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大块大块的肉,一盆一盆地摆在桂家部卒面前。面对食物,饥饿中的桂家部卒是一只只狼。
两大铜盆冒着热气的熟肉端进帐篷里。
宫里雁饥肠辘辘。
刁派春突然大喊一声:“有刺客!”同时,一个箭步窜出帐篷。
那是一个发难的信号。十几名精干的部卒冲进帐篷,将宫里雁团团围住。
宫里雁蓦然惊起,知道是上了刁派春的当。顺手抄起一只铜盆,连肉带汤一块泼了出去。冲在前面的几个部卒被烫得鬼哭狼嚎。宫里雁就手又抄起另外一盆,也是兜头一浇,又有几人中招。剩下的几个部卒被吓得一时手足无措。宫里雁没等他们缓过神来,双手抡着两只铜盆打将过去,夺过一把弯刀杀出帐篷。
帐篷外,宫里雁的桂家部卒在热气腾腾的食物面前已经提前缴械。只是食物还没到口,就已经迷迷糊糊地成为孟连部的俘虏。只有何猛带着三十名亲兵紧紧围着囊占夫人的小轿形成一道人墙,做着徒劳而拼死的抵抗。孟连部的人马已经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宫里雁挥刀砍杀,勇不可挡。
一名孟连部卒挺枪直刺宫里雁心窝。
宫里雁闪过,反手一刀,枪头坠地。
部卒吓得哇哇大叫,撒腿就跑。
宫里雁紧追不舍。
那部卒引宫里雁跑向一个事先布好的陷阱。
宫里雁不知有诈,脚下一软,草皮塌陷。宫里雁直直跌了下去。阴狠狡诈的刁派春居然在陷阱里布下一根根尖桩。尖桩刺进宫里雁脚板。宫里雁咆哮如雷却毫无办法。
战事很快结束。宫里雁的人马少数战死,大部被俘。
宫里雁被五花大绑地推搡到刁派春眼前。
刁派春大骂:“你这狗贼!我好意待你,你却欲行刺于我。非我孟连负你,是你负我孟连!”
宫里雁大骂:“呸!你这人面兽心的奸人!枉披一张人皮,信义全无。我……我……我日你十八辈先人!”
刁派春挥手。
部卒将宫里雁押下。
“无论男妇,愿降者分散编入各部。不降者—杀!”刁派春看着更多的俘虏,大声说。
“杀了我!杀了我!”同样被五花大绑的何猛喊叫。
刁派春走到何猛身边:“我认识你。勇士,我的佩刀你还没有还我呢!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位孟连部卒递过刁派春的佩刀。
刁派春接过,吩咐:“这个人不能死!不管他肯不肯降。带下去!”
有人将何猛拖走,何猛骂不绝口。
刁派春不紧不慢地走向囊占的小轿:“夫人,请下轿吧!”
轿帘打开,囊占夫人袅袅娜娜地走下来,如梨花带雨,似弱柳春风。
刁派春直看得如痴如醉。
囊占轻移莲步行至刁派春面前深施一礼:“囊占见过孟连大土司。”
刁派春的两只眼珠几乎落在地上,忙不迭地说:“夫人不必拘礼!”
“我夫宫里雁感念大土司豪爽仗义,实乃真心投奔,望大土司明察。”囊占的柔声曼语在刁派春听来无疑是勾魂摄魄的符咒一般。
刁派春色迷迷地涎着脸:“夫人的声音真好听,像黄鹂鸟似的。”
“请大土司成全我夫宫里雁的性命,我桂家部落一定奉大土司为宗主,大恩大德没齿不忘!”囊占再施一礼。
自觉失态的刁派春连忙直了身子,装腔作势地说:“这个事……夫人有所不知,在下现归云贵总督吴达善辖制,不是我要与桂家做对,而是受总督命令,不敢不从。否则,我孟连百姓将死无葬身之地了。但是,既然夫人发话,我刁派春一定竭尽全力。凭我刁某的薄面,我想那吴达善也不至于做的太绝。请夫人先到我的城堡里歇息……来人!送夫人进城!”
