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怪歌(2 / 2)

梵天之眼 蒲岸 14350 字 7个月前

傅恒轻笑:“请女先生解卦。”

“怕先生怪罪。”

“直言无妨。”

“依卦象,先生内有难言之隐,外有血光之灾。内外交困,凶险至极。”

“何为难言之隐?何为血光之灾?”

“难言之隐当应在夫人身上,血光之灾则在不久之后……”

疆提的头半句话像一把刀子直插傅恒心窝—关于自己的夫人和当今皇上的传言让自己最感烦恼而且无从排解的耻辱,从来没有人敢当面提及此事。所以,一闻此言便恼羞成怒:“你可断得了自己的生死?”

“先生可以杀了我。先生就是为杀我而来的。但是,杀了我对先生并无益处。我活着,只有我活着,才能帮先生躲过一劫。”

“危言耸听!江湖术士习用的伎俩。你能帮我何事?”

“退掉缅兵。”苗女轻轻吐出四个字。

这四个字对于傅恒而言,却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你—到底是什么人?”

苗女这才起身,袅袅婷婷走至傅恒面前,折身跪倒:“小女子疆提,乃桂家土司宫里雁之女。有要事禀报经略大人!”

疆提把宫里雁之事一一向傅恒述说。

傅恒扶起疆提,大骂吴达善:“旗人败类,奸臣误国。”并答应疆提,先平乱,后惩奸。

“只要能报得父仇,倘得大人不弃,小女愿奉箕帚。”

傅恒沉吟片刻:“从今而后,不得再对人提起你的身世。但凡有人相问,只说是石门苗人则可。收拾一下,随我入营。”

美丽的疆提成了傅恒大人的随营小妾。原来,疆提为了接近傅恒,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比如学说京话,比如了解傅恒的家事等等。她的想法简单而且幼稚—交战双方一方是自己的继母,倘若一方再成为自己的丈夫。有了自己这样一条纽带,战争就会很快结束。然后,再借助傅恒的势力杀掉吴达善为父亲报仇。至于贾亚希玛,疆提觉得自己已经亏欠贾亚希玛很多,认为只有一种办法能够稍作回报—那就是帮他找到那颗佛眼钻石。而要找到佛眼钻石,首先得结束战争。而所有这一切,都会因自己嫁给傅恒迎刃而解。

人算不如天算。疆提随傅恒入营的一个月后的某日。薄暮。夕阳的余晖里,哒哒的马蹄声再度响起。前线战报—清军前锋攻破了孟艮部落。

战利品随后运进经略府。经略府大堂上,几只檀木箱一字排开。傅恒点头,手下开箱。无外乎一些金银珠宝之类。只有一件东西吸引了傅恒的目光,那是一颗硕大的黑色钻石。

傅恒手拿那颗钻石仔细观看,黑色钻石的光芒深邃迷离。

“据说这是桂家土司宫里雁的夫人囊占带到孟艮的……”绍兴师爷站在一旁介绍说。

“噢?那囊占现在何处?”傅恒问。

“生死不知。”

“可惜了!”傅恒叹息,“这桂家部落真是奇女辈出啊!”

“大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囊占是个奇女子。”傅恒顾左右而言他。

经略府内宅。入夜。

烛影摇红。

疆提为傅恒宽衣。

傅恒贴身取出黑钻石:“夫人可识得此物?”

疆提花容大变,沉吟而语:“此乃我家旧物!缘何落入大人手中?”

傅恒长叹一声:“大清铁骑已然踏平孟艮。”

“捷报传来,大人为何不喜反忧?”疆提不解。

“夫人可曾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情?”

“疆提时刻准备着为将军去劝说我母亲退兵,随时听从将军安排。”

“你母亲可叫囊占?”

“正是。她虽是父亲继室,但待我如同己出。我去劝她,且言将军答应杀吴达善,母亲断无不应之理。母亲兴兵,只为杀吴达善而已,又岂敢与大清为敌?况且,我们桂家本来就是中国血统……”

“现在的战争,已经不是囊占夫人可以控制的了。不仅仅是孟艮部落,缅甸王动员了全国的力量来对抗大清。战争早就失去了原来的本义。你的家仇已经无法左右战争的进程。实话对你讲,你的母亲已经在战场上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这颗钻石,只是战利品之一。”

