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门外那两个表情讶异的小黄门之间穿过,走在梅林间的小径上。萧绎走得飞快,而且一径地不曾回头;我只好加紧步伐,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却还是不免有些跌跌撞撞。
“王爷……”我试着叫他,可是他却充耳不闻,只是低头疾向前行。我只好脚下使力,硬是勉强站定在原地,同时大吼一声:“世诚!”
他恍然惊觉一般,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虽然是十冬腊月,他的额头上却覆着一层薄汗,喘息未稳,仿佛刚才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我没来由地心裏一抽,无视自己腕间已被他用力的拖拽而有些疼痛,走上前去,用另一只没被他握住的手掏出丝帕,轻轻拭去他额间的汗。
“世诚,你出汗了,这样的天气,你会受风寒的。”我不禁放柔了声音,对他轻声道。
他仿佛这时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茫然“哦”了一声,视线仍直直盯在我脸上,似乎想要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丝毫端倪。许久许久,他才黯然垂下了视线,低声道:“……我能怎么样呢?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呵!”
我一震,心裏一不留神,那股温柔的情绪就流淌得无边无际。我凝视着他,柔声说道:“世诚,我是来恭喜你的。听说陛下很快就要下旨,封你作荆州刺史、西中郎将,并都督荆湘郢益宁南梁六州诸军事。这下你终于可以有大展才华抱负的机会了……”
可是,萧绎却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又惊又喜。他沉默了一瞬,才抬起眼帘望着我,简短地笑了一笑道:“哦!是么?”
我有点惊讶于他这样平淡的反应,不禁脱口问道:“世诚,难道你不为此事高兴么?”
他淡淡撇开了视线,轻声说:“难道,我应该为此事高兴么?”
我更为惊异。他的反应太奇怪,实在不像是骤逢重责大任时应有的紧张与喜悦。可是有什么人事,能让他淡泊至此呢?我讶异道:“怎么不该?我虽不是望着你得了封地军权,可以早日去与其他皇子竞争,但今日你受了皇封,也说明你的才干受到陛下重视。你被陛下倚重,寄以厚望,难道不应该高兴么?”
萧绎眉间微跳了跳,却叹了口气,没有否决我的话,只是放开了我的手,重新往前缓步而行。
我也跟在他身侧,关切地注视着他的侧脸。今日,他仍然以金冠束发,锦衣玉带,衬得他颀长的身躯挺拔卓然,潇洒俊逸。然而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侧颊的线条因为紧抿的薄唇而显得有丝忧郁。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我毫不掩饰的目光凝注,面颊上忽然泛起一层极淡的红,轻咳一声转开头去,低声说道:“昭佩,你说得没错,我起初……的确很高兴。即使我……身有不便,父皇仍然看中了我这些年来的努力,委我以重任,我怎能不开心激动?”
他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来,遥望着远方,声音里有丝飘忽不定。“可是……现下正值多事之秋,大哥虽然盛名远扬、天下归心,怎奈父皇心中已起芥蒂,言行之间也多给我们兄弟诸人以无限暗示……自古以来为争皇位,兄弟阋墙之事难道还少么?我也知道,觊觎大哥太子之位,大有人在!这种时候,封地的优劣、军权的强弱,正是众人注目所在;我虽然无意于此种争夺,但……现在父皇这纸诏书一下,只怕我……也身不由己!”
我心底巨震,听着他似是感慨、似是悲哀的语气,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演变成如此地步?只要你不愿意,难道……还有谁会强迫你不成?”
萧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脸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略略显得苍白透明,那层忧郁之色更深重,神情里却忽尔浮现了一抹似笑非笑。
“谁会强迫于我?每一个人!父皇下了这样的旨意,其余封地不及我富饶广阔、兵权不如我强大的兄弟会服气么?即使我表示无意竞逐之心,只怕他们也要防我暗渡陈仓哩!这场免不了的兄弟相争,虽然血缘相亲,却更不择手段;必定凡我周遭亲近之人,无一例外都会有人筹划着要在背后暗算,只是现下尚不知后果轻重罢了……而且,跟随我的那些亲近臣僚,难道他们不想立个大功,将来好位列朝班,官升数等?何况……”他仰首向天,漫声长叹。
“父皇近日多所表示,现下又有这样的诏旨……昭佩,你以为我能拒绝得了父皇的意旨么?放眼天下,又有谁能拒绝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