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萧绎(2 / 2)

芳树吟 飞樱 3356 字 1个月前

“你……你真是鬼迷了心窍!那种恶兆缠身的女人,即使门第出身还勉强够得上嫁入皇家的资格,但仅凭这几日来各地报告的种种异象征兆,还不够让你下决定把她休离?”

我静静地摇了摇头,在父皇的盛怒面前顽固地保持沉默。

父皇被我无言的否定气得跳脚。

“七符!你一向是个那么懂事听话的孩子,现在居然要为了那个上天诅咒的女子,不惜放弃自己的前程?难道父皇命你休弃她,不是为你着想吗?父皇命人详解这种种异兆多次,又在佛前拈香占卜,没有一次的结果可以为她开脱!”

我摇头,继续沉默,直直地跪在地上。冰冷的金砖地面吸走我的体温,长时间的一动不动,使我从头至踵变得僵硬。

我想,那些电闪雷鸣暴风雪,甚至掀倒的房屋折断的树木,为何神佛要将其归到昭佩的身上?房屋有可能年久失修,树木有可能扎根不牢;冬季的江南,原本就不缺霪雨霏霏;而电闪雷鸣狂风暴雪,只不过是冬季难测的天气里最激烈的征候……

难道在我遇见她之前,这世上就没有风雪雷电,没有一株大树、一间房屋因为恶劣的天候而倒塌吗?倘若她也是怀着和父皇一样的想法,那么她应该认为是嫁给我这个孤僻而可厌、还盲了一只眼睛的小鬼,才导致上天的异兆;难道这种种上天的疯狂,就没有吓倒过她吗?

父皇犹在喋喋不休地继续,只是换了一副表情,满面痛心疾首之色。

“想那徐家,也手握重兵,父皇行事,一向也有顾忌。但此番全都是为了你,父皇宁愿冒着开罪徐家的危险,也不能留下她!你以为父皇愿意吗?万一徐家心怀不满,父皇现下也尚未收缴了他们手中兵权,到时候,影响的,可是江山社稷的稳定呵!唉,七符,七符,父皇一番疼爱之心,甘愿为你担这么大风险,全都是为了你打算,要为你另择命中大吉之女作为佳配,你为何却要和父皇作对?!”

我静默。双膝已由起初的酸麻、疼痛,跪到了如今的毫无知觉。我听着父皇的咆哮,却脑海里一片茫然,整个身躯仿佛已成了一具空壳;父皇的吼声穿过我的躯壳,在我麻木的身躯里四处激起空洞的回响,最后这所有的声音,都终究汇为同一句,一再机械地重复着,敲击着我的心:

不可!不可!不可!!!……

我绷到极点的自制力,骤然断裂。

我猛地抬起头来,冲口而出:“有何……不可?!”

父皇的叨絮与咆吼,忽而愕然停住。随即,他那终年慈眉善目的模样,如同一副泥塑的面具,在我眼前逐渐四分五裂,最后,乍然崩毁。

“住口!在朕面前,岂容得你如此不肖!”

呵原来,“父皇”二字,不过一幅温情脉脉的面纱,诱哄着我屈服;而我一旦拒绝,要面对的就是“朕”这个至高无上的字眼,玄铁寒冰铸成的无情!

“你是瞎了眼吗?这样识人不清!她命中必定带煞,上天示警,你也看不到?你可只盲了一只眼!不要让朕以为,你是天生就昏聩胡涂,什么也看不见的!朕一直因你的缺陷,对你百般容忍怜爱,但你也须得明白分寸,莫要辜负了朕细意栽培的一片苦心!”

我的脸一定在霎那间变做雪白。我的脑中轰轰乱响,仿佛整个身心,都被那一句句冷酷的言语千刀万剐,剁做粉粉碎碎!

我感到通体寒彻。我一阵阵发冷,抑制不住地浑身打着寒颤,身躯剧烈发抖,抖得几乎在地上跪不稳!

父皇仍坐在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冷着声音,对我下令:“朕意已决,择日下旨,皇七子湘东王妃徐昭佩,悖德无行,致上天震怒,着废去一切尊号,令其即刻出宫还家!……”

“不!!!”我大吼了一声。

这一声吼叫出口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勇气忤逆父皇!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曲意奉迎,讨好着父皇,唯恐自己和母亲在宫中的位置,会因为自己一个行差踏错而登时倾覆。可是此刻,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这一声吼叫拼尽我的全身之力,仿佛从我的五脏六腑最深处绞出来一般;一想到那缕我好不容易才抓在手上的阳光,即将从我指缝间溜走,那股刺痛便在我胸口骤然爆发,将我所有清醒的意志炸得支离破碎!

父皇大为震诧,怒意涌上了他的眉间,他的脸色,阴沉得仿佛山雨欲来的天空。

“七符,你要好自为之,莫要不知好歹!朕虽因你生来眇一目,而对你多所疼惜,也不代表你能任意违抗圣旨,犯上作乱!”

我的心蓦然一紧,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犯上作乱?父皇……竟然将我比作乱臣贼子?那……他想怎样处置我?我说了大逆不道的抗旨之言,父皇会只惩罚我一人?还是要连累了我的母亲?

