,喜气十足,可是她的眼神冷冷的,绯红的色彩落在她的眼睛里燃不起一丝喜悦。
赵景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流动的液体看,江风拉拉我的膀子,示意我说些什么改善一下气氛,我只好举杯空中,微笑:“不会说什么话,只能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赵景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把剩下半杯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而薛亚楠就侧脸去看他,等他喝完之后仿佛赌气似的也全都喝下去了,而我只好仰头,浅浅地轻啜,酒味微苦,苦中还掺杂着一抹淡淡地酸涩。
我承认,我真的不能平静地面对这一切的发生,即使是我不要他的爱,也无法祝福他。
人有时候会变得贪婪和挑剔,爱也一样,感情亦如此。
等他们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万分感慨:“江风,你说如果我现在跟赵景铭说,你不要结婚了,他会不会带着我落跑?”
江风笃定地摇摇头:“你不会这么说的,要是你想说早就说了,还有,我劝你最好把这句话烂在心裏,别想啥就说出来,尤其是不要给有些人听见。”
我闷闷地“哦”了一声,有些丧气:“我也就跟你说说,我可没勇气明天出现在《扬子晚报》、《都市快报》的头版头条上面供别人瞻仰。”
他低头看信息:“不用了,你马上可以说给另外一个人听听,不过我敢保证那个人肯定不喜欢听到你这句话。”
我抿了一小口红酒,润润嗓子,顺口问道:“谁?”
他头也不抬地说“韩晨阳”,我立刻被呛到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风,他手机上的贪食蛇欢快地在他指尖传游,他“啊,啊”地小声叫道:“贪食蛇,看谁吃了谁,哦耶耶!”
我只觉得他是故意的,不管哪个他。
公式化,但是又盛大的场合,宴会厅没有布置成传统的中式婚宴,而是自助餐的形式,江风偷偷地告诉我:“其实据说是因为厅太小了桌子放不下,所以才变成这样的。”
我尝了一个法式栗子挞,不由得点点头:“这样就很好,中国式的那种太吓人了,坐在一群不认识人的周围,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那他们的婚礼是在哪里办的?”
“圣保罗大教堂,新娘是基督教徒。”他也尝了一个甜点,然后潇洒地拍拍手上的蛋糕屑:“韩晨阳来了,你留心点,我都不知道他流窜到哪里去了。小妹,好像你论文还没做完,你要不要去讨好他一下?”
我思索了一会儿,沉痛地点头:“岂止是讨好,我得想办法让他忘掉这件事。”
他手里端着水晶杯,红酒在其间荡漾,他穿着简单的西装,眯着眼看着宴会中的众人,时不时和走上来的人交谈几句,几分闲适,几分自在,眉目间的恣意风流。
只是好久没有看见他,我竟然不能走上前一步喊出他的名字,他的周围有漂亮的女孩子围绕,他频频注视我的方向,我忽然有种“乱世之中人海茫茫相隔万里”的感觉。
是不是要来一个白娘子许仙的断桥相会一般,可是我究竟不是道行颇高的白娘子,我只是傻傻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的脚步在地面上碰撞出音符,汇成华丽又急促的乐声扑面而来,排山倒海般涌入我寂静的世界中来,好久未曾感受过的那奇异的心跳再次在身体深处爆发,连呼吸都微微地发颤,无措地转动手上的玻璃杯,用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在他面前,我不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跟他拌嘴的小丫头,而是开始揣测他心思、孤芳自怜的小女生。
可是我仍然在他面前努力维持自己的骄傲,不肯在他的目光底下认一点点输。
他气色很好,看来在北京的日子过得挺滋润的,我干笑两声:“你回来了?”
韩晨阳带着我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我发现我们俩处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而身边的江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没回答我,安静地凝视了我一会儿,我忽然觉得局促不安起来:“我问你话呢,你别这样看着我行不?怪吓人的!”
