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膝慢慢变软,最后终于委顿于地。大颗的泪珠从我眼中沿着两颊滑落下来,无声无息地在我衣襟上洇湿了一片。窗外忽然电闪雷鸣,狂风骤起,暴雨倏忽间倾盆而下,砸在一庭芳树上。繁密的枝叶被风卷起,再被雨无情敲透。大风卷水,林木为摧,萧萧落叶,漏雨苍苔。天色突然间黑暗下来,挟带着雨意的极湿冷的风涌入室内,半掩的房门被风卷过来再吹过去,砰砰作响。
我一手支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慢慢地环过自己胸前,想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因为我无法克制地在发着抖。我的心原本是寒凉的,但现在已然没有了知觉,仿佛胸口那最后一丝热气,也在这样的凄风苦雨中消失了。世界之大,我却是孤独一人的,从来都是。我以为我抓住了什么,我拥有了什么,然而到头来,那些都不过是虚妄幻影,如雾如电。
“我还为什么活着呢?活着,太痛苦了……”我茫然自言自语,目光空洞。
“方等,究竟是什么缘故,让你一心求死?我不相信,不相信你仅仅是因为什么家国大义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就会舍弃你的父母,你的生命……”我喃喃地说,“是因为我对你的期望太高,让你背负的东西太沉重?还是……因为你的父母貌合神离、彼此怨怼,让你觉得这样四分五裂的冰冷家庭,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一阵狂风挟带着雨势,猛然刮进屋内。我含在眼眶下的那一颗泪,也登时被拂过面颊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几乎与此同时,一只手臂忽然环过我的肩头,我惊讶抬头,却看到萧绎双眉深锁、近在咫尺的面容;原来,那双在我内心寒彻之时给予我温暖的手,竟然,竟然是他的!
“你……?”我低声脱口而出,萧绎一根食指忽然点在我的唇上,止住了我下面的话。
我愕然地看向他,他却无声地对我摇了摇头。随即,他更靠近我一些,凝望了我一眼,就无言地把我揽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唇熨贴在我前额之上,他温热的鼻息轻轻吹拂着我额前发梢,在我的肌肤上带起一丝痕痒。
“方等会回来的。他一定会。” 萧绎终于低声说,“你要相信他,他不会失败。因为他是我们的儿子,是我们的骄傲呵……”
我蓦地抬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说这样的话!他说,方等是他的骄傲,那么萧方诸呢?他那个和其母王菡蕊一样谨慎低调而小心翼翼,对他低眉顺目百般服从,竭力投他所好的儿子呢?难道,在他心目里,亟欲逃离他这个父亲、和湘东王府中混乱的一切的方等,居然能够凌驾于他的其它儿子之上?
“原来……你也不愿意方等死,是么?”我怔怔地说,缓缓地抬起自己垂在身侧的手,直至指尖碰到了萧绎环抱于我双肩处的手臂。肌肤相触,我们两人同时一震。
“……原来,你也喜爱他,重视他,是么?”
萧绎沉默了短短一霎,静静答道:“当然,昭佩,一直都是。”
我的视线仍然望着地面,但我的手在他臂上开始缓慢地摸索滑行,最后碰到他的手。我的掌心慢慢地覆盖上来,将他的整个手背都覆于我掌心之下。我的指尖冰冷,但掌心却依然存有一丝温热。我在他怀中缓缓半转过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没有逃避我的注视,他定定地回望着我,深不见底的眸中隐约映着我的倒影。然后,我轻轻地眨了一眨眼睛,一滴水珠忽然坠落下来。
我骤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闭上了眼睛,泪落如雨,声音哽咽。“世诚,世诚!我很害怕。我不要方等死,他死了,这世上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只有他——”
我突然陷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萧绎的两只手臂有力地环绕过我的背后,他的薄唇紧贴在我额上,他的声音因而有一丝模糊不清。
“呵,昭佩,昭佩,我可怜的昭佩。”
这低低的一声叹息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坚持与意志。我额上他唇的触觉无比清晰,竟然出奇的柔软温暖。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原本以为自己对他早已心死,无嗔无欲、无爱无求;然而在这最脆弱、最悲伤、最彷徨的一刻,我却还是转向了他,寻求安慰。而更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有推开我,竟然如此用力地将我紧紧拥抱在怀里,那种力度几乎深入我的躯体骨髓。
我感觉得到他的体温、他的拥抱,他的气息笼罩住我整个人,我闭上了眼睛,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放弃了所有的疏远和防备,张开双手,环绕过萧绎的肩头,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肩窝里。
窗外依旧是风声萧索,细雨淅沥。我们就这样静静地,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咳嗽。
我们两人惊觉,我仓促间一下推开萧绎,挺直了身躯,转过头往门口看去。
贺徽就站在门旁。他的衣衫肩头处被雨打湿了,发梢也沾上了雨水。他的神情里藏着一抹极力掩饰的愕然,当看到我挣脱萧绎的拥抱、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的眼中仿佛跳跃着一簇小小的火花,一闪而逝,爆出一星亮光,随即归为沉寂。
“你有何事?”虽然被贺徽撞破,萧绎还是从容地站起身来,面上不见一丝局促尴尬之意,与当年那个内向腼腆的少年相比,有若云泥之别。
贺徽敛起先前的意外表情,低眉有礼道:“臣斗胆,请问王爷:如今世子在繇水,处境危急,王爷是否计划派军驰援世子?”
