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府中一片纷扰忙乱。圣旨来得突然,要在短时间内仓促收拾一应行李物品随身细软,尽快上路,所以人人皆是忙碌不堪。
我在房中,也指挥着浅儿带着几个丫头,将我的物品一样样清点装箱。忙碌中想起李桃儿那张凄厉哀哭的脸,我心下忽然一阵恻然。
我不是不能帮她。但是我冒险出手的话,萧绎纵使可以逃脱宫规的惩罚,却一样逃不过有心人的诋毁和诟病。虽然我不赞成他也加入争夺太子之位的行列中,但贸然授人以柄,却也是自保平安的大忌。据说眼下皇上属意的人选,只在晋安王萧纲和湘东王萧绎两人之间;我对萧纲了解不深,但纵使他自己没有加害的意思,也保不定他手下那些臣子为求富贵,自作主张毁谤进谗,以邀宠于萧纲。
我想着侧妃穆凤栖,自可以光明正大一同回京。就是王氏姊妹,因为并不属于宫人,而是萧绎自行纳娶的侍妾,也能名正言顺随行。只有李桃儿一人,也只得留在荆州,从此为奴为婢,永无出头之日。
这么想着,我居然有丝同情起李桃儿来了。然而我拒绝帮助她,却是心安理得。与其让萧绎称心如意地带着她一同回京,然后被无数人参奏毁谤他的失德无行,我宁可在荆州就斩断这一切的可能,冷眼看着李桃儿的命运回归最初未曾相逢时。无论我作何选择,我们之间都没有胜负得失,只有两败俱伤。
忽然,浅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奴婢给王爷请安。”
我诧异回头,发觉我那许久未曾光临的夫君,居然已经踏入房门。而且,他将脸微微向外一撇,示意浅儿及其它仆婢退下。
我看着他关上房门,心中更加纳罕。
“真是稀客啊!”我微笑,袅袅婷婷走向他面前。“王爷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萧绎对于我和颜悦色、有礼有节的好心情,仿佛有丝讶异。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说道:“不……没什么,只是来看看你。”
我挑眉,有些不以为然,但仍回身将他让进内室,为他斟满一杯茶递过去,笑道:“王爷何必如此客气?是来监督我整理行装的进度么?”
萧绎的视线扫过我一团混乱的房中,只见衣箱的顶盖大敞,裏面的衣衫凌乱散放,更有几件外衣、披风,横七竖八斜搭在屏风上;一旁另有木箱也敞开着,裏面杂乱无章地放了许多书简杂物。他的眉心不禁轻轻一皱,温言道:“看来我是打扰你了。”
我笑笑,并不在意。“王爷说哪里话来?我素日也只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只不过在这裏稍逞口舌之能,指挥仆婢动手罢了,谈不上什么打扰。”
萧绎漫应了一声,却欲言又止。
我看看他的表情,仿佛很为难的样子;于是便主动开口:“不知王爷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萧绎似是被我的声音一惊,飞快瞥了我一眼,终于迟疑地说道:“没什么,昭佩。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我心思一转,猜他多半是为了李桃儿之事前来;却故作惊讶道:“哦?不意我也能为王爷解惑么?王爷请讲。”
萧绎眉心微蹙,似是对我这样过度的礼貌而感到不安。然而他却把那种莫名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昭佩,我今天是来恳求你……帮一帮李桃儿罢!”
我猝不及防,这短短一句话如箭般直刺我的心底。在我能够反应之前,那里已轰然塌陷了深不见底的一角,震得我疼痛不堪。
“你……说什么?!”
萧绎张了张口,仿佛有点艰涩,碍口似地机械重复:“昭佩,我恳求你……帮一帮李桃儿,同意让她一同回京罢!”
我觉得荒谬,又有点难以置信,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你要我出面……带她回京?”
萧绎默然颔首。
“你……难道是想羞辱我?”我冲口而出。被伤害的自尊混杂着忿怒,在我胸中奔窜,亟欲找到出口。
“你自己的宠婢,如今碍于你一向遵从的规矩礼法,带不走;就找我做那一意孤行的恶人,好为你一肩担下陛下的责罚、旁人的嘲讽,要我做世人的笑柄?萧世诚,你倒是说说看,我究竟作了什么孽,需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萧绎为难地看着我,仿佛很吃惊似的。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在彼此冷淡了这么多年之后,我还能有如此激烈的反应?然而他只是放柔了声音,低声说道:“昭佩,我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我们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裏,虽然我无法向你解释这其中的因由,我只期望你可以忍让这次,恳求你……行行善罢!”
“行善?”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的措辞。“你要我伤害自己去日行一善?你以为我是那佛经里的萨垂那王子,愿意为了一只鸽子牺牲自己,舍身饲虎?我纵使再高尚虔诚,也做不到如此!告诉你罢,看到李桃儿受苦,我心底无比快活哩!”