他的唇角浮起淡淡地笑容,然后跟我打起了商量:“我想,如果在我吻你的前提下,是给赵景铭看到呢,还是不给他看到?”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不要给他看到,你别在人家婚礼上做缺德的事,省得人家夫妻今天刚结婚晚上洞房花烛的时候就恶言相向,而且其实也没必要给他看到,这婚都结了,众目睽睽之下,赵景铭想反悔也不可能,他家丢不起这个脸。”
仿佛无视我的话语,他的脸慢慢靠近我,说话的时候热气呵在我听耳朵上,痒痒的,他就着大厅窗帘缝隙透进来的灯光看着我,异彩流转,他的唇覆上来,在我的唇齿间喃喃地说:“你今天吃了什么甜食?怎么这么香?”
这样挑逗的话语让我招架不住,我紧张地躲避,连忙回答:“糖,我刚才吃糖了。”
他笑起来,很少见的开怀大笑,然后跟我一样倚在墙上,下巴微微地上扬,目光不知道聚焦在天花板的哪一处,我不由得侧目,听见他轻轻地说:“刚回来就凑上那么热闹的事情,不过好无聊呀,不过你这件礼服很漂亮。”
我低头扯扯衣角:“你这话应该跟江风说,他肯定会得意好长时间的。”
他的脸再次转向我,上下打量一番,手指触到我左耳上的耳钉,然后缠上我散落在肩上的头发:“要是盘起来会更好看,你那景泰蓝的筷子呢?”
我拊掌:“韩晨阳你的提议太好了,中西合璧,不过我早就忘记那筷子放哪里去了,上次在夫子庙丢了一根,两只拆成了一只就觉得心裏多少有一些介意,所以索性就不用了。”
“剩下的那根筷子在我这裏。”他微笑:“但是我饿了,拿点东西给我。”
他走上去和一群人说话,我只好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有女孩子穿着一条嫩黄色的吊带裙子,裙摆好像是被剪碎了一样,长长短短,一走路刚好露出修长白皙的腿的轮廓。
我眼前一亮,连韩晨阳什么时候站到旁边都不知道,他问我:“你看什么呢?”
我连目光都没有离开,刚想告诉他我觉得那条裙子很有创意,但是如果在十年前我一定认为是破布一摊,可是就在我开口的时候,女孩子的身旁闪过一个背影,瘦削的肩膀,侧脸转瞬即逝,正在向门口方向走动,似乎准备离开的样子,我微微地愣了一下,不由得上前走了几步,身体也微微地倾向前去,韩晨阳漫不经心地调侃我:“干吗,那里有好吃的呀?”
我回过神:“没有,只是随便看看,觉得那个女孩子的裙子很好看。”
他笑起来,旁边江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跟我们废话,有说有笑的,可是刚才那个身影萦绕在我脑中,怎么也挥之不去,隐隐约约的觉得似曾相识,终于我还是没有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丢下一句话“我出去一下”,就往出口走去,后面江风急吼吼地喊:“什么事呀,你出去好歹穿件外套吧!”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想,我一辈子都没有以那么愚蠢的姿态出现在生活中,在电视剧里看惯的表演——焦急的女子或是男子拨开人海,往那个没有终点的方向,朝那个转瞬即逝的背影奔跑过去,此刻发生在我的身上却显得那么的讽刺。
氖光灯映照着饭店前的路面犹如铺洒了白雪,不时有高级的车辆在停车场开进开出,远灯打出,在那个站在出租车前的男人身后镀上了一层金粉,我清楚地看见他的侧脸,看他笔挺熨帖的西装,白衬衫,他的领带,被风打乱的额发,仿佛又成熟了好几分,徒然生出陌生。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预感,他轻轻地回头看一眼,一瞬间,我们俩都愣在那里,我忽然害怕得想落荒而逃,只是脚下有千斤重,怎么也不肯移开半分,那十秒钟的停顿,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心底涌了上来,我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是的,这个男人,从前我是爱的,现在只觉得恨,或是爱恨皆有,四年前也不曾有的巨大恨意,瞬间滔天,湮灭一切。
其实明明是深恨岁月,深恨回忆,我不恨他,却迁怒于他。本来都是我自己的一相情愿,他从未给我任何承诺,我何苦要作茧自缚。
他嘴角浮起淡淡地笑容,我本以为他会走过来,而他只是轻轻地挥挥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就在毫秒之间,他潇洒地从我眼前消失了,幽蓝色的车牌号码在路灯下诡异地亮着,然后一点一点地融入夜色。
这样的结局,最适合我们俩人,终于孽缘,完美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