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佩……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口出此大逆不道之言?这……这是造口业,要遭报应的呀!”他又跨前一大步,握着我的双肩,努力地想要看清楚我的神情。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我的脸。
我没说话,但是心裏却在暗自期待他能看到我右颊上所绘的那朵桃花。也许当他看清楚了那朵桃花,他就能体会我想讨他欢心的苦心,不再像皇上一样挑剔我,或者……愿意带我一道出席他的那些诗酒之会——
他该知道的,于他而言,我或者不如他一般博学,但我从来就是足够聪明,决不会使他在那些文人雅士面前失了任何颜面。我可以像他一般自如地与他的文友酬对,吟诗应和;我对自己的诗词造诣,是很有自信的。
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发现我脸上妆容的不同。他只是颓然地放开了我的肩,把自己的脸侧向一边;仿佛我的言行,已经彻底地使他失望。
这反应刺伤了我。
我再度绕到他的面前去,伸手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向我。委屈的情绪在我的心中酝酿发酵,使我的心带着沉重的酸楚。
“世诚,你只看到我令你失望的那一面吗?”辛酸使我的言语哽在半途,我努力地眨着双眼,生怕眼泪会一不留神就落出眼眶,模糊了我颊畔那样精心描绘的桃花图案。
他看上去是那样尴尬和为难,他只能转开了自己的视线,难堪地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微微用力想摆脱我的掌握。
可是我却不放开手。我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与他的大手角力,我执拗地把自己的脸,更靠近他的面容一些。我甚至可以感觉他的吐息,热热地吹拂在我的脸上,有些气息不稳。
“世诚……为什么你要漠视我?当初……不是你自己愿意娶我的吗?难道只因为我没有好好地遵守宫中的繁文缛节,或是我自己也不愿意见到的那场暴风雪,你就听信皇上的推论了,你就疏远我了,你就……不想再在我身上花任何心力了?”我一眨眼睛,终究没能留住那已经危险地悬在我眼睫上的泪珠,顿时眼前一片模糊。
“难道你忘了那个你在荷花池中救起我的春日么?难道你忘了你曾经帮我摘下头上已谢的花,难道你后悔了你那天曾经问起我的名字?如果你想让我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为何你那天要告诉我你是谁?”我泪流满面,再也顾不得颊上那朵桃花。
“我是这样的寂寞、这样的孤立……可是我可以不去在乎那些,我只想多接近你一点,为什么你要推开我?”我哽咽了,再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旁人都说你不好声色,潜心研究佛经要义……我并不是要阻止你的喜好,我只想让你多注意我一些,这样也不对吗?”我伸出右手碰了碰自己的右颊,再拿到自己眼前一看;果然那朵桃花,已在我的泪雨之下,化为一道艳红的水痕,斜斜划过我的右颊,直到我的下颌。
我茫然地瞪着自己指尖那一抹鲜红的痕迹。他的手仍然握在我腕间,然而他已经没有再用力了;他注视着我指尖那抹红痕的眼神是那样奇特,他忽然以自己的指尖轻轻沾起一丝我指尖的红色,再举到自己眼前。
霎时间,他的面容上划过一道震惊的悲痛。他缓缓抬起眼睛来望着我,他微微侧过了自己的脸,视线在我右颊上停驻;然后,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右颊上那一线殷红。
我为他这样温柔的碰触而震慑了,愣愣地仰首望着他微侧的脸。忽然,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窜过我的意识;我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天啊,世诚……我、我不是有意——”我冲口而出,声音却变得艰涩。我看见了他容颜上掠过一抹了然的悲哀与怨忿,我的心忽尔向下沉去,一直沉到了最底层。
“你什么都不用说,昭佩。”他静静地开口,甚至勉强一笑。
“我想,这一定是你特意为了我而画上去的花……只可惜,我看不到,看不到……”他重复着那三个字,面容逐渐由悲伤而变得冷凝。
“……只可惜,我的左眼是瞎的!”
我倒抽了一口气,全身从头至踵变得冰凉。我忽然不知道在这样巨大的哀痛之下,自己还能说什么;我只是摇着头,徒劳地辩解着:“世诚,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这样做!我画在这边,只是因为我提笔比较顺——”
他惨然一笑,摇了摇头,放开了我,把自己的脸撇向一边,不再看着我。“昭佩,我没有资格责怪你,毕竟……我生来就是如此,带着缺陷……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整日小心翼翼!我是半个瞎子,我看不清你,我始终就没能真的看清楚你……”
我崩溃地哭出声来,泪水冲散了我精心描画的盛妆。我从他的话语中,仿佛听出那么不祥的双重意味;我从不知道自己聪颖若此,竟也有弄巧成拙的一天!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狼狈哭泣的样子。有那么一刻,我几乎可以从他眉间看出某种微妙的矛盾的温柔;但是下一刻,他却只是轻轻叹息,回身向殿门大步走去,将我独自一人丢弃在这空旷的寝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