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关在“文思殿”中,开始没日没夜地抄写那二十卷经文。
我关在自己日常起居的偏殿里,除了抄写,还是抄写;不见天日。当萧绎与那群文人雅士秉烛夜游的时候,我却只命一个侍儿在旁为我磨墨,在那入夜后即显得阴暗幽深的空旷寝殿中走笔如飞。
我的后颈和手腕都酸痛不堪,我的视线因为长时间埋首抄写而模糊不清。我这样写着写着,眼里竟然不由自主地就涌出了泪,不知道是因为眼睛干涩疼痛,还是一些别的什么缘故。
我一笔一笔地抄着。手边是一卷“佛说园生树经”:“彼天子众依时游观,转增适悦。又复非久彼园生树,满树开华,其华清净,异香殊妙;微风吹动,其香馥郁……彼园生树有如是事,妙华异香人所爱乐……”
我的眼泪滴到纸上,登时洇开,糊了一片。我懊恼地低呼一声,忿忿然将自己手中的笔丢开,急忙审视那张已写了一多半的纸,脑中却想不出任何补救的方法。某种委屈倏然冲破我一直极力压抑的堤防,我的眼中泪如雨下。
身后有一人走近,在我能够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拿起桌上那张毁了的纸。我一惊回首,萧绎微微蹙眉的容颜竟然近在咫尺。
“怎么了?”他温和地问着。纸上那洇开的一团墨迹实在很显眼,即使是他一目不能视,也已看到。
这温柔的声音,倏然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骄傲和伪装。一股强大的委屈和不甘,从我心底油然而起,氤氲了我的视线,哽咽了我的声音。为了掩饰这突如其来的脆弱,我蓦地将头撇开,哽着声音简短说道:“没什么。我斟酒时,把酒溅出来了,毁了一张抄好的经文,如此而已!”
我以为他会很生气。把佛家严禁的酒,倾倒在经文上,这是多么的大不敬!尤其我之前故意饮酒,荒废抄经正事,已经惹恼过他一回;今日再犯,只怕在他眼中,罪过只多不少吧?
然而他没有生气。他听了我的解释,没有说话,只是浅浅地笑了一笑,将那张纸直接拎到自己鼻端轻嗅了一下,然后放回桌上。
“昭佩,你又造口业了。这纸上何曾有一丝酒味来?明明没有饮酒,为何要说谎?”
我一愣,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费力拆穿我的托词,而不是失望得转身便走。然而为何他要追究我的清白与否?我做的错事愈多,不是愈可以让他和皇上有理由贬斥于我么?
但是在他那样温和的疑问之下,我却张口结舌,忽然完全没有了一丝辩解的力量。我的嘴张了又合,最后只是垂首轻道:“毁了便是毁了,须得重写而已。难道我把水滴在纸上,那名目就会比把酒溅在纸上,来得好听几分;我也就不需要重写了?”
萧绎仿佛有丝讶然,最后却只是低低叹息了一声,静静说道:“可是……你也不该这样任意毁坏自己的名声呵。”
我震惊扬首望向他,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径自审视着那张救不回来的字纸,双眼微眯,眉头轻轻地拧起。
我就这样凝视着他温柔的侧面,心底忽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既甜又苦。他并没有简单草率地责怪于我,还这样认真地想要帮我找出补救之道;这使我惊讶,更让我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