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将生命许给死神(2 / 2)

看见门口的时候,我轻轻地说了一句。身边的影沙立刻有些诧异地望了过来,我一直没敢去看他的眼睛,只能有些心虚地低着头快速地补了一句话:“那个,我先进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想要逃离影沙,想要快点逃进那个空荡荡的、冰冷的房间里,将那些让人觉得沉甸甸的东西全部撕扯下来。

可是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手腕却意外地被影沙拉住。

“呃,果果,”他的脸破天荒有些发红,“我在想,那个,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旅行,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抬头看着影沙,在夕阳的光线下他褐色的眼睛就像是最透明的琥珀一样美好,里头闪烁着名为“期待”的光芒。

就像是细小的针轻轻扎入手指,慢慢地深进去,展开酸酸的微小的刺痛。

“那个旅行,我去不了了。”

明明是一起策划的,明明是期待了那么久的旅行。

“抱歉,影沙,旅行取消吧。”

可是我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嘴唇里吐出那样冰冷的拒绝,或许我的人生,从此对影沙就只剩下拒绝了。对他,或许是永远的拒绝了。

就像有人突然按下了暂停键,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影沙沉默着,这个夏天太热,在夕阳稀薄的微光里,他的表情就像是被稀释了一样的模糊。然后我看见他向来平静而镇定的脸上一点一点涂上了安抚一般的微笑,一如既往地温柔地看着我,说:“是这样吗?嗯,其实也没有关系啦,下次有时间再去就好了……”

忽然有一辆车驶过,车轮在一滩积水上轧过,发出了哗哗的水花声。影沙本能地斜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飞溅的水花。一些污水溅到了他的裤脚上面,墨点似的洇开了。

“影沙……”

我张开口,却不知道究竟能说什么,影沙拼命隐藏的失望就像是蜘蛛的丝线死死缠绕在我的胸口,一圈又一圈,结成了让人窒息的茧。

“那个,学校里还有一些事情,我先走了。”影沙平静地说,然后用手摸了摸我的头,温柔得让人心痛。

“嗯。”

我闷闷地回答他,然后看着他转身离开。总是像树一样挺拔的背脊仿佛平添了一丝委靡的弯曲,但是再仔细去看的时候,那些颓然的映像却又似幻觉,倏然消失了。影沙还是影沙,平静的,稳重的,让人能够信任的影沙。

仿佛一切如常。

空气忽然稀薄起来,心脏跳动得缓慢而沉重,一下一下用力挤压着膈膜,仿佛胸口放的不是心脏,而是一颗柔软却冰冷的泵。

怦、怦、怦——把眼泪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挤压出来。

气温开始伴随着太阳的落山而下降,夜风轻微而无声地吹过,我只觉得布满了眼泪的脸颊就像是被冻僵了一样冷得痛。

其实能够哭泣也好,我只希望在这一刻将所有的眼泪都释放出来,冲走我所有的软弱。

影沙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街道的彼端。

我用袖子擦干自己的眼泪,然后转身,朝着与影沙相反的方向走去。在红色的夕阳之下,X大西校区最西边的那座教堂如同一片薄薄的紫色的剪影,显出了一种嶙峋的不真实感。

那个人,一直在那里等我。

这是一座很古老的哥特式教堂,据说还是第一批来自英国的修道士在这裏建造的,我想它在以前一定是一个异常重要的地方吧,因为尽管现在这裏几乎已经荒芜得快要变成废墟,但那种建筑的精心和壮美是时间不能抹去的。

灰色的砖墙大而冰冷,缝隙中长着青绿色的藤蔓,上面开了一朵鲜红的花。深橘的暮色透过黑色的镂花的铁栏杆,在深灰的墙壁上投下了繁复的影子,阴影像是一层笼罩在砖墙上面的蕾丝。

周围一片寂静,那样的寂静,就好像整个世界突然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提起校服过长的裙摆,慢慢地走过已经残缺的大理石台阶,然后站到了教堂的门口。深色的胡桃木大门虚掩着,门上雕刻着的精美纹路已经有一些腐朽,但是依然华美无比。似乎一旦我推开它,门后面就会有空远的管风琴和轻灵的唱诗班在等待着我。

