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看来,我注定这一辈子要与这个地方纠缠不清了。
萧绎在大同六年被封作江州刺史,权倾一方。在江州的几年中,日子尚算平静,一转眼就过去了五六年。这几年中,无论墙外是如何惊涛骇浪阴风酷雨,我只关在府中,与萧绎互相不闻不问。他自去筹谋那些与我不相干的朝政,我也自去与贺徽或其它俊秀男子放纵寻乐。生活如同一潭死水般静得可怕,水面上不起一丝波纹,而水下所掩藏的,是内里的腐败衰朽,暗暗弥漫着阴郁死寂的气息。
而这死水般的静寂,到了中大同二年,终于被打破。
这一年,我已三十八岁,青春韶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流逝了大半。当年的那些热情冲动、贪嗔爱怨,都在岁月里静静褪了颜色。
正月里,湘东王府照例要举行家宴。虽然我素来不甚喜欢这种虚伪场合,人人堆着各有心机的笑容粉饰太平;但这规矩由来已久,我也不便一概随意取消。然而我坐在正位上,与众人等了许久,仍不见萧绎到来,不免有些不耐,遂亲自起身去找。
我传庆禧来问,得到的回禀是萧绎仍在书房,一早便有人前往禀事,还未结束。我一看天色,不悦道:“就是天大的事,难道就不要吃饭了么?教人等到什么时候才够?”遂大步往书房而去。
我还没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房中传来一阵朗朗大笑声。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正是萧绎!然而我不解的是,他何曾有过如此开心快活的时候?我从没听过他如此飞扬明亮的笑声,那一瞬,我的心颤抖了一下。
“何事如此快活?”我平静地推开门,但声音在看到萧绎的那一刻起愕然消失。
萧绎真的在笑。很开怀的那一种大笑。而且,他竟是笑得眉目飞扬,在房中团团转着圈,拊掌大乐,兴致高涨时,居然如少年一般跳起来,一拳擂在书案上,震得案上诸样物品都晃了一晃。萧绎却毫无觉察到我的来临,也浑然不觉自己的举止有失稳重似的,朗声笑道:“哈哈!他也有今天?什么天不假年?我绝不会觉得有半点可惜的!”
我不禁愣住,看见他如此开心得竟至失态,我下意识沉下了面容,将声音提高了一些。“是什么高兴事儿呀,大正月里的,何不说出来,让我也同喜同喜?”
萧绎本是背对着我,大约刚才太开心了,竟未听到我推门和问话的声音。此刻我的声调因为过高而显得有丝尖锐,才打断了他的笑声。他惊讶地猛然回头,一瞬间,他来不及收回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房中还有一个人,我看着却颇为面生。那人虽低眉顺目地侍立一旁,但此时却飞快地抬起头来瞟了我一眼。我这才看清那人的长相,五官虽平常无奇,但一双眼中的阴沉却很是醒目。我不禁皱起了眉,愈加不悦。
“怎么?是什么好事,竟还不能让我知道了?”我说道,冷冷地盯着萧绎那不甚自然的表情。“方才我可听到‘天不假年’这四字;是谁过世了罢?”
萧绎还未言语,他身旁那男人却忽然抢出来说道:“回禀娘娘,是庐陵王……已在荆州刺史任上,一病而薨了!”
我一愣,“萧续?!”想不到他正值壮年,竟遽而去世,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太多亏心事,冤魂前来索命?心念电转间,我胸中已了然,抿唇冷冷一笑道:“所以,王爷要高兴成这个样子?因为他终于死了?因为李桃儿的仇,还未等到你有机会,上天已抢先帮你报了?”
萧绎脸上的笑容骤然凝结。他盯了我片刻,忽然冷静下来,脸上最后一丝残存的笑意也倏忽消失。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平声说道:“你说得不错。我是笑,天道循环,终究报应不爽!无论是谁枉死在他手里,只要他做过了,就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他最后一句话虽然说得很缓慢,但听在我耳里,竟是惊心动魄!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注视着他的面容,恍然发觉他眼角和眉心不知何时已浮现了一丝丝细细的纹路,总是显得那般压抑而忍耐的湛深眼眸更加深不见底;他眼下出现了憔悴的黑晕,终年紧抿的薄唇形成了沧桑而严峻的线条。呵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终于开口,轻轻地问:“你……是谁?”
萧绎一怔。我继续自顾自地问道:“你……究竟是谁?还是萧世诚吗?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吗?”