听了这番话,疆提仿佛看到自己精心构筑的前景在眼前一点点虚化、一点点剥落,呆呆的,说不出话。

此后,疆提像是突然丢了魂魄一般。总是一天到晚地发呆。

战事日急,傅恒整日忙于军务,无暇顾及疆提的情绪变化。

1769年4月,傅恒亲临永昌前线,陆续调集满洲、索伦、鄂伦春、吉林、锡伯、厄鲁特、察哈尔等处八旗兵上万人,绿旗兵四万,共计五万人,马骡七万匹。又令福建水军于野牛坝处赶造船只。8月21日(己丑年七月二十日),傅恒冒瘴出师,指挥清军沿伊洛瓦底江三路而进。第一路由江西取道猛拱攻木梳,第二路由江东猛密攻老官屯,第三路福建水师顺江而下,策应两岸,以联络声势。傅恒亲率第一路从伊洛瓦底江西侧出发,沿途未遇缅军主力,深入近两千余里。东路军与福建水师在老官屯和缅甸军队展开激战。傅恒得知,回军渡江至老官屯与第二路军会合。双方激战数月之后,缅军溃退,缅方具表求降。至此,中缅之战宣告结束。

1770年1月9日,班师回朝的前一天晚上。傅恒在庆功宴后回到经略府内宅,意犹未尽,乘着酒兴要与疆提亲热。不料疆提却突然跪倒在地,叩拜不已。唬得傅恒连忙折身去扶疆提:“夫人因何行此大礼?小心腹中的胎儿!”此时的疆提已经有孕在身。

“疆提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成全!大人不应,疆提不起。”

“夫人有事请讲,何须如此?”

“请大人赐疆提一纸休书。”

傅恒怫然作色:“好端端的何出此言?难道是傅某亏了你不成?”

“大人不曾亏了疆提,是疆提亏了大人。大人可记得当初疆提入营时所说的话?疆提以为能帮助大人平息战事,可是疆提不仅没有帮到大人,如今反倒成了大人的累赘。大人呼我为夫人,其实疆提知道,疆提根本不是夫人。夫人正在京城等待大人凯旋呢!疆提不过是山野村妇,这一段姻缘已出于望外,又岂敢生非分之想?再则,大人临阵纳妾,回京后又怎么向皇上交代?请大人三思。”

夫人,皇上。疆提的话句句戳在痛处。倘若真的带疆提回京,自然免不了一通罗唣。怎么向皇上和夫人交代,还真得好好想想。虽然自己是得胜还朝,但临阵纳妾毕竟也不是什么添彩的事儿。傅恒开始沉吟:“可是,你身上已经有我傅家的骨血……”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大人留下一条血脉在民间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傅恒沉默半晌,喟然长叹:“世事难料……也罢!只是你要答应我一条,倘若生的男孩儿也就罢了,如果生的是女孩儿,你一定要把她送到京城。我已经有三个儿子在身边,留一条脉在山野间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未必是什么坏事儿。年羹尧的事例相去不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女儿则不同,女孩儿家骨肉娇贵,生来就是让人疼爱的,有多少也得放在身边。等长大成人,择个人家嫁出去。嫁得好坏,一半靠父母,另一半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疆提叩首:“疆提一定照大人的吩咐去做。”

傅恒再扶疆提:“夫人请起。只是委屈你了!”

疆提这才起身:“疆提不觉得委屈。”

“夫人还有什么要求?傅恒一定设法周全。”傅恒此时,已经是柔情万千。

“只求大人找机会除掉吴达善,为我父亲报仇雪恨。疆提来世做牛做马都会感念大人恩德。”

“这是自然。吴达善不仅是你的仇人,也是大清的奸臣。此人不除,天理难容!我是说在生活方面,夫人还有什么需要?……傅某一旦进京,怕就难以周全。”

“大人平日的赏赐已经足够疆提半生所用。倒是有一件东西,疆提想向大人求取……”

“何物?”

“黑钻石。”

傅恒一下呆住,他万万没有想到疆提要的是这件东西,支吾道:“这个……这件东西已经登记造册了,是要呈献给皇上的。你再选点别的好不好?”

