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飘零君不见(2 / 2)

芳树吟 飞樱 2665 字 1个月前

我挑眉,反而在他这般的声色俱厉之下冷静了下来。我静静凝视着他那张被激动、忿怒、怨责和一些伤痛所充满了的脸,想着我们之间都已经走到了这样不可挽回的地步,为何他的情绪还会这样失控而真情流露?

我忽然笑了一笑,慢慢地开口:“世诚,你宁可相信旁人,也不肯相信我,我还有什么话说?你总以为我和太子殿下之间有某种背叛你的事,但你连我一生所求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又有何资格苛求于我?”

这几句话,让萧绎从方才的激切里冷静了下来。他收起了面容上那许多的表情,只留一线黯然。

我控制着自己不去注意他神色里细微的变化,继续说道:“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对你说,我所做的一切,纵使不被你相信,却问心无愧!即使我从前曾经同情或敬佩过他,即使我今日哀悼着他,那又何罪之有?难道许多人不是这样吗,同情他的处境,敬佩他的才学,哀悼他的早逝?”

“够了!”萧绎发出一声大喝,脸色煞白,眉心拧成了死结,气得连手都微微颤抖了。他身后的李桃儿也许从没有见过他这般怒形于色,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惊恐的眸光在我和萧绎身上来回逡巡数遍,又急忙把头垂了下去。

我冷冷笑了,居然无视萧绎的神色,应道:“怎么?听不下去吗?我真想知道,此刻在你心裏,是怎么想我的,是不是已经绝望了呢,已经后悔了呢,已经……无所谓了呢?”

萧绎闻言一震,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平心而论,这真是一句情真意切的诗。当我思及时,我总不由自主会想,他要附上的,是怎样一颗心?虽然他是我的大哥,我却并不了解他。也许,我也并不了解我的妻子,我不知道时至今日,在这样的情境下,我自己真实的感觉,还重不重要……”

他的话音忽而中断,转向了在书房一隅侍立的庆禧。

“庆禧……你也看到了,我曾经想要努力补救过的……当日为贺王妃生辰,那枝作为寿礼的金步摇,还是我画了图,命你去找人督造的。可是,我毕竟失败了……”

庆禧冷不防被扯进这场争执中来,唬得脸色发白,左右为难着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方结结巴巴道:“这个……王爷,这中间……可能有点误会,太子殿下……为人光明磊落,应……应该不会和娘娘——”

萧绎轻声笑了,面容上流露的笑意竟是那样凄凉,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我真的不想相信我的大哥,与我的王妃之间情谊非同一般;但大哥竟然在临终绝笔中,遗留下那样的诗……难道,那不像是一种表明心迹之言么?我也不明白,为何要让我知道这一切!让我安安静静地哀悼他,惋惜他,不可以吗?就一定要把所有残酷的现实,都鲜血淋漓地完全摊开在我面前,仿佛一个再也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让我从此再也无法漠视——”

庆禧也似为萧绎的无可奈何、黯然神伤所动,在偷偷瞟了我一眼之后,迟疑片刻,忽然“噗通”一声跪在萧绎面前,抖着声音说:“娘娘与王爷素来不睦,就是做奴才的,虽然感同身受,却只能在心裏为主子们暗暗着急!奴才甘愿粉身碎骨,只求主子们不要再呕气下去,只要王爷和娘娘之间琴瑟和谐,就是奴才们的最大福分了!”

我没有想到庆禧居然这样说,一时间有些惊诧,也不由得有点动容。但我看向萧绎时,却发现他的脸色灰败,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庆禧,你还不明白么?不可能了……”他轻声说着,但他悲哀的目光却静静凝注在我身上。当我的眼神和他接触的那一霎那,我的心裏忽然一片空荡,彻骨冰凉。

是的……我明白他的意思。

不可能了。在经历过了那么多波折之后,我们已经无法破镜重圆,心中毫无芥蒂地一起生活。即使他不再相信那些流言、或那些被恶意的阴谋所设计出来的事情,他也不可能会全然忘却那一幕幕丑陋的争执或伤害,那些因为躯体的完整或才华声望的出众而令他自惭形秽的人……

也许我们今后终于可以休兵停战而彼此相敬如冰。他可以去和那些文人墨客吟风弄月,而我或许可以终于有空抄抄那些并没有救赎我出苦海的冗长佛经。他有穆凤栖、李桃儿、王家姊妹,我也可以去找贺徽、暨季江或其它人。岁月依旧如常流逝,只是我们之间不再有交集。

