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皱眉,冷下了面容说道:“现下王爷不在,今日也并非什么初一、十五等等特别日子,不需要禁酒。我想庆祝一下,不行么?我想庆祝我好不容易抄完了二十卷经文,我想庆祝我明日终于得以出席那见鬼的、风雅无比的诗酒之会;我想庆祝我当初何德何能,竟然能蒙王爷青眼有加,钦点成为湘东王妃——”
话音未落,我却望见他颀长的身躯忽尔一震,然而他仍然顽固地保持着沉默,顽固地不肯离开、也不肯回头。
浅儿在我身旁,早已被我大逆不道的挑衅言辞吓得脸色发白,壮着胆子说道:“娘娘息怒!请千万体会王爷的一片苦心……”
我被萧绎的举动惹得又委屈、又忿怒,脱口就向一旁的浅儿吼道:“苦心?什么苦心?维护我么?连皇上都巴不得把我这不祥之人早日休离,好保全他爱子的锦绣前途呢!说来倒也好笑,天下美女何其之多,偏偏是我这恶兆缠身的,蒙受湘东王的青睐;皇上一定很扼腕吧?”
这句话终于成功地颠覆了萧绎的缄默和冷静。他猛地回过身来,大步走回我面前,气得脸色发白,声音也微微地发着抖。
“够了!昭佩,不要在这裏胡言乱语,妄自揣测!我从没说过要休离你的话,我的‘锦绣前途’,也不会因为你而蒙上阴霾;你想的……未必也太多了!这是宫里,人多口杂;你是想要因为自己一时的气话受罚,还是想明日开始又多抄二十卷经文?”
他把“锦绣前途”那几个字念得格外咬牙切齿,听在我耳中却仿佛带了一丝讽刺。是呵,即使我这个厄运当头的不祥王妃,没能成为他完美世界中的污点的话;他还有那与生俱来的、不能视物的左眼,那即使他再学识广博、才气纵横,也无法忽略、无法抹去的弱点——
这样想着,我身体里的气力仿佛忽然间全都被抽空。我没有了先前那种刻意想要与他作对的心情,我只觉得心裏满满的都是疲倦。
“其实……你是不愿带我一道出席明日的诗酒之会的,是么?”
萧绎一怔,居然难得地没有计较我有意舍弃了对他的礼貌尊称。“昭佩,你在说什么呀!不要胡思乱想。”
……他并没有否认我的话。那一句轻描淡写,使我的怒意与怨怼,在一瞬间上升到极点。
“……可是,我偏偏要勉强你。”我高傲地昂起头,轻哼了一声,顺势压抑下鼻间突来的酸涩。
“我偏要勉强你做一些你并不想做的事情;我饮酒、我叛逆、我抗旨不遵、我以抄经来要挟你……我知道你厌烦我的无端任性,但是我不在乎!”我冷着声音说道,硬下心来一甩头,就要走开。
“我不开心,我活得很痛苦,所以我想要拖你一道下水……我想教你也难过,教你也体会到我无时不刻都如履薄冰的痛苦滋味;有我这样的王妃,你一定很后悔吧?很后悔当初在‘颜园’里遇见的是我;很后悔一时相信了自己的错觉,娶了我当正妃;很后悔落得今日的地步,要相敬如冰,要捺着性子忍耐包容,要低声下气为我收拾惹出来的祸事——”
我忽然住了嘴,再也说不下去。看着面前他那张仍旧那样温文从容、和煦如风的面容,看着那年少飞扬的眉间窜过的一抹忍耐与愁色,看着那容颜上忽青忽白、却始终安静无语;我忽然觉得,这样无理取闹的自己是如此荒唐和堕落。而他,仍旧高高悬在我所不能企及的天空中,隐身在云里雾里,如一颗我无法触及的孤星,温雅高洁、而遥不可攀。
我忽然发现,在他面前,自己永远是那样任性而幼稚、浅薄得可笑。与他相比,我虽然身体上更无残缺,却不得不一直仰望着他;假如我想要接近他,便只有勉强他——
这么想着,我忽尔觉得有点凄凉。
我向着面前的他展眉一笑,轻道:“人们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萧绎闻言,仿佛有点尴尬,脸上也浮现一抹不明显的潮|红;他的视线忽然不再停留在我脸上了,他不甚自在地转开了头,只在喉间轻应了一声:“哦!”
我又笑。看着他微微窘迫的样子,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心裏先是一动,然后又宁静下来,心境却比之前平和了许多;甚至,连自己将要说出口的疑问,都不再显得那么尖锐刺耳。
“所以,我们前世修了一百年,只是为了今世来彼此勉强、相互折磨的么?”
萧绎一愣,半晌垂首无语。而我也不再勉强他回答。
当我在年少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的美貌与时间一样,都可以永恒地停驻。我总想着我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当那场无人能够预期的暴风雪,自人们的记忆之中淡去之后,我和萧绎便可以坦然相对,彼此之间再无芥蒂。
然而也许我想错了。时间永恒地流逝,却在我们容颜之上留下了无法抹灭的刻痕;那样深,深得无法轻易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