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儿恭谨地跟在我身后,一路往御花园中去。她手里端着托盘,盘中有精致小点,和一个酒壶。
自从萧绎离京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管束我饮酒了。不论是浇愁、还是纵情,他已将我遗弃在他身后;而且,不再回顾。
他离开了,而我,并没有跟去。
事实上,即使他当初没有选择我,我仍想要与他一同前去的。然而我了解他的意思。他不希望我同去,他已经受够我们这样相敬如冰的婚姻,和不得不做岀的和睦假象。他宁可我不要去打扰他的新的世界,让我留在京里,为此他宁可容忍我“私会他人”的难堪传闻——
于是,事情竟然演变成这个样子。我私会贺徽的传闻,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而远在荆州的他——有人专登奔波了迢迢千里,来与我说:娘娘,不知你可知李桃儿此人么?
李桃儿……我怎么可能知道李桃儿!我的婚姻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一场闹剧。而我乍闻此信,是那样的无法置信。我震惊、我暴怒、我伤痛,我的心底汩汩地流着不断的血,然而我还要为了维护他而反击回去;我狠狠地、冷酷地反唇相讥,我恨不能也刺痛每个旁人的自尊,让他们的心,也如同我此刻一般四分五裂。
然而我不能做什么。我想质问萧绎,问他明明知道我这样卑微地哀恳着他的爱顾,为何还能对我视而不见,为何还能轻易将我孜孜以求的东西,轻易交付给另外的女子?我也想杀掉那个李桃儿,我巴不得把那个轻易得到我追求了半生的东西的女人,抛进江里、让她随着钱塘江潮远远地飘到海上去,让她永远也不要回来在我面前炫耀她的胜利,让她永远不能介入我和萧绎之间——
然而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已经失掉了质问他的资格。即使我仍可以名正言顺地将那个李桃儿驱离他的生活,我却再不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要求他的一颗心。
我已经堕落了,我在寂寞中腐败,我在无望中消亡。我的青春即使还在,我的躯壳即使仍然美丽,内里却已经是一片空虚,只有原先应该放置那颗心的地方,留有破碎过的痕迹;嫉妒和痛苦的蠹虫,啃噬着我余下的身体。
我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去,奇怪为何自己没有勇气亲手结束掉这错误的相遇,与错误的一生;也许是我仍旧存有那么一丝丝期望,等待着终有一天,萧绎能抛去那种种的心结、人为的错误、与老天的恶作剧,报我以温暖一笑;而那微笑间,风清日朗春暖花开,再无任何芥蒂。
浅儿并不知道我的思绪。我在凉亭中坐下,吩咐浅儿将托盘放在桌上,然后退下。园中并没有其它人在。皇上又在自己寝殿中召见有道高僧,谈论佛法;而其它人,大约此刻正各自忙着抄写经文吧?
前几日,皇上又下了旨意,要诸皇子、妃嫔,每人抄写经文十卷以祈福。当然,萧绎因眇一目,得以免除这件苦差;而我,已经抄到熟能生巧,走笔如飞。更何况,我一向是宫中最迟交卷的一个;据说皇上因此对我愈加不满,已经又起了心思,要说服萧绎另纳侧妃。
我思想及此,不由得叹了口气。从桌上酒壶中倒出桂花酒,我持杯就口,桂花的香气在鼻端萦绕。
我一口饮尽,酒的芳醇在我喉间短暂逗留,亭外桂树随风轻曳,清香扑面,熏人欲醉。
我本来在出门前,随手抓了一本书在手里,预备在无聊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打发时间。宫中的生活是单调而寂寞的,如果不将那些永恒丑陋的勾心斗角计算在内的话,那么我倒还真的没有多少方法,来打发这漫长得仿佛永远望不到尽头的日子。
我总是在窗前的那张桌案前坐着,透过窗上蒙的碧色纱帘,静静望着外面也变成一片澄静碧色的天空。桌上不知何时起,总在我伸手可及之处,摆着一壶桂花酒;我有时候并不是要灌醉自己,而是只想品尝着那股极清极雅的香气,在我的寂寞眼瞳中,静静散成一汪蒙胧雾霭。
我的酒量在这种安静的自斟自饮中变得很好了,然而有时我心头仍会毫无预兆地突然涌上某种情绪、或某张面容,然后我就会一阵胃里翻腾,扑到漱盂前,吐个翻江倒海、撕心裂肺。