“我只要这样东西—它原来就是我家旧物。我父亲就是为它而死的……”

傅恒来回踱步,决心似乎很难下。踱了半天之后,蓦然停住脚步,毅然决然地说:“就这样办!”然后对着疆提说,“你收拾一下,我安排人连夜送你离开!”随即转身出门。

夤夜。

一辆马车悄悄驶出经略府,顷刻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疆提被秘密送到一个地方—岜沙苗寨。

在岜沙,疆提有了一个名义上的丈夫,一个老实巴交的岜沙汉子易元吉。易元吉本有妻室,年过四十却没有生育。易元吉有一外号叫豆瓣掌的远房亲戚凑巧在傅恒帐下当差,而此人恰恰又和绍兴师爷交厚。当天晚上,傅恒出了内宅径直去了师爷的住处。师爷的住处紧邻着经略内宅,是经略府中离傅恒住处最近的院落。经过师爷的一番谋划,由豆瓣掌出面,将疆提直接带到岜沙。付给易元吉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将此事摆平。事后,为了避人耳目,豆瓣掌又帮易元吉在远离村落的地方新建了一座吊脚楼。易元吉举家迁到村外。

1770年9月19日,疆提生下一个男孩儿,取名易万年。易元吉夫妇对小万年宠爱有加,视如己出。

且说那贾亚希玛,自从疆提在石门坎不辞而别之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七魂六魄都找不全。在这之前,贾亚希玛心中唯一的牵挂就是那颗佛眼钻石。疆提的失踪让贾亚希玛突然明白,除了佛眼,心中又多了一个牵挂。十年之久,他已经习惯了和疆提在一起的日子。于是,贾亚希玛四处打探疆提的消息。几经辗转,贾亚希玛于1769年3月再次回到大理。从酒馆茶肆中得知了石门奇女的故事,在走了样的传说中,石门坎来的苗女不仅善于卜卦,而且善于下蛊。不然,贵为一品大员的经略大学士傅恒怎么会着了她的道?从人们酒后茶余的谈资里,贾亚希玛断定这个所谓的石门奇女就是疆提。只是他看着戒备森严的经略府却无计可施。贾亚希玛曾经想过混进经略府,只要经略府用人,不管是劈柴、烧水、牵马、垫圈……干什么都行。无奈这经略府却是油盐不进滴水不漏。半年多的时间居然没从外面找过一个佣人。贾亚希玛只能望着高墙兴叹。

疆提离开经略府的那天晚上,贾亚希玛正躲离经略府门前不远处的某个暗影里独自惆怅。贾亚希玛清楚地记得,那是戊子年的腊月初二,没有风,天上挂着一弯淡淡的新月。一辆马车神神秘秘的从经略府出来,急驰而去。就在马车离去的时候,一股奇异的香味飘过。那香味对于贾亚希玛来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那是他自己亲手调制的香水的味道—沙漠玫瑰。

疆提!贾亚希玛心中一惊。马车里一定是疆提!贾亚希玛不敢贸然去追那马车,他也不知道那马车会一去不返。贾亚希玛就悄悄地蹲在原地守了一夜。直到天亮之后,也没见那马车回来。

傅恒班师回朝,大理倾城相送。

贾亚希玛突然意识到昨晚的马车一定有什么秘密,会不会是傅恒杀害了疆提,去毁尸灭迹?不像。如果是疆提已死,沙漠玫瑰的香味不会那样鲜活。那么疆提去了哪里?她为什么不和傅恒一起走?不管是什么情况,贾亚希玛决定去追赶疆提。好在吴尚贤给摩梯拉尔的那两万两银票是一笔巨款,从贾亚希玛和疆提第一次进入大理之后,就一直靠那笔钱生活。虽然八年过去,那笔钱才用去不到四分之一。要知道,当时县太爷一年的俸禄也只有区区五十两白银。贾亚希玛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匹好马,然后向着马车驶去的方向追赶。

且说傅恒于三月份回到北京,干隆帝命其为总管内务府大臣,风光一时。

然而,时隔不久,傅恒的处境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能拿到桌面上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缅甸一直未履行进贡的许诺,干隆皇帝认为有失体面,属傅恒办差不利;二是听到了关于傅恒临阵纳妾的传闻。虽未责罚,但却刻意冷淡。

傅恒羞愧难忍,不仅仅是因为干隆皇帝的冷淡,更是因为自己夫人屡屡应|召入宫。终致忧思成疾,于9月19日一命归西,终年不足五十岁。就在同一天,疆提在岜沙生下傅恒的儿子—易万年。从回京到死亡,仅仅只有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里,傅恒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机会弹劾吴达善。以至于让吴达善最终逃过了应得的惩罚。