吱呀——

我费力地推开了大门,光线斜斜地射进昏暗的教堂内部,开门的气流卷起一阵灰尘,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腐朽的味道。

没有管风琴,没有唱诗班。

只有一种刺骨的、无机质的冰冷气息。

我的背后掠起一抹寒意,看着自己嘴边因为呼吸而溢起的白雾……有人说教堂是上帝在人间的居所,可是这一刻,在这所教堂里,我却只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那种冰冷就像是死神的手,无形又沉重地按在我的心脏上。

我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好让自己能感觉温暖一点。

教堂已经废弃很久了,一切都已经有了腐朽的气息。整个教堂笼罩在坟场一般的寂静里头,如果是普通人,一定不会轻易踏入这裏一步。

可是,我知道他在这裏……

我缓缓走入教堂内部,已经变形的木地板发出了刺耳的吱吱呀呀的声音。抬起头,我看见了圣坛上方的圣母雕像,她抱着年幼的基督,白色大理石雕刻出的面庞有着柔和慈悲的线条,她低垂着头,嘴角有着一抹温柔的笑容。虽然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一尊雕像,可是在这个弥漫着冰冷气息的昏暗空间里,她的微笑却成为我能站在这裏的最大的勇气来源。

我在教堂里那些大部分已经东倒西歪的长椅上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阳光从最开始的金色变成了日暮的红色,透过教堂顶端的玫瑰窗斜射了进来。我闭上了眼睛,忍不住向表面已经斑驳的圣母像祈祷着:“神啊……请指引我前进的道路,让我无所畏惧……”

其实,我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只是这一刻,我唯一能做的,恐怕也只能是祈祷。

我知道,在找到那个人之后,我所要做的事情,绝对会让我后悔。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我看着阳光越来越暗淡,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尤其是我的胸口,在左边第二根肋骨的下方,异常冰冷。事实上,从两年前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感到过温暖——仿佛有人将我的心脏不小心遗失在了冬天的雪地里,那维系着我生命的器官从此变得又冷又硬,不曾柔软。

当那枚黑色的羽毛悠悠盘旋着落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还以为那是我的幻觉。虽然知道,一片羽毛掉落在地上的时候是不可能发出声音的,可是那一刻,我却恍惚听见了无数鸟羽振翅而飞的声音。

“你是来找我的?”

黑暗中,传来了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冰冷如同地狱冥河水面的浮冰,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发抖。忽然间,我觉得这裏真的好冷,空气中漂浮着一种奇妙的气息,我咬住了嘴唇,拼命地抑制着自己的颤抖。

“是的,”我努力将自己想要说的话送出嘴唇,“我是来找你的。”

真的,好冷。

我觉得自己就连血液都要冻结了。

不可以输给他啊!可恶,唐果,你怎么可以这么软弱——我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在心裏拼命地大喊着。

是啊,我怎么可以就这样屈服在他的气势之下?要知道,我甚至都还没有抬头看他。如果就这样认输的话,又怎么有资格跟他达成那个交易呢?

不可以退缩,不可以逃走,不是早就决定了吗?

从两年前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失去了软弱的权利。

恍惚中,我似乎又看见了和两年前的那天一样的奇异天色。天边是红色的火烧云,看上去就像是大片的蔷薇被烈火燃烧,一直燃烧到天际。

多么壮丽,又多么悲伤。

然后,钟声响起。

我看见了他。

紫星藏月。

身体就像是已经不受我控制了一样,不停地、不停地颤抖着。

“我是来找你做交易的。”

腐朽的木头的味道,冷的,潮湿的,像是已经在墓地里埋了很久的棺材的气味。

“我要用我自己作为砝码,来进行一个交易,我要你帮我弄到生命之花,玩偶的生命之花!”

诗人们用花朵来比喻年轻的生命,因为他们是如此柔软而芬芳。

“你?”

