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萧绎(1 / 2)

芳树吟 飞樱 3356 字 1个月前

<p/><h3>之一 初遇</h3>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

我看到大哥匆匆经过御花园植满芳树的小径。他一袭云纹白袍,式样虽简,却衬托出他身为太子、年少早慧的轩昂气宇。

大哥也看到了隐身在树影中的我,笑着走过来。

“七符,今日可得闲?和大哥一起出宫,去‘颜园’参加诗酒赏花之会罢。”

我又惊又喜地看着大哥。我……真的可以和大哥一道去吗?

大哥早看出我眼中的渴望,笑着执起我一手。“来罢。若父皇事后问起,自然有大哥一力担待。”

我满心欢喜,跟在大哥身后,想着:不晓得今日的诗酒赏花之会,应是何等隆重?听说大哥二哥和几位年长的哥哥们都会出席,只有我,排行第七,且是一个眇一目的、不讨人喜爱的小鬼,因而并未获邀。但那些人看到我竟然也出席了,不知道要有多惊讶?

这是个醉生梦死的时代,而我,却和这时代格格不入。

我的母亲阮修容,原本不过是一名采女,能够在后宫三千佳丽中获得我父皇宠幸,全仰赖彼时主持六宫的丁贵嫔举荐之力。她们两人情谊颇深,我和丁贵嫔所出的几位皇子,包括大哥萧统、二哥萧纲都更是亲近。尤其是大哥太子萧统,美姿貌、善举止,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每作诗行文,属思便成,无所点易。而且,大哥待我,极之温厚亲切。我对他充满孺慕崇敬之情,常觉世上再无超越他之人。

我出生不久,便因与生俱来的眼疾盲了左眼。父皇曾得一梦,梦中有位同样眇一目的执香炉僧人言说即将托生皇宫,故父皇将我视为神僧化身,百般怜爱。但宫中诸人,始终把我视为怪物,敬而远之。何况我母亲一夕得幸,本就招人嫉羡,我所承受的明枪暗箭就更加防不胜防。

在这样的险恶之下,我逐渐变得自卑、敏感,且益加沉默。我只能用上天仅余下给我的那一只眼睛,愈发加倍地努力读书。我知道,父皇对我的怜爱,也是不可靠的。父皇眼中与其说有我,不如说他看到了神佛亦愿意托生为他儿子的无上吉兆。我是他证明自己天命所授的最好理由。但我一旦沦于平庸,我身上的那层光环便会消失。毕竟,没有一位前世身为神佛的人,会在人世间无所作为。而我一旦失去了父皇的宠爱,我便会失去一切尊严、地位和机会,从此,万劫不复。

当我五岁时,父皇偶然问我道:“汝读何书?”

我大为振奋,知道这是显示自己用功的绝好机会。于是我朗声回答:“能诵《曲》、《礼》。”

父皇命我试言一二,我遂一口气将上篇一字不错地背诵出来。父皇大为赞赏,左右莫不惊叹。从此,我得了个“聪悟俊朗,天才英发”的好名声。父皇对我,也弥加愍爱。

但我依旧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我知道,即使我已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之一,我仍是没有任何行差踏错的余地。也许父皇所有的宠爱,不过是先前对我这残疾之人毫无冀望,因而见我粗通诗书,便有一些惊喜;毕竟是作不得数的。我逼迫自己加倍用功,好学不倦。我苦练书法、绘画、诗文、音律,研习天文,博涉技艺,务求下笔成章、出言为论、才辩敏速、音响若锺。

我自知有着与生俱来的不完美,便更加苛求自己要博览群书,无所不精。因为我觉得唯有这样,才可以稍稍补偿一些我天生的缺陷。

然而我有时也在想,不知道另一只眼里所看到的世界,与我现在所知道的,有什么不同?

我在筵席间生涩地应酬,我知道大家都以为我只是个乖僻丑怪的小鬼,即使我的五官形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我还是可以感觉得到众人的眼神,都集中于我那瞎了的左眼上。其实,那只眼外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没有了焦距,看起来像一块无生命的冷冷黑玉。

我终于找了个适当的时机,毫无窒碍地从席间溜掉。我想如果没有了我,也许他们也能更愉快、更自在一些。我并不怪他们对我有着天生的排斥,我只是不能忍受他们费力隐藏起那种排斥、厌恶和不屑,谄媚地对我笑着,刻意逢迎的嘴脸。