贾亚希玛一路追到岜沙,但是面对月亮山,他再一次受到挫败。月亮山到处是茂密的森林,像是天然屏障,将岜沙苗寨层层包裹在中间。进山的小路已经被苗人封死,除非有山寨的人引领,任何人都进不了山。虽非乱世,但地处湘黔边界,匪患不断,岜沙苗人不得不用这种办法来保护自己。岜沙的相对封闭,也正是让傅恒看中的原因。只是贾亚希玛并没有死心,他租下都柳江畔一处侗族老乡的渔屋,算是在岜沙外围扎下了根。然后每天钻入茂密的森林中探路。苍天不负苦心人,几个月后,贾亚希玛终于在大山深处找到一条不是路的路。那是一道人迹罕至的山崖,垂生着粗大的龙须似的藤萝,攀着藤条翻过山崖就能看到远处的苗寨和一片片的禾晾。

1770年10月19日,小万年的满月酒从早晨吃到晚上,易元吉家吊脚楼所在的整面山坡都飘荡着酒香,那是刺梨米酒特有的味道。

夜阑人静。

早已酩酊大醉的易元吉也睡下了。易元吉的妻子,一位本本分分的苗家女子,最后进到疆提的屋子,爱怜地看了看小万年,默默地离开,服侍自己的丈夫去了。

疆提看着怀抱里熟睡的儿子,眼睛里却是一片茫然。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样子,自己离开了傅恒,却没有获得想象中的自由。只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挪到另一个笼子。她不知道自己的继母囊占是死是活,不知道贾亚希玛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会如何度过。自己曾经为人断生断死,却断不出自己的未来。那几枚铜钱仿佛一下就失了灵气。

满山酒香中,另一种香味丝丝缕缕。那是沙漠玫瑰特殊的奇香,那香是无法掩饰的。贾亚希玛对沙漠玫瑰的香味有一种特殊的敏感。翻过山崖的贾亚希玛已经看到了远处透出的烛光。沙漠玫瑰的香味就是从烛光处飘过来。刹那间,贾亚希玛泪流满面。贾亚希玛曾经向梵天起誓不再流泪,可是,在看到那片烛光和闻到沙漠玫瑰香味的时候,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贾亚希玛向着烛光奔跑,荆棘划破了衣服,划破了手臂,划破了面颊……贾亚希玛只是奔跑,只是奔跑!

那片烛光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却很远。

奔跑中的贾亚希玛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贾亚希玛用双脚,乃至双手,甚至躯体丈量着自己和那片烛光间的距离。连滚带爬地接近了那座吊脚楼。

遍体伤痕,满脸血迹。贾亚希玛抓住楼梯的扶手,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喘息着。

小万年躺在摇篮里,睡得正香。

疆提手托着那只青铜兽钮莲花砣,眼前浮现出父亲的形像。宫里雁得意地用左手举起那只铜砣说道:“好好看着,千万别眨眼睛!”宫里雁旋下兽钮,放入太极玦,将兽钮扣在铜砣底部,轻轻地旋转。当那朵莲花绽开的时候,花蕊处的钻石璀璨夺目。那颗钻石实在是太大、太美了!宫里雁哈哈一笑,随手将那只绽放成莲花状的铜砣递给疆提,“这个给你当玩意儿吧!那个商人真是个笨蛋,这么好的钻石,居然弄了这么一个破玩意儿来配它!”疆提接过铜砣,照着父亲刚才的方法旋转接在底部的兽钮,莲花渐渐合拢。“小心!别弄坏了玉—那是钥匙。”宫里雁提醒道。

钥匙,钥匙。疆提先将铜砣放进一个包裹。然后摊开另一只手掌,一黑一白两条小鱼恰恰是一幅太极图。黑白双鱼的太极点处各有小孔,有红绳穿过。黑白双鱼分开,白鱼挂在自己项上,黑鱼套在小万年稚嫩的脖颈上。

易元吉的妻子并没有睡着。楼梯上的异响让她警觉。她顺手抄起一根木棒,屏住呼吸。从门缝里向外面观望。

沙漠玫瑰的香味越来越浓。贾亚希玛走过易元吉和他妻子的房门,走向隔壁的烛光亮处。

易元吉的妻子没有做声,轻轻地开门,拎着木棒跟在那条黑影后面。

贾亚希玛靠近那扇透着些微光亮的门,从门缝里瞧过去。

烛光下,疆提暗自垂泪。突然听到有人轻唤自己的名字。疆提抬起头,似乎愣了一下,她不能判断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疆提!疆提!”贾亚希玛轻声呼唤。