争了这么多年,我倦了。也许这种方式对我们而言才是最好的。也许我本不应该尝试打破那些宫里经年形成的生活方式,只是人在年少的时候,总忍不住要幻想更多。

如今,我已为人母,该是成长的时候了。进一步悬崖峭壁,退一步海阔天空,我贵为王妃,且已诞下世子,何苦要在一时间执迷不悟,将自己逼到绝境?只要我肯等,有耐心等,当方等袭封王爵之日,便是我登峰造极之时。即使那也同样意味着我和他的永诀,但在宫里,生在皇家,只要能获得无上的权力或地位,纵生离死别,又算得上是什么巨大的代价呢?

“我懂了。”我平静地说,绕开萧绎,走上前几步,从桌上将那张画着桃花、我先前题字的纸拿了起来,直接递向李桃儿的面前。

“拿去罢。我现在才明白,不是努力就能做到所有的事,倘若不是上天注定给你,那么再多的苦苦追寻,也毫无意义。”看着李桃儿踌躇不敢接下的模样,我微笑了起来。

“放心罢,我再也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因为纵使我能忍受漠视,却不能忍受冤屈。所以,是谁让我背负了冤屈的罪,我会穷究到底的。如果不能让他也受到应得的报复,至少也要让他承受和我一样深重的痛苦……”

萧绎猛然转身,不可置信地紧盯着我,许久许久,方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昭佩!不要让自己也变得那么忍心——”

但是我打断了他。

“忍心?不,我只是学会成长而已。”我讽刺似地一笑,走到他面前,信手将那张纸往上一抛。那张纸在我们之间轻飘飘地落下,当那张纸飘过萧绎面前的那一刻,我看见他脸上浮现了一抹痛楚而不忍的神情;但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却蹲下身去,在我们脚边,将那张纸重又拾起。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他轻似无声地低喃着,面容蓦地一凛,右手握拳,将那张纸在掌心揉成一团。

“昭佩,你斗不过他们。纵使你的心地比今日再恶毒一千倍一万倍,你也无法想象他们的阴险于万一……你以为轻视或冷漠,便是杀戮的全部?你以为受惯了这些,便有了足够的资本反击?”他愈说愈是激动,最后蓦然背过身去,重重的一拳擂在桌子上!

“昭佩,你……清醒一点,量力而为罢!”

“你……!”我忿怒至极,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看待我的!任性、轻率、躁进,而不知死活!十几年的孜孜相求呵,那么多的用心良苦!如今却换来这样的一句话!我感觉胸中那股逐渐消亡的热情呵,不是自动熄灭,而是活生生被他扼在了咽喉,掐死在我心底!

“好,很好……”我点了点头,目光冷厉地在他和李桃儿身上停留了片刻,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其实,我也很替你遗憾,纵然我有一千一万个不是,你却无法立刻摆脱我!萧世诚,我但愿将来有一天,你不会有必须求着我才能办到的事情!因为我告诉你,即使要我和你一道下地狱,即使要我见死不救,我也绝不会再为你做一星半点的事!因为我……力量有限,无能为力!”

我语声方落,就一甩衣袖,转身大步走向房门。我知道萧绎他仍旧在我身后,也许他此刻也在吃惊于我从未说出过的狠话,然而我是认真的。我已经在地狱里了,所以我何必再介意他的感受?他愈是吃惊,我便愈有一种伤害他人的快意,残忍是一柄双刃剑,刺得我们都遍体鳞伤。

庭前的凄冷晚风吹醒了我的一丝神智,我骤然停下脚步,觉得四周寒意袭人。一阵蓦然猛烈的冷风吹过庭院,吹落了树上桃花的许多花瓣,纷纷扬扬坠落于地。四顾无人,我凝望着眼前纷飞的落花,飘零无根,随风而逝,坠入我脚下的尘土之中,落去无声。天下之大,此身却飘零无寄。而我的依托,又在哪里?

我终于明白,曾在溺水的黑暗恐惧中,紧紧拉住我的那只温暖而值得依靠的手,如今早已放开了我。可笑我以前从不曾发觉,还要一再追着去握。所以我抓不到什么,我张开十指,落花便从我指缝间穿过。

我忽然想起贺徽那日书于白角枕上之诗。我曾以为萧统临终绝笔里所写的那一句“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是我眼下处境的写照,却不意贺徽当日那一句诗,才真正是一语成谶。

夭桃色若绶,秾李光如练……叹息春风起,飘零君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