一切都在刁派春的掌控之中。桂家部落的三千男女被分别安置在孟连各部为奴。将囊占置于别院,拨给奴仆若干供其差役,软禁一般。掠得的金银财宝一分为二,自留一份,另一份随押解宫里雁的木笼囚车一同送往云南大理—因昆明路远,担心节外生枝,吴达善早已从昆明移师大理。刁派春亲自压阵。
且说那七宝鞍。刁派春见到那件宝贝之后,三下五除二将其化整为零,从虎皮鞍上将那七件宝物逐一取下。中意的,就放在自己的那一堆里。不太感兴趣的,就放进另外一堆。在鉴宝方面,刁派春完全是个棒槌。所幸的是,那颗梵天之眼被他丢进了自己的那一堆。
在云南大理,刁派春成功鼓动吴达善斩杀了宫里雁—只有宫里雁死,他刁派春才好对那天仙一般的囊占夫人施展手段。
回到孟连,刁派春迫不及待地赶到囊占夫人的住所。装模作样地一番哭诉表白,无非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尽力,吴达善中如何如何恶毒,宫里雁又是如何如何被斩首示众,并假惺惺地表白要给宫里雁报仇等等一干哄鬼的话语。
那囊占夫人听了,却不急不忙,只是轻轻叹息:“这是天意,人力岂能改变。谢谢大土司了。”
刁派春好奇,禁不住问道:“天意?何出此言?”
囊占不疾不徐地说道:“先夫宫里雁有一副七宝鞍,大土司可曾见过?”
“这……”刁派春支吾。
“就是一副虎皮马鞍,上面镶嵌了七样宝物,作北斗七星状。其中有一颗黑色的钻石,先夫就是毁在那颗宝石上。”囊占边说边拭眼角的泪。
刁派春在回想—自己从那马鞍上取下那颗黑钻石,看了看,丢进自己看中的那一堆财宝裏面。刁派春回过神来,关切地问:“夫人,莫非那黑钻石有什么典故不成?”
“那黑钻石原是印度神庙里的一尊佛像的眼睛,被一个法国兵生生剜了下来,后来阴差阳错地被先夫弄到手。岂不知,那钻石已经被佛祖加了咒语,凡是得到那钻石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夫人既知,为何不告诉宫里雁大土司?”
“唉……非我不说,是他不听。”
“实不相瞒,那七宝鞍我是见过,我把那七样宝贝都从马鞍上弄下来了。那颗黑钻石正是在我手里……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倒霉了?要么—我把它送给吴达善那老东西!他倒是一直惦记着那七宝鞍的,前几天还问我见没见……”
“不可!佛眼送人,罪过更大,同样逃不过诅咒。”
“这,该如何是好?”
“只有一个办法……”
“夫人请讲。”
“还给佛祖。”
“还给佛祖?怎么还?我倒是愿意还给佛祖,可佛祖在哪儿?”
“我在缅甸时倒是见到过一个印度和尚,他是专门从印度过来寻找佛眼的,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将佛眼供奉起来,等那印度和尚上门。那和尚能找到桂家,也就能找到孟连。”
刁派春眼珠一转,狡黠地问道:“夫人所言当真?莫不是那黑钻石别有隐情?夫人是在诈我吧?”
“大土司如此说,囊占不言便是。先夫宫里雁乃堂堂桂家土司,亦曾显赫一时,金银财宝不计其数。价值连城的东西也见过一些。区区一颗黑钻石,值得我费如此口舌?你当我是山野村妇?”囊占蓦然变色。
刁派春涎笑:“夫人息怒。我是逗你玩儿呢!夫人的话,我一百个相信。如果夫人从了我,那我就二百个相信了!”说着,便要凑上前来动手调戏囊占夫人。
囊占夫人怒目而视,正色道:“女人若水,男人如山。水得山而活,先夫已死,女人总是要为自己找个靠山的。倘若大土司真对囊占有意,聘得三媒六证,囊占本无二话。如果大土司只是一时兴起,一味耍蛮,囊占唯死而已!”言毕,径直撞向堂中石柱。
刁派春一把拦住:“夫人休怪。是刁派春鲁莽了!若得夫人为妻,别说三媒六证,纵然上刀山下火海我刁派春也认了!还有什么要求?夫人不妨一发提出来,我统统照办就是!”
囊占回身:“倘如此,囊占别无所求,唯有一事。”
“夫人快讲。”
“善待我桂家族人,无使冻馁。”
刁派春大笑:“哈哈……我当何事!这个好办!夫人放心,只要他们真心归顺,我决不亏待他们!不过,我也有一事求夫人帮忙—那个何猛至今不肯归顺,那是个勇士,我不忍心杀他。夫人能为我劝降否?”
