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灰色在不知道时间,而且不知道终点的行走中,慢慢浮现出微薄的白光。那白光越变越大,陡然间灰色消失,我呼吸到了一口熟悉的空气,然后我发现在离开他的“世界”之后,周围是熟悉的景色。
这裏竟然就是昨天我才来过的地方,废弃的旧教堂。
原来他将自己的世界的出口设在了这个地方。我突然恍然大悟,这应该就是为什么只有在这座废弃教堂才能找到他的缘故吧。
不过……
看着眼前寂寥的建筑物,我忍不住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疑问。
那个灰色的世界,还有眼前一片破败的旧教堂,紫星藏月存在的地方,总是这样荒芜的吗?
“你还好吧?”
也许是因为我的视线不小心在他脸上逗留了太长的时间,紫星藏月敏锐地转头望向我。我立刻将自己的目光收了回去,也将内心那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情绪压制到了最深处。
我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在产生这些疑问的时候,内心竟然会因为紫星藏月而感到一阵细微的心疼?
什么时候紫星藏月会需要我这样的凡人来心疼了?
我忍不住对自己内心那个过于软弱的灵魂撇了撇嘴。正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一阵模糊的争执声从教堂厚重的大门背后传来,让我瞬间就僵在了原地。
“我想要回去了……”
“难道一定要到这种鬼地方来调查那个什么紫星藏月吗?”
“只有在这裏才能找到他,这是唯一可以调查他的方法……”
那个声音是那样细微,即使你竭尽所有,也只能听见几声模糊的隻言词组。可是对于我来说,哪怕只有一个简单的音符,也可以让我准确无误地判断出那个声音究竟是谁的。因为我实在是太熟悉那个温和低沉的声音了。
那是……影沙。
教堂里的谈话仿佛变得有些激烈起来,声音也随之变大。在影沙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稍显高昂一些的声音,那就像是小金丝雀一样华丽的声线十分具有代表性。如果是影沙在这裏的话,那么,另外一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影沙的朋友,校刊的副主编镏音了。
我曾经在影沙的办公室见到过他几次,也一起出去玩过几次,他是个相当活泼的人,从班上女生花痴的讨论中也很容易听到他的大名。他的性格很阳光,在女生中非常有人气,加上体育万能,个性直率,也挺受男生喜欢的。总而言之,他就是那种仿佛没有任何缺点的男生。只是我自从两年前那场意外之后,对于周围的一切便总是保持着漠视的态度,所以即使镏音是影沙相当不错的朋友,我也没有太大的印象。
我摇了摇头,发现自己的脑海里雾蒙蒙的,两年裡我的生活好像变成了简单的直线。不过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镏音,因为影沙那样温和而包容的脾气,是绝对不会跟第二个人这样说话的。
影沙就是那种会将所有的伤心和难过都牢牢掩盖在温柔的微笑之下的人,我从没见过他发脾气,甚至没有见过他说稍微重一些的话。
陡然间,昨天拒绝影沙的情景,那张永远表情温和的脸上浮现出来的苍白微笑浮现在我眼前。会在我面前流露出那样明显的情绪,影沙……他一定是已经很难过了吧。
想到这裏,就像是有人手执利剑猛烈扎入了我的胸口,刺痛到无法呼吸。我伤害了影沙,我总是在伤害那些爱着我的人。
紫星藏月的声音就像是漂浮在天边一样遥远,偏偏又是那样清晰,一字一句砸在我的耳膜上,将我的思绪硬生生拉了回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需要这个了吗?”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在一扇门外,有两个人正在认真讨论要不要调查他的身世对于他来说 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他伸出手,虚拢的手掌中间漂浮着一片半透明的花瓣。那片花瓣就像是一个易碎的水晶片那样折射出蒙胧的光线。
这就是生命之花的花瓣。
是不是人类的生命也跟这片易碎的花瓣一样,脆弱到只要稍微用力就可以化为碎片?
我看着紫星藏月手掌里静静漂浮着的花瓣,脑海里还残留着影沙那让我心痛的微笑。我努力想要装作不在意,可是两年前的事情就像是噩梦一样再一次席卷上来,染黑了我的灵魂。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连想要说出一些伪装坚强的话语都变得非常艰难。
……
我需要生命之花的花瓣,是因为在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曾经亲手将另外一个人的生命夺去,用来换取自己的存活。
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但是即使是两年的时间都无法将记忆中的那个雨夜冲淡,无论周围的人对我多么贴心,无论影沙是多么用心地温柔地对待着我,都不行。相反,在每一个夜晚,那些温柔变成了拷问灵魂的烙铁,一夜一夜在我胸口打下宣判的烙印。
……
就像昨天影沙的笑容一样,让人痛苦到无法呼吸。
为什么我总是会伤害别人?
为什么我总是会如此残忍地伤害别人?
