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了这一句话,我便轻车简从,带了为数不多的仆婢行李离京,日夜兼程,赶往荆州。
我决意今后一生,都追随于那个人左右。
那个才辩敏速、冠绝一时,下笔成章、出言为论的人。那个温文守礼、拘谨自抑,不好声色、只慕高名的人。
那个一直推拒着我接近的人。那个另娶穆凤栖、复纳李桃儿的人!
……那个,自从相遇一刻起,命运就终生与我纠缠不清的人。那个为了选择我,不惜忤逆父皇,不惜忍受侮辱、斥骂与难堪的人。
我这样想着,心头不禁涌起一抹带着疑云的黯然。
萧绎呵萧绎,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及待我抵达荆州刺史府,我终于有了答案。
至少在我们重逢的那一刻,他是一个为我的突然现身而又震惊、又无奈的人。他的表情甚至看起来是那样为难,为难得几乎要让我以为自己在这座府邸里是不受欢迎的!
但我不在乎。这样的表情,我早已看过了几百遍,多得已经不能深深地刺伤到我。毕竟在名份上,我是冠冕堂皇的湘东王正妃,拥有正大光明留在他身旁的权利。于是我坦然登堂入室,无视穆凤栖的又惊又怒,与李桃儿的既惊且惧。
我在荆州住了下来。
虽然萧绎看似很吃惊于我这个决定,但是他并没有反对。甚至,他比从前在宫中时更常来看我了,有时候我们会以诗词唱和,毕竟当年我也曾是名满一时的江左才女。有时候我们会在庭院中漫步,小憩片刻。
我们都不再提起从前的事,无论是我拒绝抄经、离经叛道,抑或是“同泰寺”私会出家人的疑云;又或者是萧绎选择携穆凤栖上任、与他在荆州另纳李桃儿的动机,我们心有默契而绝口不提,仿佛这一切,这所有不愉快与被背叛的事,都从未在我们生命中发生过。
我也并不急着要去见识一番那个李桃儿的本事。听说,她美貌与才慧并重,兼且温婉贤淑,与恶名在外的我,或者越俎代庖掌理刺史府、锋芒过露的穆凤栖相比,自是与别不同。
数月过去,我仍然不动声色。
我看得很清楚,穆凤栖本来也以贤良淑德闻名,只是这几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可以显露才华、将我取而代之的大好机会,难免急于表现自己成为主母也游刃有余的一面。虽然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但管事的那人总会是落下最多埋怨的一个,纵然穆凤栖千好万好,又怎能做到十全十美?
反之,李桃儿只须温婉一笑,耐心听着那些不满之人叨叨絮絮地发泄一番,再适时加以安慰,或者更为穆凤栖说上几句好话,府中的人心便可以轻易倒向她这一边。
……那些人心裏,也包括萧绎的心吗?
我猜测着,却得不到答案。如果说当初迎娶穆凤栖,还是他出于圣旨逼迫的无奈的话,那么今日的李桃儿,就全是他心甘情愿。我和萧绎避免提起她的存在、或她对于他来说的意义,却并不代表她全不重要。在我与他刻意的沉默里,李桃儿有如一道无法忽视的阴影,逐渐成长扩大,要吞噬我们之间的一切——我们勉强维持的、得来不易的宁静和平,我们暂时忘却的生命里一切丑恶与罪愆,在李桃儿那看上去天真纯净的笑容映衬之下,竟然显得是那么的扭曲,那么的苦涩,那么的清晰。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深埋在我胸腔里的嫉妒便现了形,狰狞而丑恶,暗里侵蚀着我,疯狂啃啮着我,使我整个人支离破碎,心也再难补缀。
这日,我正关在自己房中自斟自饮,浅儿忽然来报,言说穆夫人来访。
我有点诧异,以为穆凤栖与我两人早已心照不宣,我们虽表面上共事一夫,暗地里却恨不能势不两立,更不要说这样亲善地私下走动,相互结纳。然而我再转念一想,便也释然,明白如今不比当初在“文思殿”里那般,要争些故人哭而新人笑的长短输赢。因为眼下的我们,都已是萧绎的“故人”了;而那盈盈微笑的新欢,正是李桃儿!
