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门上轻轻响了一声,然后是放得极轻极轻的脚步,细碎靴声橐橐,是萧绎来了。
我仍旧对镜描画上妆。今日我想出来的这个妆实在费时耗力,何况在我开始调色上妆之初,穆凤栖与兰裳并未立刻告辞,还是在我这裏盘桓了一阵子才各指了一事辞出来。我也不欲让她们看到我今日的妆扮,所以故意将调色的时间又拖长了许久。
我瞇起眼睛,将自己的脸半转了过去,从铜镜中端详自己左颊的上妆是否完美无瑕。就在此时,铜镜中出现了萧绎的身影。他已来到我身后。
我终于满意,放下笔,站起来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嫣然一笑。
“臣妾给王爷请安。”我作势要弯腰行礼。
萧绎似乎被我的彬彬有礼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急忙伸手扶住我。“啊……你有了身子,不必多礼。”
我本来也无意当真行礼,不过是在他面前做个样子罢了。此刻见他扶得快,便顺势又站直身子,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脸向右微偏,口里只说道:“王爷今夜亲自前来看望,臣妾不敢当。”
萧绎漫应了一声,并不多说话。室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我却也不着急,又将头更往右转一点,视线望向远处一扇没有关紧的窗户。那窗只虚掩了一半,此刻夜色浓重、月光清明,星星点点从隙缝间钻入室内,洒满一地。
我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彻夜抄经的晚上,萧绎静静伫立在我身后,注视着我正在抄写着的《佛说园生树经》:“……又复非久彼园生树,满树开华,其华清净,异香殊妙;微风吹动,其香馥郁……”
那也是一个宁静而清明的夜。我笔下写着佛经里所描写的芳树,室内只有我偶尔移动纸张的沙沙声响。身后,萧绎站得离我如此之近,呼吸可闻。如此安谧,如此清透,我几乎可以闻见庭中桂树的幽幽香气。
而现在回想,那竟是我一生中,有限的一些快乐时光。从那之后,我眼前便只是满目荒凉,指间所遗漏的,都是幸福光阴的碎影,自我心裏逐渐流失,最终成为寂静黑暗的一片。
“昭佩,我倒不知,这些年来,你于佛经倒是愈发上心了。”
我恍然回神,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已喃喃说出了心裏所想着的那几句经文。我将视线调回萧绎脸上,淡淡一笑。“过奖了。其实我愈年长、愈是记忆欠佳了,统共只记着这么几句,还是那年被你逼迫着连抄了二十卷经文,才留下的印象。倒教你见笑了。”
萧绎闻言,眼中某种阴鸷之色微微一闪,随即又消失,只是温言笑道:“难为你还记着,看来抄写毕竟有用。现下回到了京里,只怕这样的旨意还会降下多次,不过你眼下有了身子,倒是可以借此避开一些抄经的繁重事务了。”
我听他这样说,今日却也不如何生气,只是忽然抬起头来仰望着他,展颜烂漫一笑。
“你也知道的,我一向疏懒,从前就巴不得找许多借口逃开这种差事,反而还要偏劳你在陛下面前替我捱骂,今日一并都谢谢你啦!”
萧绎大约没有料到我居然这样说,愣了一愣,方慢慢说:“怎么忽然之间客气起来?……有那份心就行了,想来陛下也并不苛求你有没有做的。”
我脸上笑容未改,却柔声反驳他道:“是么?我倒是觉得,陛下一向是不在意我有没有那份心,只看我有没有做的。”
萧绎脸上笑容一滞,许久不曾接口,只是将一双眸子凝定在我脸上。室内烛火并不特别明亮,加之屋外晚风透窗而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不定,萧绎定睛看了我好长一刻,忽然眼光一闪,仿佛一段蜡烛猛然爆了个灯花;脸上蓦地苍白起来。
我情知他终于看清了我的脸。我慢慢向上弯起唇角,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拂过左颊上那一朵鲜艳欲滴的桃花图案。
“世诚,这回,我可记得画在这一边了;好看吗?”