我发现自己逐渐开始不事打扮了。起先是为了迎合萧绎和他那群文友的喜好,我尽量淡妆素抹,雅而不艳;后来我便真的淡了那份精心妆饰的心。
女为悦己者容——然而那个喜爱我的人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想,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梳妆打扮的动力。
有些时候我只是坐在菱花镜前,呆呆凝视着镜中那个脂粉不施、却仍然清丽的倒影。寝殿的一角,供着佛龛;殿内总是遵循皇上的旨意,燃着一炉檀香。那股似有若无的檀香味道,有时会忽然变得强烈起来,自我的眼耳口鼻中钻入我的身体,然后郁积在我的身体里,久久不散。
有时我总觉得,无论是我对桂花酒那股清香的喜爱,抑或殿中终年不息的檀香那种庄严气味,都只是为了掩饰我的堕落、与身体里的逐渐腐败。我坐在空荡荡的寝殿中,虽然外面是晴空丽日、阳光灿烂,殿内却永远都过于阴沉冷寂。
我坐在那满室空旷之中,阴影半笼罩在我身上;我想,我也许已经死了,我的身体正在无声无息地腐败分解。总有一天我会变得什么也不剩下,如同轻烟一般消散在空气中;也许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人为我的消失而哀悼,他们只会碍于礼法的规定,为我造一口贴金雕花的华丽灵柩,然后叹口气说:啊,这不是早注定好的吗?皇上圣明,一眼便辨明这女子身上所带的恶兆——
我这样想着,想得出了神。我喝了很多酒,却全无醉意。我长叹一声,抛开手中的酒杯,转身伏在凉亭的栏杆上,两臂交叠、下巴顶着手背,直勾勾地盯着亭外的桂树。
芬芳君子树,交柯御宿园。桂影含秋色,桃花染春源……我想起萧绎的那首诗,那样温文而从容,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雍雅;全篇竟然没有一个字提及他曾如此重视的“以景入情”。也许,他已经不再需要藉景抒发任何感情了;也许,他本来就没有感情可以给我。
我眨了眨眼睛,两行泪静静落下我的面颊。我想起自己的那首诗,那样卑微地祈求着他的回顾;然而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我低喃着,声音里浮现一丝哽咽。
身后忽然有人开口:“这不是你初次参加诗酒之会,就博得众口称赞的《芳树》诗中的一句么?凭诗寄意,果然不凡。”
我吃了一惊,猝然回首,不禁大为震愕。
太子萧统就站在我身后。当他看到我颊上未干的泪迹时,神色里仿佛掠过一抹惊讶。然而他掩饰得很好,只是向我微笑颔首为礼。
他仿佛生来就是一个天生注定的君王。他是绝好的守成之君,满腹经纶,性情温和。现在,在皇上面前,他是无可挑剔的优秀长子;在其它皇子面前,他是值得倚靠的大哥;在臣下面前,他是聪颖却耐心的太子殿下。
我有时会想,也许他是这世间最完美的典型。他拥有一切,而且身体健全,因此他没有萧绎那种沉潜在河流底层的忧郁怨怼、或自我封闭。
我从前和他见面次数几乎屈指可数,我甚至在脑海里不能很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五官。但是今日,我第一眼所望见的,却是他那双如海般深邃的眼睛。而且,他的眼底,并不是空荡荡的一片,而是蕴含着某种震撼人心的温暖。
我忽然闭了闭眼睛。他眼底那抹温暖忽然在我眼前变成某种强烈而刺目的光,仿佛鲜明得令我无法注视。我想,我是生活在黑暗里太久了;久得以至于我那已经瑟缩的瞳孔,再不能承受望见任何温暖的光亮。我的眼睛发痛,泪水似乎受了某种尖锐的刺|激一般,不停不停地涌出来,钻出我紧闭的眼睑,在我的面颊上流成两道小河。
——要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必定会经历很多痛苦。
这句话,仿佛他曾经说过。那时候,我曾经如此相信着他,毫无理由地为他的解释而心安。然而我现在却终于知道,那句话,不是解释、不是预言;而只不过是一种绚丽而虚幻的安慰,有如海市蜃楼一般,雾散的那一刻,就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