穆凤栖进来了,我屏退左右,命浅儿在门外守着,方一指桌边道:“仓促之间,未曾备得茶点招待,想来妹妹此番也意不在此,何妨先行入座,清心直说,省去那许多客套?”
穆凤栖一怔,大约没想到我如此单刀直入,但毕竟也见惯了大场面,施施然落座,眼神飘向桌上那尚余一半的酒壶,笑了一笑。
“姐姐如何还在饮酒?眼下……姐姐的身子不比寻常,须得好生小心将养着才是。难道是那些下人们服侍不周?妹妹回去后就立即替姐姐重新打点一切,务求让姐姐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段日子——”
我一惊,眼神不自觉凌厉许多,扫向面前的穆凤栖,冷冷道:“妹妹在说什么?这倒是让我不懂了。”
穆凤栖哂然一笑,动手移开了手边的酒壶,神情一正,语气变得无比诚恳。“姐姐又何必掩饰?既是有了喜,也不想教我们也跟着一同替姐姐欢喜欢喜么?何况姐姐身份高贵,将来诞下世子,更是大功一件;就连我们,少不得也要叨姐姐之光哩。”
我的面容沉了下来。她……如何能够得知?我开始害喜的症状不过十数日之前,召来大夫确定也只是前日的事。我尚未想好要作何打算,如何告知萧绎,谁晓得这个穆凤栖却已神通广大地知晓了此事,还登门来试探于我?
“我怎当得起妹妹这一番话。倒是妹妹神通广大,我未及禀明王爷,妹妹却已登门来给我道喜了。想来妹妹大约也早代我在王爷面前回明了此事,倒替我省去许多周折了。”
穆凤栖干笑了一声,笑容里有丝言不由衷。
“姐姐说笑了,妹妹怎有此通天本事。都是王爷暗中关切,因此府中上下,自然也不敢有所隐瞒。”
我当真没料到她的响应竟然是如此,不由得微微震愕。难道……是萧绎真如她所说,暗中关切着我,而不是弃我于不顾?
我勉强按捺下胸口那一股突生的欣喜,故意装作毫不在意般,平淡说道:“王爷宅心仁厚,想必待人人都如此。当年若不是王爷对妹妹青眼有加,妹妹又何苦代我在荆州辛劳这许多年,一力支撑起偌大一个刺史府上上下下?”
穆凤栖挤出一个笑,竟似把我们方才交手话里的那些暗刺,都当成马耳东风。她向我这边态度亲热地坐近了点,叹了口气。“能为王爷和姐姐分忧解劳,即使是教妹妹殚精竭虑,也理应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松懈的!只是……眼下这府中,只怕……王爷面前,我们姐妹两个,都已说不上话了!可叹这许多年夫妻情份,竟然比不上区区一介出身低微的歌女!若不是妹妹实在是久已没有了主意,也万不敢选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姐姐的!”
哦。我心中登时了然。
原来这新的一场争战之中,穆凤栖已然一败涂地。若不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也断不会这般低声下气,回过头来讨好我这个久已被湘东王冷落的正妃。虽然我早已没了与她或李桃儿相争的本钱,然而我意外有喜,陡然将自己的地位提高十倍。我腹中块肉,将来一旦落地,就是湘东王府中的嫡长子,也必将顺理成章成为未来的湘东王世子。母以子贵,我当然可以重新获得与新宠李桃儿争夺的优势。
有念及此,我不禁轻抚过自己那依然平坦的腹部,荒谬地笑了出来。
“你以为我可以凭着这个,就重新赢得王爷的注意力?你未免也太小看他了……他一旦决定了某样事情,岂是旁人可以轻易动摇的?”我垂首注视着自己依然纤细的腰间,笑容在脸上漫开,灿烂而空洞。
“那个李桃儿,必定是有某种吸引他之处……她不像我,即使当初也许也是出于他的意志,然而现在的我在他眼里,却只能使他困扰,令他蒙羞……你想要战胜李桃儿,也许就正如当年我想要战胜你一样;但是,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这种奢望的结果:争了这么久,最后不过是当他要动身赴任时,将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原处,而选择带着那个新人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