萧绎的面容一凛,目光一瞬间忽然变得十分悲伤。但那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霎那,他的神情已迅速恢复了先前的冷然。他回头对身旁那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走向房门口。经过我身侧的时候,他的脚步微一停顿,淡淡说道:“抱歉,让你失望了。但也许,我从来都不是,那个你所认识的人。”
我震诧,心底微微一动,猛地回身,望着他的背影。他没有等我,一直走出了房门,在门外转过了长廊,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太清元年,萧绎又重新回到了荆州,受封为荆州刺史、都督荆雍湘司郢宁梁南北秦九州诸军事、镇西将军。他手中的权柄随着萧续的死变得益加强大,他早已不比当年那个只能忍受嘲讽恶意的沉默少年。如今,他似乎已获得皇上的重视,频频对他委以大任,他所要做的只是锦上添花。纵然当年的晋安王萧纲已成为今日的太子,只要萧绎能够善自利用自己所得到的权势,也难保不会有登峰造极的一天——毕竟,萧纲这个太子之位,即是皇上从萧统的长子萧欢手中硬夺了来,再封给萧纲的。在皇上心裏,似乎从来都只得一个佛字,也似乎从来没有过礼法义理的真正规范。那个佛字,不过是他粉饰自己残忍的一种方式。
但是,这朝中种种,如今都已与我无关。
我在府中更加恣意纵情,与贺徽和暨季江来往,也更加不避人耳目。有什么值得遮掩的?在荆州,天高皇帝远;皇上即使听到风声,也管不了我。何况,萧绎他自己也并不在乎。
我唯一在意的,只余下我的儿子,已被立为湘东王世子的萧方等;和我的女儿萧含贞。
“含贞”?哈!多好的名字!这个名字,还是出于御赐哩。当年我随萧绎回到京城,随后诞下女儿。很快地,我就被迫起身,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和萧绎一起下跪接旨,拜谢皇上金口赐名。而天知道,我有多恨那个名字!
含贞,含贞……皇上是在暗示我,应谨守本分,看重贞节么?我守着我的贞节,然后眼睁睁看着更多的穆凤栖、李桃儿或王菡蕊出现在我的丈夫身边,而我自己碍于那些噬人的礼法规条,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娘,贺大人来了。”含贞从外面如彩蝶儿一般轻盈地飞进来,笑着对我叫道。
含贞年方妙龄,面似芙蓉、腰如约素,已到了出阁的年纪。本来已经许定了人家,然而现下朝中风雨飘摇,变乱频生,因此完婚之事就暂且拖延下来了。自从数月之前,皇上诏令诸王长子入京晋见,方等奉旨前往京城之后,就只有含贞常在我左右。
贺徽走进屋里,对含贞微微一笑,颔首为礼。含贞的脸居然红了一下,心无城府地笑着说:“兰姨说得真对,贺大人还是如此風采翩翩呵。既如此,我先出去了。”未等我开口,就一阵风也似地又卷了出去。
我也不禁好笑,嗔怪道:“瞧这丫头,都快嫁人了,还是整天这么毛毛躁躁的,没个端庄文静样儿!”
然而当我一回过头,看清了贺徽的神情时,我的笑容不知不觉凝结在唇角。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贺徽双眉紧锁,长长叹息了一声,声音低沉地说道:“侯景逆贼反叛,叛军前锋已接近京城!”
我陡然站起,失声叫道:“什么?!”
这侯景也是一个反覆无常的小人,他原在东魏为将,以自据的河南之地降我大樑。皇上昏聩,以为是自己虔心礼佛,大慈大悲,产生了召人向善的效果,因此大喜过望,立即将侯景仍封原职,令他驻军于寿阳。没想到侯景这么快就起了贰臣之心!可是……此番陡起变故,算算时日和路程,方等就快到达京师了啊!
贺徽面色更加凝重,仍然对我徐徐言道:“唉,我也是刚刚才得到这个消息……昭佩,莫要着急。幸而时日尚早,舟行缓慢,世子不一定已进京城。我听说,王爷已经着人快马加鞭,连夜赶去召回世子了。想来不致有事。”
我恍然未觉,双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脑子里轰轰作响。
我的方等。我唯一的希望呵!
方等才二十一岁,而且他如此年轻,便已名声在外。人人皆说他“少聪敏,有俊才,善骑射,尤长巧思;性|爱林泉,特好散逸”,着述甚多,雅擅丹青,且弓马娴熟。他虽然文武双全,却并没有争权夺利、兄弟阋墙的狠毒和野心。即使王菡蕊所诞下的次子方诸颇为擅长如何讨得萧绎的欢心,然而他只有纨绔子弟那些游手好闲、饮酒斗鸡之类的本事,终日与臣下游乐,与方等相比,高下立见。
可是,我愈加惶恐了。我了解方等,他是一个敏感而心细如发的孩子,此次皇上诏令诸王长子进京入侍,方等欣然同意前往,走得如此干净利落,也多少是因为我与萧绎长期不和,彼此忌恨猜疑,方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意不自安,索性藉着皇上召见之事一走了之。而且他因为“性|爱林泉,特好散逸”,对生死之事也一并看得淡了许多,平日读书,每见有舍生取义之举,便击节赞叹,大加佩服。如今侯景叛乱,他得到消息,恐怕只会去舍生取义,领兵勤王罢!