为什么被我伤害了,却还要对我那么温柔,却还要对我微笑,影沙……还有……唐霜,我的妹妹……
我忍不住问着自己,被拼命掩盖的过去就那样在我心底深处破土而出,让陈旧的伤口裂开,汩汩冒出雨水一样冰冷的眼泪,雨水一样冰冷的鲜血。我眨了眨眼睛,想要让有些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想用最后的力量去抵抗紫星藏月的问题,可是结果却有灼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脸颊。
紫星藏月偏了偏头,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眉头微微皱起地看着我:“喂,女人,你哭了。”
他的声音让我猛然回过神来。
我是不应该在别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软弱的,更何况,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紫星藏月。
用力睁着眼睛,我忍住眼泪,哑声开口说:“我没有。”
“你在哭,为什么?因为不愿意说出你需要生命之花的原因吗?”
紫星藏月的目光很锐利,但是我想他的脑袋里大概没有那种名为“察言观色”的细胞,他看透了我,就好像孩子总容易看透大人的心思,哪怕是那些最隐秘的。
“闭嘴,不关你的事情!”
正是这种孩子气的直接和敏锐,让我的内心再一次掠过尖锐的刺痛,我粗鲁地用肩膀撞开了紫星藏月,就像是想要逃避猎人的小兽一样仓皇地向外走去。可是还没有来得及跨出第二步,我的手腕已经被紫星藏月牢牢地抓住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哭?”他的声音里带着更加明显的疑惑。
“放手……我都说了不关你的事……”
他的力气真的很大,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没有办法让他放开抓住我的手,在惊慌、悲伤还有无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情绪的刺|激之下,我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如果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我就不放手。”
“你放手!”
“放手!”
“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
“你这个……”
看着紫星藏月一脸“不告诉我就绝不放手”的样子,我终于气急败坏起来。我用力拽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拼命想要挣脱紫星藏月的禁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愤怒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果果?”
我猛然抬起头,一抹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视野。
耀眼的阳光从推开的大门外射了进来,影沙带着镏音站在金色的光线中,阳光跌落在他温和的眼眸里,明明是温暖的琥珀色,这一刻却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闪着愤怒的火光。
接下来的一切,让我猝不及防,又好像是必然会发生的一样。影沙冲了过来,而镏音的眼中更是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也冲了过来,目标不是我而是紫星藏月。
忽然,我感到自己被人狠狠地拉了过去,但是立刻又有一股力量将我重新拉了回来,而我耳边传来镏音的吼叫声:“你对嫂子做了什么?你这个怪人!”
我想镏音一定是冲动地去打紫星藏月了吧。因为……在他眼里我就是影沙的,在整个学校里的人眼里我都是影沙的,影沙也是我的,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是天生的一对,并且注定会在一起。
而且……
两年前,自从两年前那件事之后,就连影沙也无法触碰我,任何人都无法触碰我,包括影沙也只能用温柔和微笑慢慢等待我的康复,而我也是这样期待着的,等待着自己的康复。为了康复,为了影沙的微笑,准备着那场烟花般的旅行,准备着将自己交给影沙,完完全全,如果不是唐霜……如果不是那条短信,现在我已经是影沙的了,已经彻底是他的了。
我爱着影沙,正如他爱着我。
但是现在……
眼前影沙的脸在逐渐变得清晰,也逐渐变小。他的手还伸向我,保持着想要把我夺去的样子,我想刚才在那一瞬间争夺我的两股力量中一定有一股是他的。
从来都不曾发怒过的影沙,从来都不会慌乱的影沙,现在他的手伸向我,上面的青筋还突出着,表明着他的决心,他的努力,他已尽了全力。
但是他输了……
紧随其后的是镏音的哀号声。我侧过头,艰难地让视线越过挡在我脸边的黑色物体,看到镏音倒在地上,嘴角竟似有了鲜血的痕迹。
他不是……
他不是冲过来,想要向紫星藏月挑衅吗?在刚刚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顺着挡在我身边坚决得石头一样的“黑色物体”向上望去,只看到好看的肩部曲线和紫星藏月毫无表情、却不容侵犯的脸。
“果果!”影沙喉咙里爆发出我从不曾听到过的怒吼,他冲过来想要从紫星藏月的怀里夺走我,而镏音也站了起来,擦干嘴角的血不示弱地又朝紫星藏月冲了过来。
“放开嫂子!”