“父皇请息怒!”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横插|进来,打破这紧绷的气氛,语气略显急切地说:“七符年纪虽幼,可也懂得轻重,徐家几代在朝为官,又兵权在握,七符也是不愿父皇为他而冒了影响社稷稳定的风险!毕竟父皇手中的江山才是头等大事!求父皇看在七符一片赤诚的份上,赦免七符一时情急顶撞之罪!”

……大哥!

我惊异万分,不知道大哥是何时到来的。看着大哥双膝落地,向父皇叩头不止,为我恳求父皇恕罪,我的眼中蓦然湿润了。

大哥绝顶聪明,深谙父皇喜怒哀乐,仓卒之下亦能为我的行为找个极好的借口。果然父皇闻言,容色稍霁,看着我冷冷开口问道:“哦?七符,你倒是说说,可是如此?”

大哥迅速盯了我一眼,我虽视力不佳,却也能接收到大哥眼色中那种担忧。于是我也重重叩下头去,按捺下胸口那股熊熊燃烧的焦虑不安,恭顺回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儿臣虽有眼疾,也是命中注定。蒙父皇格外怜悯,已是隆恩浩荡;又怎能因一己之私,坏了父皇社稷大事?”

我眼见父皇面有得色,显然是因我再度示弱、态度恭谨而表情缓和下来,正想松一口气,就听到父皇说:“既是如此,七符一片心意,深得朕心。但此女运命不吉,也是留不得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大哥在旁,看得真切,忽然开口打圆场道:“徐妃年龄尚幼,难免天真烂漫,不懂宫中规矩;若是父皇不喜,怕她冲撞了七符,大可令七符以后小心谨慎些,多避开她些便是了。此时将她赶出宫去,将来她一辈子也只能独居于家中不见天日;与其如此,在宫中令她避居一隅,也是一样的。父皇崇佛敬天,盛德遍及四海,何必为了她而影响父皇慈悲之名?”

父皇显然对大哥最后几句不动声色的溢美之辞甚是受用,眉心舒展,唯一对眼眸仍旧炯炯迫人,直逼向我脸上。

“也罢。看在太子为你说情的份上,朕且容徐妃一次。但今后你一定要教导她虔心向佛、谦谨自持之道,要明白自己在宫里的地位!你自己,也要尽量避免与她见面,免得被她冲克!你若有不从,为朕发觉,朕也就……不得不另出下策,一劳永逸地解决此事了!到时候,朕可不管谁心裏会不自在,朕只管自己心裏痛快,知道吗?”

我张了张嘴,刚要分辩,就见到父皇脸色一沉,面露不豫之色。几乎同时,大哥急急向前膝行数步,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抢在我之前开口道:“父皇仁慈,天下所共知!七符,蒙父皇如此垂怜,网开一面,还不快快谢恩应承下来?”

——什么?要我毫无异议地接受这一切?要我从此……不能见到那丝灿若丽阳的笑容,那双美丽而清澈的眼睛?

“儿臣……不忍如此!求父皇额外开恩——”我艰涩出声,不敢再看向大哥那双焦虑不安的眼睛。

我从来没有这样一意孤行地违抗过父皇的意旨,我也知道大哥一再劝阻于我,是担心我一时冲动为昭佩请命,结果只会是闹得整件事情不可收拾!父皇一怒之下,也许当真会强行下旨将昭佩驱逐出宫,而我日后的前程,也将毁于一旦。可是倘若我此刻仍然低眉顺耳地接受了这一切,即使我可以暂且保全了昭佩,然而日后那无穷无尽的、咫尺天涯无法相见的岁月,要我们,如何度过?

“七符!!”父皇的神情变得极度暴怒而狰狞,他在龙椅上向前倾低了身子,咬牙切齿地冷笑,语气却轻柔得可怕。

“朕的好儿子,莫非……你已经被那个女人的手段给魇住了?你……难道是想抗旨不遵么?!”

“七符!”这是大哥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紧张、担忧与急迫。我一唬之下,下意识抬起了头,呆呆望着父皇狂怒的表情,和大哥严峻的神色。我看到大哥的眼神直直盯进我的眼眸深处,他的眼色在向我无声示意:快谢恩,快答应下来,无以留者,无以图将来,不要把一切弄得无法收拾……

我绝望地睁大了自己的双眼,一瞬间通体凉彻。

我知道大哥是在帮我。但为何我却有四面楚歌的感觉?我知道有些事情,即使完美如大哥、温厚如大哥,也是无能为力的。

我闭上了眼睛,对父皇叩下头去。几乎与此同时,我紧闭的眼睑下,孩子气地涌出了大颗大颗软弱的泪珠,顺着我俯低的脸庞,无声无息地滚落到了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我想起新婚之夜,昭佩在我身旁沉沉地睡着。我拼命地睁大了眼眸,想在一室黑暗里,看清楚她的模样。然而我的视线模糊,那夜色也太深沉,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于是我伸出手,轻轻地触碰她的小手,继而把她的手轻轻握在自己掌心。那种不容错辨的柔软和温热,提醒着我,我身旁,正是当日满园芳树环绕中,在我面前盈盈盛开的那朵最美丽的花。

于是我也沉沉睡去,梦里,阳光正炽。

而现在,其实我不是存心要抗旨,可是,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当日的满园芳树盛放,忽然变作了一片荒原;不甘心梦里那缕阳光,忽然自我指缝中,逸去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