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又过了好多天。
虽然圣旨已下,但时近年底,冬日天气寒冷,要旅行也多有不便。皇上毕竟出于对萧绎的关爱,竟然特许萧绎暂留京城,待得明年开春再行出京赴任。
于是,萧绎仍旧在宫里留了下来。所不同的是,他愈来愈少回到“文思殿”的寝殿。宫中纷纷传说着湘东王与王妃陷入冷战、相见两厌的消息,“文思殿”中弥漫的低气压与日俱增。
这日,难得昨夜一场大雪过后,庭前枝头地面,皆是一片纯净的白色。我已在“文思殿”中闭门多日不出,这天一早起身,还是恹恹地懒怠行动。不过时至正午,太阳居然从云后现身,霎时天晴日朗,不由得也令人精神稍振。我望了望窗外阳光正好,便命浅儿再去取那领狐皮大氅来,打算再到御花园里赏景漫步一番,解解闷,排遣一下长日寂寞。
那片梅林却有些零落。虽是白雪地上、红梅梢头,美景仍令人心旷神怡;但昨夜也曾起风,将花瓣吹落许多,点点滴滴缀于地上的白雪间,透着一丝凄艳。
今日,我选择了梅林中的另一条小径。我在小径上缓步而行,脚底踩上未化的积雪,虽然积雪不甚厚实,甚至小径边缘砌着的石籉还微微露出一点;但踏雪而过,却仍然发出轻轻的“扑簌簌”之声,仿佛惊动了这片宁静安谧。
忽然,我停下了脚步。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随风传来一声幽幽的轻叹,钻入我耳中。
是谁?谁在漫声长叹?
我好奇心大起,沿着那一丛丛花树,穿花拂叶循声而去。曲径通幽,那一树树花开正盛,夹着的小径尽头,竟然是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那圆桌圆凳的造型古实朴拙,衬着树下满地落花芳菲;而落英缤纷间,一个身穿白袍的挺拔人影卓然而立,那背影俊秀而高大,似曾相识。
我微躬身躯,藏在那一树花开之后,想悄悄接近那人。然而小径边缘爬着经年累月的青苔,再加上未融的积雪,直是滑不留足,我一个不慎,居然险险滑倒。幸好我及时抓住路旁花树伸向我面前的一根树枝,才站稳脚步。然而这一趔趄,那棵树的树冠簌簌而响,花瓣纷纷飘落我脚边,惊动了那人,他猝然回首。
“太子殿下?”我大吃一惊。
眼前那人的面貌,赫然便是太子萧统。然而当他也看清楚了我的容颜时,他的脸上骤然拂过一丝狼狈而黯然的情绪,微微垂下了眼帘,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有些讶异。记忆里,无论何时何地,太子萧统都是那样从容、温厚、隽秀而出色的;虽然我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但种种关于他美德的传言却从未中断,连我也常常听闻。
他两岁时就成为太子,已经在这个高而危悬的位子上坐了二十多年。他永远是那么斯文、谦逊而温厚体贴,他在文学方面的才华毋庸置疑;即使是才名在外的萧绎,也注定抢不过他的風采。
将来,他会是个很好的皇上。他敬佛而不佞佛,宽容而不懦弱;他做任何事情都仿佛能把握得分寸恰好,不会抢走任何人的风光,绝不锋芒外露,却也令人无法忽视。他总是那么令人安心,无论有什么样的问题,在他那里必定会有使人无法驳斥的答案;他的声名正盛,广受爱戴。
他代皇上省录朝政,辨析诈谬,秋毫必睹;但宽和容众,见到错漏也只是徐令改正,并不加罚。仁慈才高,天下归心。我毫不怀疑他将来会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君王;然而身为人臣,声名过高,却并不是一件好事。
数月之前的厌祷之祸,若非皇上早已心存芥蒂,又怎会演变至此?那种种厌斥究责,处处都显岀皇上对太子的凉薄。将萧绎与江东孙策相提并论,只不过是打击太子的又一层手段罢了。
那时,来报告此事给我的浅儿曾经问我:王妃,你难道不为王爷高兴吗?既然陛下有此心,想必将来王妃你也大有希望晋身为太子妃、继而母仪天下哩!
然而我却笑不出来。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只觉心寒;寒彻骨髓。
太子如此谦恭隐忍、事事以礼自持,这样谨小慎微,仍然功高震主,引来皇上的猜忌和夺储之念!连太子这样完美的人,都落得如此下场;难道萧绎如果当上太子,结局就会更好么?