萧绎一怔,却没有责他僭越,只是简单地说:“这是当然。照准世子所奏,配步骑一万,增援京城!”
贺徽点了点头,突然对萧绎躬身一揖到底。“臣鲁莽,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王爷成全!”
萧绎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请讲。”
贺徽直起身来,目光炯炯地迎视着萧绎。“臣不自量力,愿跟随军中,充一万之数,前往繇水!”
我大吃一惊,想不到他居然向萧绎提出这个请求!忍不住就从萧绎身后迈上一大步,失声问道:“贺徽!你为何……要这么做?”
贺徽闻言,转头对我展眉一笑,神情平和如常。
“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把方等平安地带回来给你。”
我动容,想不到他竟然愿意为了我只身涉险!我从前一直以为,我与他之间,即使关系再亲密,也只不过是男欢女爱,两厢情愿,各取所需,逢场作戏罢了;这其中再没真心的。然而,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原来……他与我来往,不是因为我身为湘东王妃,地位高贵;也不是因为我的金钱权势,能为他带来加官晋爵、升迁的阶梯;他,不是因为与我往还于己有利,才对我一再细意迎合,百般体贴——而是因为,他喜欢我,他对我,才是真正怀有着某种感情!
我心中百感交集,注视着贺徽,从他面容上看出诚挚的神情,自己心底油然而生某种感激和柔情的成分;在那一刻,我甚至几乎忘却了身旁的萧绎。只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我的眼中,确乎是只有贺徽一人;这个,愿意为了我和我的儿子而不惜只身犯险的男人,我其实一生也不曾真正爱过的男人,这世上或许唯一真心待我的男人。
“贺徽……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情不自禁地向着贺徽走了几步,低低地说道,“而且……我待你并不好,不值得你如此……”
贺徽忽然微笑起来,眉眼间泛起一层如云水般的温柔。“你待每个人都很好,昭佩。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好,好得仿佛从来不知道有人会狠心地算计你,无情地伤害你……”
我疑惑地拧眉,直觉他话里大有深意,可一时间又抓不住任何线索。然而在我能够想出来之前,萧绎已大步走到我的身边,沉声对贺徽道:“贺大人,军情紧急,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先下去休息罢!”
我闻言一怔,再看贺徽,却是一脸早已料到的表情。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贺徽并没有立即依言退下,而是盯着萧绎,缓缓露出一个半是挑衅的微笑,慢声说:“王爷何必如此心急?臣启程前,尚有数言,未曾亲口说与娘娘。现在就退下,臣未免心下有所不甘。若王爷不介意的话,臣斗胆,还想与王爷暂借娘娘片刻,私下与娘娘说两句心裏话——”
“住口!够了!”萧绎蓦地暴喝一声,打断了贺徽的话。引得我忍不住转头看向他,却在他眼中看到一簇燃烧着的小火花。霎那间,我却想起从前的事:他曾率众臣僚登高望远,贺徽出言讥讽他眇一目,然而彼时萧绎却并没有动怒,只是一笑而过。那么,今日他为何又会发火?难道贺徽与我私下说几句话,比他自己的缺陷遭人讥讽,更加难以忍受么?