我信步走在花园里,来到塘边。水畔一丛芳树,花开正艳。

然后,我看到了她。

芬芳的花树下,一个年纪与我相若的小女孩,服饰华美,插了满头红红绿绿鲜艳的花儿,正背对着我,朝着水里张望自己的倒影。而且,她竟然看了一看自己滑稽的扮相,就咯咯大笑起来,摇头晃脑,一点也没有懊恼的意思,笑声开心极了。

在那一瞬,花树的枝叶缝隙间漏下的点点光影,柔和地洒满了她全身。那炽热的、灿烂的阳光,居然强烈得使我不由得微微瞇起了眼。那绚丽流转的光线,在她无比开怀的笑声里,摇曳出变幻烂漫的眩目光色。当她微微侧过了脸,我可以看到她弧线优美的小巧下巴,她挺俏的小小鼻子,她长而微卷翘的睫毛,她细致如玉的肌肤。

我的心忽然紧紧地跳了一下。

在那一霎,我死气沉沉的生命,静如一潭死水的生命,我黑暗的世界,仿佛有一线阳光照入。我不由往前走了几步。

她仿佛忽然被我惊着,陡然回身,一眼看到我,未及反应,却脚下一绊,向后倾倒!

我大吃一惊,伸手想要拉住她。然而在那一瞬,我忘却了自己已瞎的左眼,我无法精准目测的距离;我的手伸出去,却在半空中落了空,只听“噗通”一声,她已跌入了水中!

我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动。我仓皇地冲上前去,倾身向前,忘记了这样做可能会令自己也掉入水中,一把捉住她举高在水面之上的那只小手,摸索到她的腰间,用力向上一提。

也许人在惊慌中反而能激发出未尽的潜力,我这一下居然成功地将她拉出了水面,然而我用力过猛,她的冲势未歇,不由自主一起向后仰倒。

她又咳又吐,万分委屈,突然大哭起来。我被她的泪水吓到了,呆呆地望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她头上的花经这一番折腾,早已残败不堪。她的衣服湿透了,连着她纠结的长发一道在往下滴水。

她的样子真是狼狈极了,可是,我想,我也许是被她的眼泪所折服了,因为我看到她哭,心裏就乱得无法收拾,仿佛心底深处的某种坚冰,在她的泪水里被悄然融化。

我想向她道歉,然而千头万绪呵,我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在她停止哭泣之后,我看到她那双被泪水浸过的晶亮眼眸,如温润透明的黑色玉石,美得那样清澈而纯净。

她很聪明,从我的欲言又止里,她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份,也猜到了我的缺陷——我闭上眼睛,等着她嫌恶的表情、恐惧的尖叫,或者轻蔑的嘲讽。然而我这一次居然完全猜错了。因为她竟然忘形地一下抓住我的手,用一种充满了怜惜和热情的语调,在阳光照耀下,大声地说:

“我当然知道你,你是皇上最最爱重的湘东王,是大家口中最有才华的人;我还会背诵你的诗呢,像那首《紫骝马》,我看着,语调风格、遣词用字,竟然很像魏陈思王的《白马篇》呢!而且,同样都有为国尽忠的鸿鹄之志!”

我是那样吃惊。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在想,莫非连我的耳朵也坏掉了?否则我为什么会从她的口里听到这样温暖的话,温暖得……几乎令我想哭?

在那一刻,我下了决定。

她叫,徐昭佩。

我想,也许她能看到一个我以一只眼睛,所无法看到的世界。所以她笑得那样烂漫而美丽,她的笑声在阳光下飞舞,如风一样自由飘荡。

她的容貌,并不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父皇的后宫,从来不缺各式各样的美人儿。但她的笑容、她的生气,都衬得她活泼而灵动,像芬芳花树下谪落凡间的仙子,能轻易给已枯萎的我,带来无限勃勃生机。而这样的她,拥有某种无双的美,令我无法将视线移开。

呵,也许佛会因为我的罪过,而惩罚我的。像我这样的人,原本应该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心如死水,无声无息,就过了一生。

然而看到了她,我却这辈子第一次萌生了某种奢侈的贪念。

想要,一辈子都看到这样灿烂的笑容,一辈子都听到这样温暖的声音。

想要,握住那双,小小的、温柔的手,一辈子,永远不放。

<p/><h3>之二 冲突</h3>

我直挺挺地跪在父皇面前,父皇的暴怒大吼声震得我耳中嗡嗡作响,脑海一片空白。

我从未见过父皇如此龙颜大怒。因为礼佛至诚的缘故,父皇笃信仁德礼义的作风,终日诵经不休,甚至要舍身出家。即使他发怒,一般也能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维持自己在人前慈眉善目的模样;更遑论在我面前这样大失风度礼仪地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