孟连监牢,阴暗潮湿。
牢门打开,一片光线透进来。
手铐脚镣束缚下的何猛倚坐在墙角的一片稻草中,蓦然睁开眼睛,看到囊占夫人款款而来。
何猛冷眼相向:“听说夫人又另择高枝儿了?恭喜夫人。”
“先夫宫里雁尸骨未寒,你何猛就敢如此对主人讲话了?”
“别提大土司的名字!我怕你脏了那几个字!”
“放肆!”囊占厉声训斥,随即压低声音:“我囊占虽是女流,但也决不做那蝇营狗苟之事。不能救大土司以生,但能报大土司以死!如果你想报仇雪恨,就听我的命令!”
何猛讶异地看着囊占夫人:“夫人果真没有忘记大土司?倘能杀死刁派春,我何猛这条命就是夫人的!”
“刁派春活不长久了。留下你这条命—桂家人的每一条命都是宝贵的。刁派春一心想收降你,你先依了他,一切听我安排。以三个月为限,如果我杀不掉刁派春,你何猛就杀了我祭你的大土司!”
何猛的归降让刁派春非常高兴。一日,他又兴冲冲地来找囊占夫人。
囊占手中摆弄着一只香瓶,愁眉不展。
刁派春抽着鼻子:“嗯,真香!是什么这么香?每次来夫人这裏都会闻到不同的香味,每一种香都让人魂不守舍……”
“就要没了!这最后一瓶就要用完了。”囊占将手中的香瓶放在案上。
刁派春拿起香瓶,看着:“这香哪儿能买到?”
“哪儿都买不到。是我自己调的。”
“夫人会调香?那就更简单了!用完再调些就是。”
“大土司哪里知道!这调香是很费功夫的,别的不说,单单各种花花草草就得采集上百种……”
“这事儿好说,夫人只管开列出来,我命令手下去采集就是!”
“大土司又错了。且不说这些花花草草难以辨别,一旦弄错一种就很麻烦。单单是各种花草的采集时间就很让人头疼。有的要赶在早晨露水未消时,有的要在半夜露水初起时,还有的要不能沾染一点露水……”
“这等麻烦?似这样那就不好办了……”
“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就看大土司是不是真心实意了……”
“刁派春此心天地可鉴!有话但凭夫人开口。”
“先前在缅甸时,我调香所用花草俱是何猛采摘,如果大土司肯让他帮我……这事儿倒也不难。”不等刁派春回答,囊占又紧紧跟了一句,“倘若大土司不放心让他四处走动,可派若干兵丁与他同去。”
刁派春沉吟:“如此甚好。夫人,你我何时完婚?”
“下一个月圆之夜吧!”
何猛被带到囊占住所。
囊占将所需各种花草一一作了交代,特别叮咛:“野麻子花要多采些。”
何猛会意,囊占夫人所说的野麻子花就是曼陀罗花,野麻子是个很生僻的别名。
若干天之后。囊占的住处。
各种花花草草,各种瓶瓶罐罐。
囊占自顾自地忙碌着,调理着那些草汁花液。
刁派春百无聊赖却又不忍离去,视线追随者囊占的身影。做为孟连土司,刁派春并不缺乏女人。只是,此前还没有哪个女人能让他如此沉迷。因无聊之极,刁派春顺手拿起一只香瓶,欲嗅。
“别动!”囊占依然背对刁派春,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似的,“每一种香在没有调成之前都有可能是毒药。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丈夫,不想再失去第二个。”
一股奇异的暖流迅速传递到刁派春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如痴似呆地把香瓶放回原处。
“嗨!”囊占扭头,看着刁派春:“你给我的这些仆役我用不惯,把我原来在桂家时的那些旧仆役还给我。”
刁派春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宫里雁已经死了,我马上就要嫁给你。你还怕那十几个仆人造反?就算是他们想造反,十几个人里大半是女人,你把刀给她们她们也未必能拿得动。要么,就是不放心我……”
“夫人何出此言?我让他们过来就是。”刁派春连忙应承。
壬午年三月十五日,公元1762年4月8日,月圆之夜。
囊占的居所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流水的席面,一轮接着一轮。
刁派春和囊占披红挂绿,挨桌敬酒。
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吆五喝六,酒气薰天。
十几个桂家部落的旧仆役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添菜,续酒。
一圈儿下来,那刁派春已经是满面红光:“不……不能再喝……喝了!春……春霄一刻值千金!喝……喝醉了……就干不成事儿了……”
“再喝最……后一杯!大土司今夜抱得美人归,大……大喜的日子,千杯不醉!”
“大土司不能再喝了!我来代饮可好?”囊占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刁派春。
部众起哄。“好!”“夫人请!”“夫人海量!”