“为什么?”紫星藏月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我看清楚了发生的事情。他侧身躲过了镏音,只是用手指在他后脑勺上轻轻地一点,镏音——那个全校闻名的运动少年镏音就再次被他送到了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而影沙的努力也再次化为泡影,紫星藏月更用力地抱紧了我,让我几乎窒息。被拖着连走几步后,我看到了影沙自责而痛苦的脸。
“放开果果!”影沙怒吼着,眼眶居然都已经变红。那红色刺入我的眼眸,痛苦如同荆棘立刻从我脚踝往上缠了过来,让我全身疼痛无法呼吸。
“为什么要放开?”紫星藏月平静地说,“这个女人是我的。”
“什么?”一瞬间影沙发红的眼睛好像变成了红色的水晶,他很用力才把视线移到我身上,“果果……”
我望着他,陡然觉得整个天空都在崩裂,在塌陷。
“果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说?”见我没有反应,没有反驳也没有动作,好像顺从的猫,影沙手臂上凸起的血管平复了下去,他脸上的愤怒一点一点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想反驳,很想很想,但是那是我自己立下的誓言,紫星藏月帮我拿到了生命之花的花瓣,而我从那一刻开始,也就成为了他的东西。所以,即使这一刻,看着悲伤的影沙,和我一片片碎裂下落的天空,我还是只能无言地呆在紫星藏月的怀抱中,就连申辩的话语都没有办法说出口。
……
“他说的……是……”
伴随着我的沉默,影沙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绝望的色彩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渐渐加深,就像是逐渐弥漫在我口腔中的血腥味一样,那样苦涩,而且那样悲伤。
忽然,他往前走了一步,看着我一字一句地慢慢开口问了我一句:“果果,这是假的是不是?这个家伙威胁了你,所以你才会这么说的是不是?”
那些话语是那样的痛苦,但是他的目光却慢慢地温柔了起来,好像是怕我受伤,好像在这个时候他担心的人还不是他自己而是我。而这就是影沙,深深地爱着我的影沙,也是我爱着,却永远不能再去爱的影沙。
忽然间,我觉得我必须坚强点。实际上,两年前我就已经失去了去爱,或者获得爱的能力,那么现在……就让我彻底坠入深渊吧,起码不要再继续伤害影沙了。
“他没有说谎,我现在……已经是紫星……不,藏月的女人了。”古旧的建筑里响起我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影沙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无声地颤抖着,过了很久他才努力开口,嘴角还带着微笑:“果果,你是在开玩笑对不对?”
与其说他在问话,不如说他是在说一个陈述句。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让我痛到无法呼吸的期盼眼神,死死地看着我。
我不想心软,但面前那个受伤的人是我最爱的人啊!
“影沙,对不……”
我想说“对不起”,起码让我为我的糟糕、我的罪向他道歉。
“她是我的。”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我的话,然后,我的眼前一黑,嘴唇上有熟悉的感觉。
在我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紫星藏月的嘴唇已经毫不犹豫地覆盖了上来,与温暖的手心截然相反,他的嘴唇就跟我记忆中的一样,冰冷到让人灵魂都开始泛起白色的霜花。我震惊地睁开因为本能闭上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他那双乌黑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反光,就像是黑洞,将所有的情绪都吸收进去,淹没得了无踪迹。我想要挣扎,可是我的挣扎在他的禁锢之下没有任何作用,反而被他赌气似的抱得更紧,就连我最微弱的抵抗声都被他的嘴唇所吞没。
紫星藏月在吻我——过了几秒钟之后,这个让人震惊的事实才刺破了我混乱而惊诧的大脑,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我几乎是粗暴地一把将紫星藏月推开,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紫星藏月竟然很轻易地就放开了我,以至于我在逃离他的怀抱之后,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重心。我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嘴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薄冰一样冰冷的触感。
“紫星藏月!”
我用力地低声叫出了他的名字,身体颤抖着。我不敢转头去看影沙,不敢去想他现在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紫星藏月没有理会我咬牙切齿的呼唤,他的面容上平淡无波,神情淡定而冷静。他低头看了看表,然后抬起手,伸向我的方向。
“时间到了,走吧。”他冷淡地说,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最平常最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情。至于我的绝望和我的痛苦……不过是空气中的微尘,不值得他任何的在意。
或许是见我没有反应的缘故,他形状完美的眉毛皱了起来,接着他便有些粗鲁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肘,有点生气地说:“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想再做反抗,但忽然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了那片刚刚从那个小女孩玩偶身上强行取出的花瓣,所有的抗拒在这一瞬间化为了沉重的悲哀,水银一般渗透进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忽然之间,我觉得好疲惫,疲惫到我什么都不想去做,什么都不想去想。影沙也好,紫星藏月也好,我只要能拿到生命之花的花瓣就好,反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从我的手腕处却传来了一阵剧痛。我诧异地抬头,看见的却是影沙的脸。记忆中一直温文尔雅的影沙冲过来,不顾紫星藏月的强大,异常强势地拉住了我的手,挡在了我的前面。
“这就是原因吗?”
他的手异常用力,他的声音干涩,带着颤抖的尾音:“这就是为什么你决定不去旅行的原因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能够平静地发出声音而不是一下子哭出来。然后我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目光,我可以看见影沙在袖子下逐渐捏紧的拳头,骨节都已经开始发白。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就像是闪电一样,深深地劈在我胸口最柔软的地方,撕开深深的伤口。我对着影沙点了点头。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决定放弃那场旅行。”
还有放弃跟你在一起的幸福。
我以为影沙会对着我大骂,或者给我一个耳光惩罚我,然而他没有,当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的时候,竟然是温和的,一如既往——虽然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你是在向我表示,我们两个已经结束了吗?”他的声音有一个不自然的停顿,“当然,前提是我们两个曾经真的有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