面无表情的男生眉毛微微地挑起,只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就连那个短短的“你”字,都像是包裹了坚硬的冰层,那样地冰冷,仿佛所有的事物都没有意义,世界一片荒芜。

“是的。”我回答,语气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坚定,“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随便你怎么使用。”

盛开的蔷薇总是那样美好,只是盛放中,总有一些花朵过早地枯萎,柔软鲜艳的花瓣不见了,留下了丑陋的茎与干。

“好。”

片刻之后,我听见了他淡漠的声音。

然后他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冰冷的双手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肩膀,那张过于俊美和精致的脸在我的视野里慢慢放大,我可以完全地看清楚他线条尖锐的眉毛和眼睑上漆黑睫毛投下的浓黑的影子,还有,他瞳孔中的倒影。

那是一张属于我自己的、惊恐的脸。

“不!唔……”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竟然会跟整个学校里最神秘的男生,总是会被怀疑是不属于这个世界上的人——紫星藏月,接吻……一瞬间,记忆,思维,心跳全部都消失殆尽,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只有那个人黑而荒芜的眼睛。

他的嘴唇很冰冷。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永恒黑暗的深海里缓缓下沉,连身体最深的部分都开始发紧,这种感觉很糟糕,可是我却无能为力。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我可以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仿佛那个人身上的冰冷也通过那一小块肌肤的相触而蔓延到了我的身上。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与这个人亲密接触以后,我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只属于黑暗的味道。我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已经僵硬到连指头都无法动弹,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地看着他的眼睛,就像是被狮子盯上的弱小的动物,一点都不敢将视线转移。

月亮升起来了,暗淡的银色的月光下,紫星藏月那纯黑色的眼眸就像是浓缩的黑夜。

那样的黑,吞没了声音,吞没了温度,吞没了光线,吞没了周围的一切一切。

吞没了我。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漂浮。

……

然后,是母亲的声音:“唐果,我们要回去了。”

我虚浮地飘在半空,看见剧院外的自己皱着眉头对着刚听完音乐会出来的家人大喊着:“我不要!拜托,为什么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是以唐霜为先?凭什么她要回去我就要回去?我要去沙滩放烟火!我就是要去……”

女孩子有着光洁的皮肤,闪亮的眼睛,年轻未经世事的样子,纯洁得让人觉得愤怒。

跟她们回去啊!跟她们回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半空中竭力地呐喊。

可是没有人听见。

其实画面中,两年前,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是那么想要看烟花。我只是单纯地讨厌那个靠在父母身边,带着困惑表情的人。

“唐果,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任性!霜霜今天不舒服!”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要去看烟花!”

霜霜,唐霜——那个人是我的妹妹,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长大的妹妹。

如果不是那么漂亮,不是那么聪明,不是那么很轻易就获得父亲和母亲全部的爱,或许我可以学会不去那样地讨厌她。

“那么你就一个人去好了!唐果,我已经受够你的任性了。”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当时母亲暴怒的脸,结果没有想到,我还是记得很清楚。

“妈,我不舒服。”当时的唐霜脸色其实真的很苍白,可是在当时的我看来,那不过是矫揉造作的虚伪。

“随便你们好了!你们要回家就回家好了!大不了我一个人去!”

然后,我便听见了两年前的自己,天真的,可以尽情地哭、尽情地笑的自己愤怒地喊出了那句话。

不可以去啊!

不可以去!

我对着那个因为愤怒而咬紧了牙关的女生大喊着。

对着两年前的自己大喊着。

可是她听不见。

就像是海潮一样的绝望,汹涌地淹没了上来。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膨胀,膨胀,膨胀到我的身体即将变成一个虚弱的气球,只需要一个呼吸的力气,就可以让它砰的一下完全爆炸。

眼泪争先恐后开始逃离,没有办法制止。

“为什么……”

我看见两年前的那个叫做唐果的少女,那个还没有经历那一切的自己,终于忍不住哽咽。

“为什么倒霉的人、受伤的人都是我……”

剧院门口的人渐渐变得稀少,工作人员拉黑了耀眼闪烁的霓虹灯。

啪的一下,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暗蓝的夜色里一片轮廓模糊的阴影。

我看见那个画面中的自己用力地跺了一下脚,然后慢慢走向了海滩的方向,消失在了一片浓重的黑色里。

“……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