萧绎张了张口,一时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眼眸里逐渐升起一抹茫然的痛苦,慢慢开口:“我想,这一定是你特意为了我而画上去的花……我……我看到了……”
我笑容未变,心裏却有丝震诧。这是他当年曾对我说的话,却不料他一直记到现在!我心下蓦地起了一阵恻然不忍,仓促把自己的脸背了过去,不欲让他再看见。
不料,萧绎居然伸手紧紧把住我的双肩,一个使力,就将我的身子完全转向他面前!他的气力大得出奇,几欲握碎我的肩头;他强拽着我迎向烛火,一眼就看到我脸上所化的妆容。登时间,他的身上起了一阵寒颤,握着我双肩的手抖得几乎抓不稳我,他的脸色惨白欲死,几经努力,才勉强发出了一点点低微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昭佩,你这是,为什么?!”
他剧烈地发着抖,仿佛全身的气力突如其来消失殆尽似地一撒手。我因为身躯骤然失去支撑,往后连连倒退了数步,只听“当”地一声,撞上妆台,才算勉强站稳。而妆台上摆放的铜镜乍然被我一撞,“砰”一声歪倒下去,超出了妆台边缘,又“啪”地掉在地上,镜面顿时四分五裂!
地上那裂为数片的铜镜镜面中,犹倒映出我此刻脸上的妆扮——左半边脸描绘得精致而美丽,颊上甚至和当年一般画了一朵桃花;而右半边脸,却唇未点、眉未扫,不施脂粉,干干净净的半张素颜,什么妆扮都没有!
我望着脚下那碎裂作好几片的铜镜,重叠映出数张只作半面妆的容颜。然后,我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萧绎,弯起右边的唇角。
“呵,惊讶么?但,这就是我内心的写照……当你稍微对我好一些些,我心中便会欢喜澄澈,繁华似锦。但当你冷淡我、疏远我、躲避我的时候,我的心便是一片荒漠,寸草不生,风刀霜剑,严酷寒冷。有人说,女为悦己者容。所以,我只画了一半的脸,因为你的眷顾和恩情,也仅仅只有稀少的一些片断而已……那另一半素净的脸,既然你看不到我的爱和祈望,我又为何要为了那个不爱我的你,而上妆呢?”
我低头,抚着已略略突出的小腹。
“虽然你又给了我这个孩子,可是,你也把同样的东西,给了王菡蕊。将来,也许还会给其它女人。又或许,你也是想给李桃儿的,只不过她命中福薄,无缘承受……如果早知道你将要给予我的,是一种这样漫长而无望的生活,我至少可以好好收藏起自己的一颗心,不让你有在它上面划开一道道伤口的机会……然而,现在说这一切,都已是枉然。我已经从当年那个在右颊上画桃花,一心一意只想取悦于你的那个小姑娘,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变成了一个因为你长久以来的寡情与冷遇,而无情残忍地作半面妆讥刺于你的刻薄狠心女人。当我在左颊上画下第一笔之时,我已经知道,从今以后,我们之间,将如这面铜镜,碎裂毁灭,再无补缀的机会——”
这么说着,我的眼里居然涌上了茫然的泪雾。我的声音愈来愈低,轻似耳语,几乎没有气力,将自己早已想好的这一番话说完。然而,我撑到了最后。
“其实,我也许早就应该这样做,让你彻底恨我、厌弃我,让我自己绝望,让我自己死心;这样,也许我们两个,便不再有彼此伤害、互相折磨,就还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够了!”萧绎蓦然从喉间迫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打断了我的话。他几步走到我的面前,扳过我的身子,灼灼的眼光直视着我,面容里有着破碎的难堪与痛苦,仿佛正经受着某种搜肠刮肚翻江倒海的折磨。
“我今晚来,本来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可是,看来我所有能做的事情、能说的话,都只是在一再地伤害你……”他哽住了,停顿了片刻,神情变得黯然。
“可是,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昭佩,李桃儿……死了!”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失声叫道:“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电光石火间,兰裳的话在我脑海中突然一闪而过!
——但是一送回荆州,岂不是落在庐陵王手里?
“……萧续!难道是他……?”
萧绎默默颔首。我心一沉,心下也油然生出一些恻隐怜悯来,对李桃儿一直以来的那种怨恨也淡去无踪,十分叹惋道:“数月前放回去时,不是还好好儿的?虽然你与萧续一直相谤不和,可这毕竟是王爷们的事情,真想不到,他却与小小一个宫人为难……”
萧绎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当初……以为五哥会顾及自己身份,不与李桃儿为难,因此觉得没必要出手相帮?”
我愕然,听出他语气里那一抹薄责之意,气不忿地直言不讳。“你要将罪名安到我的头上?不错,我是这么想的。但更多的是出于我的怨怼,我恨李桃儿得宠,而我枉为王妃,却独守空房!你怎么不想想,是你对我做了这一切,我才会出于嫉妒心作此举动!何况你当初一意孤行要宠着她,就没想过今日的结果?”
