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蓬鬓不堪秋(1 / 2)

芳树吟 飞樱 3097 字 1个月前

我又回到了京城。

然而与我当初轻车简从前往荆州不同,此番同行的人里除了早早纳下的侧妃穆凤栖之外,更有荆州宫人李桃儿,与王家姊妹。离开京师时,萧绎犹负“不好声色,只慕高名”之誉,而今时今日,在我看来,可谓婢妾成群。

虽然我不甚喜爱王家姊妹中的姊姊王菡蕊,但对于天真烂漫的妹妹王兰裳,我还是有些怜惜之情的。与姊姊相比,王兰裳是较为不受萧绎宠爱的一个。她被收入府中,多少也是因了姊姊王菡蕊的带擎。而姊妹俩境遇的不同,不但是府中上下的谈资,更为姊妹之间多少添了一抹尴尬。

于是,我闲来无事时,偶然会召见王兰裳,闲坐聊天。虽入府也有一段时日,兰裳待人犹未带着心机,更不曾防备。我对这种天真的善良,也不得不心生一些善意的喜爱。毕竟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皇家,即使再纯真如一张白纸的女子,也会随着岁月写满晦暗的机心。我虽有心释出善意,然而府中婢妾里能够坦然承受的,却只有毫不伪饰的王兰裳。看到她,就如同看到当年的自己。一个,从不被人理解、从未被人发觉的自己。

“娘娘,王爷好勇敢哩。不是都说李姑娘是必须留下的么?可是王爷偏偏要把她一道带回来,宁可冒着被陛下惩罚的危险。可是奴婢不明白,为何李姑娘必须留在荆州?难道她不是和奴婢们一样的么?”兰裳天真地偏着头,认真地问我。

我笑了笑,对于这样稚拙的问话感到有趣。

“那不一样。你和姊姊都是民女,不在宫籍之列;而李姑娘早在王爷出镇荆州之前,就已登记在当地花名册上,不允许随意离开。倘若宫人都可以靠着王爷们的宠幸而随行入京的话,那岂不是人人都想方设法献媚邀宠?陛下派遣王爷去荆州,可不是专为了成全他寻欢作乐的!”

兰裳惊讶地张大了嘴,“娘娘!你这样说王爷,王爷知道了,要生气的!”

我不由得失笑出声。

兰裳叨了其姊之光,从小小采莲女,一跃为湘东王府中的侍婢,在她心目里也算是一步登天的莫大幸运。而她心地纯稚,对“王爷”这个字眼仍旧保有旧时的天生惧怕感,纵然平日大大咧咧,一遇到与萧绎有关的事,却立时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那个在她心目中喜怒无常、高高在上的“王爷”。

“你很怕王爷么?”我放柔了声音,看着一脸紧张的兰裳。见到她点头如捣蒜,我的笑意更加泛滥。

“怕什么呢?难道王爷还是什么凶神恶煞,能把你吃了不成?”我继续促狭道,话一出口就突觉不妥,似有一语双关之意;幸而兰裳天真,不解人事,并未听出来。

“王爷可是堂堂大贵人啊,虽然不像凶神恶煞那般可怕,但小指头动动,也足够捏死我了!”兰裳无比认真地回道。这下连一旁侍立的浅儿也拿不住,忍俊不禁地抿嘴笑了起来。

方等从外面跑进来,人还没进屋,声音先到。“又是兰姨姨在说笑话了!听这一屋子的笑声!说的什么?我也要听!”因为兰裳尚未受封,并无正式封号,不好称呼。但她的身份又和浅儿这般婢女毕竟不同,加上我与兰裳关系也算亲善,因此我教方等如此称呼兰裳。

贺徽跟在方等身后进来,并不避讳浅儿和兰裳。她们两个都是经常在我这裏出现的,何况在陛下尚未下旨为方等正式择选当世鸿儒为师之前,他此时仍身为教导方等的师傅之一。我自有借口传召他来询问方等的功课。

“贺大人。”我闪了闪眼睛,起身对他施礼。“近日方等功课如何?可有进益?”

贺徽对我一揖,也一本正经道:“世子天生聪颖,过目不忘,一点便透,触类旁通;就连我这当夫子的,也与有荣焉哩!”

我暗笑他今日竟如此盛赞方等,想见心情不错;于是便示意浅儿去准备茶点,向方等招手要他过来。

方等顺从地走到我身侧,我细细打量着他。虽然年纪尚幼,身量未足,但方等一身云纹锦袍,发束玉冠,五官俊美,已隐然有了气宇轩昂、風采清越之相。

我看着他,心下一阵百感交集,又是欢喜、又是酸楚,想着这么多年来的种种艰辛,虽锦衣玉食、仆婢成群,但帝王家毕竟不如普通人家,人心险恶、互相倾轧,行止之间须得万分小心谨慎;如今可喜方等长成,我心中怎能不大为安慰?