囊占举杯,一饮而尽,且将空杯高举:“诸位请尽兴,我和大土司少陪了!”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在新夫人囊占的搀扶下,刁派春面带微笑地走向囊占的卧室—那里已经被布置成洞房。
是夜,一切摆设都焕然一新。
神龛,香案,长命烛。
玉枕,纱橱,红罗帐。
刁派春关门。
门外,何猛暗立窗下。
刁派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紫檀木匣:“夫人,你猜—这是什么?”
“我猜不出。”囊占笑道。
“这就是那只佛眼钻石,请夫人收好。”
“你又拿它做什么?我不是说过,让你供奉起来吗?”
“我是个粗人,哪里弄得如此仔细?交给别人又不放心,弄丢了又是罪过。想来想去,还是有劳夫人代为供奉比较妥当。”
“如此说倒也使得。就暂且供奉在神龛之前吧!改日再做安置。”囊占接过紫檀木匣,恭恭敬敬地放在神龛之前。
“夫人,咱们安歇了吧!”刁派春色眼蒙胧,有点急不可待。
囊占菀尔一笑:“瞧你急得……”
刁派春突然感觉头重脚轻,视线模糊,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原来,囊占早就安排一干桂家旧仆暗中将自己调制的蒙汗药下在酒中,自己预先服用了解药。
囊占击掌,轻轻三响。
何猛闪进屋里。
囊占背过脸去。
何猛抽刀割下刁派春的首级。可怜那刁派春迷迷糊糊的就做了刀下之鬼。
庭院中,孟连的部众一个个东倒西歪,全都着了那囊占夫人的道儿,被蒙汗药麻翻了。
那十几个桂家人也没闲着,就着朗朗月光,像割西瓜似的,给每一个醉倒的孟连人补上一刀。
囊占夫人怀揣了那紫檀木匣,随何猛一同出屋,召集十余名桂家男女,连夜逃出孟连。
直到次日清晨,孟连部众才知道刁派春被杀,囊占带一小部桂家人逃走。连忙去追,哪里还追得上?只得将先前的桂家降众杀掉若干,算是给刁派春报仇。
那囊占一干人离开孟连属地,直奔孟艮。孟艮虽与孟连接壤,却归附缅甸。那孟艮土司原与囊占之父木邦土司罕底莽有些交情。囊占将自身遭遇哭诉一番,央求孟艮出兵云南,杀吴达善以为宫里雁复雠。孟艮土司被她说动,以蚍蜉撼树之勇,悍然进犯云南。拉开了中缅之战的序幕。
战端一开,云贵总督吴达善连忙派人进北京疏通关节,花了几万金银,居然调任川陕总督,溜之大吉。
湖北巡抚刘藻,奉旨调任云贵总督,来收拾吴达善留下的烂摊子。
刘藻到任后,组织三路防剿,却没有一路不败。刘藻束手无策,朝旨严行诘责。
1765年,杨应琚奉旨督师云南。刘藻恐他前来查办,忧惧交并,自刎而死。杨应琚继任云贵总督。
时逢滇边瘴疠大作,孟艮士兵退去,杨应琚乘机派兵进攻孟艮,孟艮兵多半病死,不能抵御,一半逃去,一半迎降。杨应琚见时机顺手,遂起贪功之心。欲进取缅甸,一边上书干隆皇帝,极陈缅甸可取状。一面移檄缅甸,号称天兵五十万,大炮千门,深入缅境。其时,统治缅甸的已经是翁藉牙次子孟骏。他见了杨应琚的檄文,毫不畏惧,反而率众略边。中缅战争升级。缅甸虽然是以小博大,但占尽地利人和,屡屡得手。而清军却处处失利,溃不成军。巡抚鄂宁奏称应琚贪功启衅,掩败为胜,欺君罔上各情形。干隆帝大怒,立逮应琚到京,令其自尽。令伊犁将军明瑞移督云贵。
1768年,明瑞在小猛育被缅军包围,居然全军覆灭。
败耗传到北京,干隆帝大怒,将一干滇吏重重治罪,另授傅恒为经略大臣,赶赴云南主持战事。
1769年4月,傅恒至云南边境,分兵三路,水陆并进。费了几番周折,花了几年时间。总算是让缅甸上表臣服,中缅战争结束。
其间,囊占不知所终。而那颗黑钻石,几经辗转,作为战利品流传到傅恒手中。这是佛眼钻石最后的线索,此后,它就像断线的风筝,突然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