萧绎微微讶然地飞快看我一眼,面容上浮起一抹悲哀。
“不……昭佩,我不是想责怪你。我当初恳求你帮忙,是因为我担忧五哥狠毒,恐他下此狠手,才求你出面相救。然而你拒绝了,我也……无话可说。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我从一开始就错了。犯了贪恋之念,渴求着不应属于自己的珍物;所以上天要惩罚我……”
珍物?我被他的形容几乎气得晕眩。先前那些善良悲悼之心烟消云散,我怒火中烧,脱口吼道:“没错!你本来就不应该去招惹那个李桃儿!是你的纵情和轻率,断送了她的性命!你当初的一时妄念,已经把我变成一个‘嗜酒、酷妒’的怨毒女人,可笑你终究学不了乖,还要为了一双天真澄澈的眼睛,就宠幸上一个低贱宫人!最可笑的是,那个李桃儿,果真和她的一对眸子一样天真,以为得了你的一时欢心,就能一世锦衣玉食受尽宠爱……结果,却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萧续那个恶人手里!枉费你还一片痴心,称她为‘西归内人’!哈哈!萧世诚,你送她上路回归荆州之时,有没有想到这个结局?你的下一个‘内人’,又会是谁?王菡蕊?萧世诚,你说,你五哥害死了李桃儿,此刻会不会心满意足地笑着,筹划着要怎样算计王菡蕊?”
我不容他有丝毫辩解,步步紧逼,迫向萧绎面前,咄咄逼人道:“又或许,当年你在陛下面前说出我的名字之时,有没有想到,我们会变成今日这样一对怨偶,甚至因为我们之间的心结和鸿沟,终于,害死了一个人?”
萧绎倒退了几步,他的神情像是完全被我残酷至极的言语击倒,他无法置信的脸上逐渐浮现了某种难解的悲伤。他顽固沉默的面具,如同摔落地上的铜镜一般,一寸寸碎裂,最后,轰然崩毁!
“不……我从没有想到,我们之间会变成如此!我从不敢想象这样的可能,我总是一厢情愿,以为你终会谅解一切,明白我做某些决定时的迫不得已……昭佩,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我称赞李桃儿的眼睛,是因为,她的那一双眼睛,最像当年的你,在颜园水畔的你——”
我心中猛然一抽,大惊失色。但是萧绎未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只是沉浸于自己激切的情绪中,一径喃喃地说下去:“何况,虽然我自己不愿意承认,但是,我已经身不由己地卷入这场争夺里去了!而五哥早已视我为敌,只怕作此想之人,宫中、朝中也不在少数,也许和拥戴我的人一样多……所以,他竟不肯放过李桃儿,下了多大的狠手呵,生生把她折磨死了!昭佩,我们虽没有杀她,却亲手将她送上了绝路……我愧疚,我自责,我痛苦,我觉得我和五哥一样,是害了李桃儿的刽子手!然而我却不后悔,也许我也变得和五哥一般狠毒无情了罢;可是,老天明鉴!我心底居然有一丝丝不该有的庆幸,想着幸而没有波及到你,幸而那个死去的人不是你,幸而他们以为我——”
他乍然静默下来,张口结舌,半晌只是瞪着我只作半面妆的面容,忽然垮下了双肩,颓唐得仿佛完全失去气力,向后靠着那雕花的床柱,闭上双眼不再看我。
“以为什么?”我无法忍耐他的沉默,冲到他的面前,用力摇撼着他。“世诚!你说话啊!幸而他们以为你怎样?你刚才所说的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心跳得飞快,快得几乎爆裂。我有一种奇特的直觉,仿佛我终于能稍微窥得一线萧绎始终讳莫如深的内心深处,仿佛我几乎就要碰触到他如此顽固而痛苦地压抑自己的真相。
萧绎却没有回答我。他颀长的身躯,却像个破败的布偶一般,苍白而无生命,随着我的动作而被动地摇晃,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睁开。
“萧世诚!”我又气又急,大吼一声。“你仍是不肯告诉我么?难道你真要逼我再自戕一次,你才能诚实回答我么?!”
萧绎紧闭的双眼蓦然大睁,他面色苍白,嘴唇颤抖,脱口而出:“昭佩!你又何必苦苦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