我这么想着,忽然对面前的人油然而生无限怜悯同情。我尽量放柔了神情和语气,撇开那些宫中的礼仪客套,若无其事地向太子萧统笑问道:“太子殿下从哪儿来?今日庭园中梅花开得正好,殿下是来赏花的吗?这样也好,殿下终日忙于编纂文选,但工程浩大,怎可急于一时?暂且放松一下,也许会更神清气爽,思路明晰——”
我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萧统那种复杂而不忍的注视里。我从那眼神中看出了某种难过与怜悯,那仿佛与我切身相关的忧郁,使我蓦然一凛,彻骨冰凉。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了点颤抖。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殿下你……要这样看着我?”
萧统沉默不语,许久才轻轻一叹,他的视线,仿佛在逃避着我的眼光。我的心向下无穷无尽地坠去;他欲言又止、躲躲藏藏的神态使我不由得疑云大起。他难道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我吗?
“告诉我!太子殿下,究竟出了什么事?是什么……我竟然不能知晓的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一片虚空中回荡,带着一丝尖厉和破碎。
萧统很快地瞥了我一眼,终于开口了,他撇开了脸,语调漫远而悠长,仿佛在讲一个故事。
“传说中的凤凰看到梧桐,便会落下,栖息在梧桐树上。京中正巧也有一户官宦人家穆氏的小姐,据说她将降生时,其母夜梦凤凰飞舞,栖于庭中梧桐树顶;遂诞下此女,于是取名为凤栖——”
我大为讶异,一时间不明白萧统忽出此言,是何用意,只得漫应道:“穆凤栖?倒是个好名字。这出生前的梦境,倒也是上佳吉兆。”
“吉兆”两字一出口,我脑海里仿佛如电闪般窜过什么,一瞬间脸色变得雪白。
吉兆,吉兆?这命带吉祥的女子与我相比,是多么鲜明的对照!
凤凰栖梧,既然身为太子的萧统提起此女,必定是皇上听说此一吉兆,起意要为皇子延聘;既然是凤凰,那么最有可能指配的人选,就是未来的皇上、今日的太子萧统。然而为何萧统却面无喜色?这命里注定,生来的凤凰,难道……竟然不是皇上为太子选择的佳配么?为何萧统那样回避着我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要隐瞒着我?
……难道,那只凤凰即将栖息之地,不是东宫,而是……文思殿?难道,恶兆缠身的我,这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湘东王妃的名位,即将被这吉兆佳女取代了?
我通体寒彻,面色惨白。我抖着唇,哀声道:“太子殿下,你告诉我,是不是陛下立意要剥夺我的头衔,为湘东王……另聘此女?”
霎时间,我看到萧统眼中掠过的一抹怜悯和黯然。
那眼神说明了一切。我的心骤然紧缩,刺骨的疼痛一霎那刺入内心,刺出了血。我惊异、恼怒而晕眩,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遥远而不真实,仿佛飘在很远很远的天际;茫茫然地问着:“那么,湘东王他……答应了吗?”
萧统注视我片刻,不忍地撇开了头,轻声道:“陛下这一回圣意已决,不容他有婉言谢绝的余地;为免湘东王推辞,陛下要他在两样之间择其一:陛下直接下旨废你而立穆家小姐为正妃,或者仍保留你的正妃头衔,但要他迎立穆家小姐为侧妃……”
我的膝盖一软,再也无力站立,跌坐在了地上。如海的花瓣洒在我裙裾边,我却觉得四周包围我的,仿佛都是无情的冰雪;我呆呆地漫盯着萧统的靴面,喃喃说道:“那么,他选择了……后一种?他要另娶那个穆凤栖?”
萧统默然无言。我心头忽然袭上来一股强烈的悲痛,撕扯着我的心神;我感觉自己的体内仿佛已经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我屈膝愣愣地坐在那里,完全不管地上的泥土混着积雪,会脏了我的衣裙。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的视线茫然无依,我忽然想起初见时的一刻,萧绎玉冠锦袍、俊雅温文,却为了救我弄得一身狼狈;然而他注视我的眼神那样深邃湛然,他轻声念着我名字的语气那样低回婉转,他唇畔缓缓绽开的一线微笑那样和暖温柔——
然而很快地,这一切都将不再专属于我一人了。
可是我有什么错?我为何必须承受这样的命运?一场狂风暴雪,从此我就不再是我自己,而只能忍受一次比一次更不公正的待遇,一次比一次更可怖的冷眼、厌恶和排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