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六年,我十六岁,我的夫君十七岁。
我已经完全蜕变成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子。从前没有的勇气,仿佛随着我身躯的抽高、成熟,也逐渐注入我的体内。我知道外边的人,都说萧绎性不好声色,只慕高名;但是我不肯相信我无法吸引他的注意。毕竟,我是他亲口指名迎娶的王妃,不是么?
我开始尝试着和沉默寡言的萧绎说更多的话,也开始学会恰如其分地装饰自己的美貌;我开始知道如何博取他人的注意力,我的美丽就是我天生的武器。
这天,我在房中试穿一件新装。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那个许多年前的春日,自己笑着将鲜花插了满头的情景。我的心中忽然一荡,灵机一动间,我拿起书案上一枝萧绎的兔毫笔,沾着妆盒中凤仙花捣成的胭脂,开始在右颊上描画一朵桃花。
我选在眼角附近下笔,因为那里既不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却又让人无法忽视那朵桃花的存在。我一边微笑着,一边又极力避免右颊上浮起笑纹,细致地对着菱花镜面,一笔一笔地小心画着。
和萧绎成婚这些年来,我刻意学了从前在娘家时不精的绘画;我最喜欢描绘那些美丽的花朵,含苞待放的、艳丽盛开的,就是没有憔悴欲凋的——
我细心地在一个描花瓷碟中调着胭脂的颜色,深的、浅的,要画出桃花花瓣上那由浅及深的层次,并不容易。我甚至不得不偶尔暂且搁了笔,伸指以指腹轻轻揉开那过深的红色。
当我终于大功告成的时候,我微笑地放下笔,想到庭院中去看一看天色。今日萧绎要去见皇上,也许他会早些回来见我的。我等不及要让他看一看我心血来潮的作品,一朵栩栩如生、鲜艳欲滴的桃花。也许,他也会和我一般,想起那个我把花朵戴了满头的春日,那个他虽然视力不便,仍然将我从水中救起的日子?
这样想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我一跃而起,飞奔到殿门口。
来人果然是萧绎。他一袭朴素的淡青衣袍,仍以金冠束发,面目俊朗。他见我向他奔过来,便停住了脚步等我。但是当我要扑进他怀中时,他温文笑着,却向后退了一步。虽然他伸臂来承接我的冲势,但他伸长的双手在接住我的同时,也将我们两人的身体微微隔开了一段距离。
我一怔。虽然这样的动作已是他的习惯,但我还是不屈不挠地尝试下去;也许在我脑海的深处,我仍记得当年那微微笑着,轻声问我名字的少年。他曾经在我面前敞开了他的心防,所以我相信自己理所当然应该是特别的,理所当然应该得到他特别的对待——
他轻咳一声。“昭佩,你又没礼貌了!”他暗示着我,我却满不在乎地仰着头,冲他灿烂微笑。
“臣妾给王爷请安。”我虽然这么说着,但一点也没有要行礼如仪的意思。“这裏又没有旁人,何必拘泥那些繁文缛节?”
他俊秀的眉轻轻地蹙起,语气仍是温厚平静。“礼不可废。本朝以礼仪立国兴邦,你身为湘东王妃,理应起到礼仪表率,怎可妄自省略那些礼节?”
我爱娇地噘起了唇,对他的说教并不当真。“哎呀,王爷,臣妾知错了,你就放过臣妾一次吧!”我刻意忽视他在我们之间留出的那点距离,将上身倾近他,笑得妩媚。
“又是春天了呢!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王爷,我们可以去‘颜园’踏青么?”我直截了当地问着,语调里存着一丝暗示和期待。
他闻言,却叹了口气,表情变得很为难。“昭佩,这是不合规矩的……皇上才命我让你抄写经文二十卷,上次你就不甚用心,皇上龙颜不悦……”
我的心一沉,笑容也在唇边淡去。“所以这次要加码?八年来我已经抄写过多少卷经文?早晚诵经礼佛、逢初一十五斋戒,还不够抵消我当初出嫁时所遇上的那场暴风雪?冬季本就天候异常,身为新嫁娘却遇到那种事情,难道我就不难过么?为何皇上可以轻易因此断定我是不祥之人,对我百般排斥厌恶?”
“……昭佩!别太过分!”萧绎难得地微微提高了声音,喝止我大逆不道的言辞。他一手掩住我的嘴,拖起我就往殿内走去。
我委屈地噘起唇,红了眼眶。可是我忽然想起颊侧那一朵自己精心描绘的桃花,我不能落泪弄糊了它。萧绎还没注意到它,还没注意到我的用心……他只知道日复一日地叫我顾全礼仪、抄写经文,叫我跟着他、还有他的父皇一道佞佛!
“……我有哪点不好,世诚?”我丢开那一套礼仪称呼,直接唤着他的字。我想他一定是非常惊异,因为他睁大了眼睛,表情是那样无法置信的痛心。
“昭佩!你怎能这样……”他刚想对我说教那一套“礼不可废”的言论,就被我毫无礼貌地生硬打断了。
“我为何不能这样?你是我的夫君,我想要跟你亲近,何错之有?我还年轻,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埋在终日诵经抄写、精心礼佛之中!这样的生活,虽处身于深宫重院之中,却与寺庙尼庵有何不同?”
他看起来是那样地震惊,他甚至倒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摇着头;许久才说得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