可是萧绎没有给我更深地想下去的机会。他抬起一只手指着房门,冷冷地简单说道:“你已说得够多了,贺大人。现在,你可以下去了。”
贺徽仿佛有丝讶异,似是没有想到萧绎会如此反应。但他也没有过多地争辩,只是微微一笑,轻声道:“王爷,何必如此动怒?是为了陛下被困台城,还是为了世子前途吉凶未卜?又或者,是为了……不容娘娘与臣多说一句话?呵,王爷,这又是何苦?也罢,那么臣就当着王爷说罢:臣明日即将启程,此去前路茫茫,臣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但臣惟愿能够让世子平安归来,能够让娘娘不再那么失望伤心,即使要臣冒再大的风险,臣也是心甘情愿的。这世间,本没有完全公平的事情,只要自己甘心情愿,就无所谓值不值得了。也许,臣这一生,终究是比王爷逊了一筹;然而臣已经努力过了,尽了自己全心全力,便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贺徽先前的声音还很低,声调竟是愈说愈高,到了最后,直是正大光明、铿锵有力。他说完之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转过身子,大步迈出了房门。
我一愣,下意识地就追在他身后,想要问个明白;奔出几步,又恍然记起身后的萧绎,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回身望去。
这一看之下,我却大为吃惊!虽然萧绎一如既往地沉默无言,但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我的背影,面色苍白如死,脸上是仿佛很绝望的神情,还来不及掩饰;又因着我的猝然回头而显得有丝措手不及的慌乱。
这种仓皇的神情忽然使我的心微微一动。但我却并没有立即转身奔回他的身边。
我仍然站在原地,一时间酸甜苦辣,百味上心头,想着:呵,为何要让我在全然绝望之后多年,才发现他这样的神情?倘若在我依然年轻时,他能够让我看见这一切,甚至只是施舍给我一个温柔的微笑,我们之间,也不至于苍凉若此,生分若此!而现在,我看见了,我不是完全不感动的;然而,又有什么用呢?我当年曾经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一次,但我所获得的,却只是一再的疏离和最终绝望。今时今日,我已老去,年华不复;我再也没有勇气重新尝试一次。
萧绎大约是从我的神情里读出了我的想法,脸上浮起一丝黯然,轻声道:“你为何要去追他?是不是因为他所说的话,使你很感动?”
我讶然,想了一想才答道:“大概是因为,我终于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实现我的心愿而不惜一切代价罢。”
萧绎一震,脱口问道:“那么,你因此而感动了么?你因此而……动心了么?”
我有丝意外,“动心?”我重复了一遍他的用词,觉得有些好笑了。“世诚,何必问我这个?难道……你在乎?”我笑着反问他,一转身,就要追赶贺徽而去。
“……你是我的王妃,于情于理,我自然应当在乎的。” 在我身后,萧绎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带着某种踌躇不决。
我心裏一惊,转念再想,却只觉得好笑且凄凉。
“好一个于情于理!萧世诚,我再问你一遍,难道你……当真在乎?”我没有回头,将“当真”那两字强调得又狠又重。
萧绎并没有立刻答话,沉默了一瞬。
我心下完全透彻,这沉默已足够说明一切。我不再等待,大步走到门口,一步跨出了门槛。
“……昭佩!别逼我,我有我的苦衷……”身后,萧绎忽然急声叫道。我再度停顿。
“逼迫你?不,萧世诚,我不逼迫你。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我轻声笑了,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当皇上第一次封他作荆州刺史、都督六州军事之时,我们在御花园梅林中的情景。
“你难道忘记了么?我永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我自嘲地摇摇头,一转身面对着他,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那里依然是一片平静,如暴风雨来临之前暗流涌动的大海,表面依旧水波不兴,内里却已是惊涛骇浪。
“世诚,我对于你的苦衷,已再没有兴趣了。”我放柔了声音,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他眼中迅速掠过一抹那么不可置信的情绪,张了张口,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狠狠一甩头,撇开脸不再看向我,飞快地说:“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了。你去罢,去追他罢!既然这是你想做的事情,你就去罢,去罢!”
我如遭电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概,即使他从来对我都是若即若离,但在我内心深处,一直不肯相信他会有一天将我推向另一个男人怀中。我怔忡半晌,方慢慢地屈膝,庄重地对他福了一福,轻轻说道:“那么,王爷,我去了。请容臣妾告退。”
然后我直起身,没有再看萧绎一眼。然而在眼角飞出的一线余光里,仍然可以看到萧绎背着双手、当风而立的身影是那样孤独;风吹起他额前细碎的发丝,拂动他的衣襟,夕阳西下的最后一线光辉,将他的影儿斜斜映于地上,拖得很长很长。
我闭了闭双眼。再睁开时,我已决然转身,大步向书房外的长廊上奔去,将萧绎和他孤零零的影子,都留在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