思想及此,我全身一阵发冷,顾不得与贺徽多说,站起身来就冲出门外,奔向萧绎的书房。
他果然在那里。当我气喘吁吁地一下推开房门的时候,一道初春暖阳的光影随之射进阴暗的室内。我注视着那束强烈的阳光,看见空气里激起的无数浮尘,在光线之下漫无目的地飞舞。我的鬓发和外衣因为疾奔而显得有丝凌乱,我一手扶在门框上,看着萧绎从书桌之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直至正视着我的双眼。他的面容很平静,他的眼眸静如深海,其下隐藏着无形的风暴,而表面上却不见一丝波纹。
“……昭佩。是你。”
他慢慢地开了口,语气还是那么平静。
“是的,是我。”我双手揪紧了前襟,一字一句道:“世诚,让方等回来。马上,把他追回来!”
听到我对他的称呼,他的眼睛奇异地瞇了一下。随即,他摇了摇头,轻声说:“我已经派人去追他了,一定,能追到他的。”
“不!那不够!你要下令,命令方等无论如何,必须即刻返回荆州!”我飞快地打断他。
萧绎似乎有点不解似地看着我,“这……有何差别?我先后派去数人,也给他们都下了命令,要他们一定保证追到方等……”
“可是方等不会回来!他只会去舍生取义,去讨伐那个侯景,去抛却家庭、不顾生死,去跟那些叛贼刀兵相见!”我脱口大吼出来,吼得自己眼中迸出了几滴泪。
萧绎一震,缓缓从书桌后站起身,一手按着桌面,微微向我的方向倾身。阳光斜斜照在他有丝苍白的面容上,使得他的神情在那一瞬间显得有点飘忽而空茫。
我迈过门槛,几步冲到他面前,隔着书桌,对他厉声道:“马上派人再去追,你要严令方等立即返回,不得有误!难道你不明白吗?不明白为何方等那么干脆就一口应承前去吗?不明白当他登舟的一刻,露出的释然笑意,是什么意思吗?”
萧绎的表情霎那间阴鸷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雾。可是他还没有说话,一个人就飞快跑进来,纳头便拜:“回禀王爷!待奴才们在繇水追上世子时,将侯景作乱、王爷召回世子的命令一一禀上世子,可是……世子却要奴才回启王爷,说他决心已定,值此国难,必当身先士卒,亲犯矢石,以死节自任!只修书一封,让奴才带回……”
我焦急,脱口喝道:“快拿上来!”
那人一惊,才发现我的存在,慌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书简,双手呈给我。
萧绎绕过书桌,疾步走到我身旁。我抖着手将那封书信拆开,一眼就看到方等那熟悉的秀颀笔迹。纸上只有一行字,且写得极为凌乱,显是仓促间挥笔而就。
“昔申生不爱其死,方等岂顾其生?”
我的心陡然落入深渊!
方等,方等!为什么你不回来?为什么你竟然一力求死?即使是平叛,我大樑并非朝中无人,各地诸王各辖雄兵,多得是忠臣良将,何必由你一人去冲锋陷阵,舍生忘死?
紧接着,又有数人先后急喘喘冲入,回禀的皆是和第一人相同的话:世子心意已决,大义无畏,王爷数次征召,世子都拒绝回头,只乞王爷加派人马与他节制,好让他有兵力去救援京城……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我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无法相信方等竟是这般狠心,宁愿不顾我的担忧与牵挂,执意不肯回头。他忘却了自己已是我这一生唯一所重视的人;忘却了为我设想,倘若他有个万一,我该如何活下去;忘却了我这一生除去他之外已经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期待;忘却了如果没有他,我这一生就已经是全然的失败和彻头彻尾的悲剧!
茫然间,我仿佛听到方等那年轻而清越的声音,在我耳畔朗声吟道:“……人生处世,如白驹过隙耳。一壶之酒,足以养性;一箪之食,足以怡形。生在蓬蒿,死葬沟壑,瓦棺石椁,何以异兹?吾尝梦为鱼,因化为鸟。当其梦也,何乐如之;及其觉也,何忧斯类;良由吾之不及鱼鸟者,远矣。故鱼鸟飞浮,任其志性;吾之进退,恒存掌握。举手惧触,摇足恐堕。若使吾终得与鱼鸟同游,则去人间如脱屣耳。”
生在蓬蒿,死葬沟壑……吾之进退,恒存掌握……呵原来,他早已为自己的结局设想好了。若使吾终得与鱼鸟同游,则去人间如脱屣耳。然而,他这般飘逸这般潇洒,却有没有替我想过一丁点呵?难道他的母亲,失去了一切,还不够多,偏偏,要多承受他一个?
“方等,方等……原来,你真是萧世诚的好儿子。因为你和你父亲,一般混帐……都不在意我的感受,都不在乎我也会受伤……都不觉得留我孤独一人过了一生,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我喃喃自语,眼中逐渐蒙胧,逐渐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