想必贺徽看出我面上动容神色,遂笑着向前道:“今日庭院中花开得正好。适值世子新学做诗,想不想与臣一道庭中赏花,也好做些诗来应应景,更让娘娘欢喜?”

方等眼中一亮,迭声说好,迫不及待携了贺徽之手,急急往外边走去。

我笑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只听一旁的兰裳忽而叹了口气,道:“我前日学了两句‘风姿清绝,气度风雅’,姊姊说这是形容人的好字眼,我当时还不信,想:除非是天人,否则谁配得起这么好的形容?”

我闻言不禁一笑,想兰裳入府前没识得多少字,自己偏又是这样疏懒天真的性子,如何理解得了此语形容的这般风流蕴藉、才气纵横人物?

“那你现下可明白了么?”我问她。

兰裳点头,语气中无限向往地说:“今日看见贺大人,我虽然还是不懂这两句形容的是什么,可不由自主地就会一直想到这两句,想着如若是贺大人,一定配得起这两句话……”

我“噗嗤”一笑,再也想不到兰裳居然这么形容贺徽!望着贺徽在庭中携了方等的手,细意指点各色花卉,两人有说有笑,我的心绪忽而有些复杂不定了。

“哎呀!原来世子和贺大人都在此,好生热闹呵!”

我认得这声音是穆凤栖的,暗暗纳罕,不知她的来意,忙起身走到门口相迎。

“给姊姊请安了!”穆凤栖多年执掌府中诸事,唯恐落人口实,平日不但用尽了百般精力,更是礼数做到十足;此刻也不肯马虎,一定要屈身施礼,我连忙上前虚虚一扶,笑道:“妹妹何必如此客气?今日不知为了何事前来?”

虽然旁人甚多,穆凤栖却也没有故作神秘。“姊姊还不知晓么?王爷把那个李桃儿送返荆州去了!”

我吃了一惊。我们到京不过数月,我却早已耳闻朝中有人为了此事上奏,也听说与萧绎一向不和的庐陵王萧续接替萧绎成为荆州刺史之后,拿此事大作文章,短短数十日连上两道奏折。皇上大为震怒,遣使前来训诫萧绎的有意犯禁、视礼法于无物的行径,但据说萧绎除了对来使动之以情,百般解释以外,更恳求晋安王萧纲从中斡旋,为他在皇上面前讲情。但不知萧续又用了何等手段,使得萧绎终究放弃了李桃儿?

“到底是怎么了?当初父王一意孤行,不是说无论如何也要甘冒风险带回她吗?现下风险来了,父王还不是终究要将她送回去?早知如此,何必扰攘这一回,惹这些麻烦?”方等忽然在一旁开口,语气里有丝不满。我知道他一向是个孝顺又贴心的孩子,我与萧绎感情不睦,多半也由这些事情而起,方等全都看在眼里,我却不料他会直言不讳。

“方等,不可无礼。”我薄责他,唯恐这番言辞被有心人又传了出去,倘说给萧绎听,岂不是离间他父子感情?我端肃神色,向穆凤栖道:“小孩子童言无忌,说的话不值一哂。倒是他首先的问题,想来人人也都想知道:王爷为李桃儿可谓仁至义尽,但此番仍不能保,要将她送返荆州,却不知其中有何缘故?”

穆凤栖道:“听说还是庐陵王一道接一道的奏本起了作用,又联络了许多朝中相熟大臣一起进谏,即使陛下看在晋安王关说的面子上有心为王爷开脱,也却不过这许多人呵!因此晋安王这个和事佬终究没有做成,王爷百般无奈,这才迫不得已将李桃儿送了回去……”

兰裳大约也听说了萧续接任荆州刺史之事,惊讶道:“但是一送回荆州,岂不是落在庐陵王手里?”

我心头有某种亮光蓦然一闪而过,然而快得我无法捕捉。我无法知晓自己心头升起的究竟是何种情绪,就听到穆凤栖冷冷的嗤笑声。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呵。再者庐陵王纵然与我们王爷不睦,素来相谤不休,但好歹也是堂堂天潢贵胄,如今逼迫王爷将李桃儿送返荆州,又在陛下面前邀了宠,目的已经达到,又难道会跟小小一个宫人过不去么?”

我皱眉,刚要说话,就听穆凤栖续道:“何况,我们这裏为了李桃儿忧心,可王爷那边迫于无奈,还凭诗寄意哩!就连我看了,心头都堵得慌啊!所以赶着来呈给姊姊过目,教姊姊也来评评理!”

说着,她就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交给我。我接过来一看,纸上的字迹很陌生,却十分凌乱,大约是他人匆促间抄下来的。诗题是《送西归内人》。

内人?我忽觉一阵晕眩。

原来,在他眼里,李桃儿竟有如此深刻的位置。我们不过是身为王爷的他,所纳的妃妾;然而李桃儿,却是身为平凡人的他,视为“内人”的女子。那么,我算什么?我是他的结发妻,是他亲口择定的原配,是他名正言顺的王妃,但是在他眼里,我又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