萧绎的脸色倏地刷白,眸子猛然一缩。他的声音里浮现了一丝无法置信的颤抖,“昭佩,你……”
说真的,当我看到他这样痛苦、这样不信的时候,我的心底,居然有丝报复他人的快|感;但当我看到他为了李桃儿而甘愿这样低声下气恳求我的时候,我的心底,又有一丝自暴自弃的放纵与绝望。这两种情绪交相支配我的意识,使得我几近疯狂。
我选择无视他的神情,继续冷冷地说道:“我不想忍让这次,我不明白为何我要对别人说我爱重李桃儿,因而要甘心背负陛下的责罚而带她回京;我也许造过许多口业,然而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说谎。我恨她,我恨王家姊妹,我恨穆凤栖,我更恨你!我最恨的还是自己,我恨我当年为何要去‘颜园’,为何要在池畔临水照影,为何不在看到你的那一刻便远远地逃开——”
萧绎的面容是那样的惊愕而痛苦,他甚至静静地撇开了脸,然而他沉默着任我发泄,直到我也终于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过荒谬可笑,而停下了控诉的声音。室内忽然陷入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
萧绎没有再看向我,轻声地说:“我抱歉勉强了你,昭佩。我应该记得你曾经发誓过,再不愿帮我一丝一毫……既是如此,我只好不顾一切。我不能坐视,我只能冒险——”
“萧世诚!你疯了!”我厉声打断他,听出他话语中的坚决,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血冲上了我的头顶。
“你竟然要为了李桃儿而冒险?!难道你不知道这是犯禁的吗?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背后,多少人在等你出错,好一举将你除之而后快?你不是想要去竞逐太子之位吗?这种时候,容得你出这样大的差错吗?!”
萧绎猛地抬头看我,看着我的声色俱厉,他却忽然微笑了,摇了摇头。
“你说的都对,昭佩。可是我不得不如此。”
他说得是那样心平气和,但我却被这样的云淡风轻彻底激怒。
我追到萧绎身侧,气怒攻心。“那么你告诉我,为何你竟肯不顾惜我?为何你弃我而选择了那个李桃儿?你究竟喜欢她哪一点?在我看来,那个歌女,不过一无是处!”
他静默了半晌,久得当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我的时候,淡淡道:“……她的眼睛。”
我一霎那如遭电殛。
眼睛!他居然说他喜欢李桃儿的眼睛!他难道当真这么爱她么?爱得可以一道爱上那个提醒着他自己残缺的地方?
我心碎欲狂。我是那样忿怒,忿怒得咬牙切齿,脱口吼道:“她的眼睛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珍惜?”
萧绎还是没有回头,面朝室外那一片澄蓝的晴空,仿佛有些出神。
“她的眼睛澄澈而纯真,让我想起……春日午后,暖阳照耀下的湖水,清澈见底,不见一丝心机——”
那一刻,我被他这样平静的形容击倒了。我一言未发,转身冲进内室,一把抓起桌上的铜镜,死死盯着镜中的倒影。
镜中映出一张充满怨恨、忿怒、委屈、与不甘的容颜。那张容颜之上,一双眼眸亮如点漆却深不见底,即使透过模糊的影子,仍能看出那眼中的怒意灼灼,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深黑夜里,疯狂燃烧的透天火焰。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竟是如此阴黯而丑恶呵!如何,能与温柔澄明的一池春|水相比?
我听见空旷的室内,骤然爆发出一声尖厉而破碎的啜泣。我愣愣地摸摸自己的面颊,指尖触到湿润的水迹,才恍然发觉发出那声哭泣的人,正是自己。似乎有人在拿着尖利锋锐的刀子,毫不容情地一刀刀切割着我的心,使我的心变得支离破碎,再难补缀。
“是的……是的!你爱她的眼睛,因为从我的眼里,只能读出丑恶和心机……”我哽咽道,几近疯狂。
“然而你看不出我眼中受了伤害的情绪,你看不到我眼中透露出的渴望……既然你当初那么执意要选择我做你的王妃,难道只是为了要扼杀我的么?”我绝望地吼道,开始神经质地在屋里四处翻找。
萧绎似乎本欲离去,然而看见我这样崩溃、这样激狂,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竟然又返身走回内室门口,静静望着我,眉心轻轻拧起,面容上浮现了一丝苦恼和伤痛。
我顾不得他的情绪。事实上,我已经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发疯似地在屋里翻箱倒柜,终于在床头的某个箱子里找到一把小刀。那刀子装在精致华美、镶满珠宝的刀鞘里,我握着刀柄,一下将它抽出。
萧绎微微变了脸色,厉声喝道:“昭佩!你做什么?!刀剑无眼,快把它放下!”
我站在床边,望着门旁的他,忽然大笑起来。
萧绎脸色似乎有点发白,声音更冷。“昭佩,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
我右手握着那柄小刀,迎着窗棂间照进来的阳光斜斜横去,刀刃上闪出锋利的寒光。
我环顾四周,笑声空洞而尖刻。“我笑你身份高贵,连这并非京城的荆州,湘东王府都建造得如此豪华……你不觉得,这间卧房很大吗?大而空旷,静而幽深,像一座巨大而死寂的坟墓,仿佛将我的一生,都要埋藏其中……”
我忽然顿住,抛开刀鞘,左手转而拿起方才丢在床头的那面铜镜,凝目细细端详。
“其实,也怪不得你。连我自己,都厌恶这镜中双眼里透出的嫉妒、怨愤、不甘和丑恶,厌恶得……恨不得把这双丑恶的眼睛挖出来——”
话音未落,我已一手抛开铜镜,另一手举高那柄小刀,狠狠朝自己脸上刺落。
“昭佩!你疯了!别做傻事!”我听到萧绎那一向温和宁静的声音断然拔高,冲我暴吼。几乎同时,我感到自己的身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撞,手中刀子不由自主地脱手,身躯向后跌入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