疆提起身,开门。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突然凝固。

门里门外,两个人都惊呆了。片刻的迟疑,两人迅速扑进对方怀里,死命地拥抱。仿佛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一般。各自的泪水很快打湿了对方的肩头。

易元吉的妻子拎着木棒,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却不知如何是好。

一支火枪在暗中瞄准贾亚希玛:“你是什么人?”易元吉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本来易元吉已经醉倒,睡醒一觉之后酒劲也消了不少。恍惚之中听到了妻子的动静。猎人特有的警觉让他蓦然清醒,悄悄地摸了枪跟了出来。妻子看到的,他也都看到了。

丈夫的出现让妻子放下心,手中的木棒滑落,地板发出沉闷的一响。

贾亚希玛和疆提错愕不已。疆提拉了贾亚希玛一下,自己闪到前面,胸口对着枪口:“他是我的情人。要杀,先杀我。”

“我不杀你,你是我老婆。”

“我不是,你知道的。”

“可在别人眼里,你是。所以,我要杀了他。他让岜沙男人蒙羞。”

“你不能。要杀,先杀我。”

对峙,僵持。

易元吉的枪口低下,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猎人,这还是第一次将枪口指向人:“那就让他走,再也不要来这裏。”

贾亚希玛高声说:“让他打死我!我不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易元吉再次举起枪。

疆提很沉着:“他说的没错。要走,我和他一起走。”

“不行!”易元吉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行?我和你,原本就没关系。你收留我,做假夫妻,那些人也没有白找你,他们给了你银子的!”疆提说道。

易元吉语结,想了一会儿说:“他们说,这孩子是我的,会给我传宗接代。这孩子是我的,我办了满月酒,孩子是我的。”

疆提看那孩子。孩子睡得正香。

“要走,你们走!孩子留下。要不,我也不想活了。先杀了你们,我再自杀!怎么办?你们想好!”易元吉在固执地守着所能接受的底线。

疆提走到摇篮边,抱起小万年。

易元吉的妻子突然冲进来,扑通跪倒在地,不住地叩头,嘴裏反覆念叨一句话:“求求你们,把孩子留下。求求你们,把孩子留下……”

贾亚希玛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疆提的眼泪流出来,抱着小万年跪倒在易元吉妻子面前,将襁褓中的孩子递到那女人手中:“大姐,这孩子……就拜托给你们了!”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女人双手托着襁褓中的婴儿,像是托着自己的命。同样泪流不止:“谢谢!谢谢……”

疆提突然想起什么,将手伸向襁褓。

女人误以为疆提反悔,紧紧地把襁褓搂进怀里。

疆提从小万年脖子上拿起那只黑鱼儿,试图取下,但又迟疑不决。思量片刻,又将那黑鱼儿放进襁褓。低头吻了一下小万年粉嘟嘟的小脸儿,起身拎起自己的包裹,对着贾亚希玛狠狠地说:“我们走!”

易元吉看看天,天色已经麻麻亮。对着贾亚希玛说:“天就要亮了,从哪儿进来的再从哪儿出去。正经路你是进不来的。”

贾亚希玛拉了疆提就往外走,刚要下楼就被叫住。

“等等。”易元吉说,“等我拿几个糍粑送送你们。她一个女人家,刚出满月,比不得你一个人。”

易元吉果然拿了糍粑又送贾亚希玛和疆提从后山离开岜沙。如果不是易元吉的帮助,贾亚希玛还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把疆提弄下那道山崖。

贾亚希玛牵着疆提的手行走在丛林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两人回顾,响声正是来自刚才那道山崖。

易元吉在拿糍粑时也拿了炸药,这一响之后,再也不可能有人从这个地方进入苗寨了。

1770年10月20日,中午,丛江县城,十字街头。

一个乞丐站在路边,手掌伸向每一个路人。却不说话,眼睛里甚至带着一种倨傲的神情。

贾亚希玛和疆提走过。贾亚希玛停下来,将几枚铜钱放进乞丐手中。

乞丐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言谢。

贾亚希玛和疆提离开。

又是一个十字街头,又是一个乞丐。平伸右掌向路人,沉默不语。这个乞丐比先前那个更年轻一些。但二人的神情却是惊人地相似。虽为行乞之事,却不发求怜之声。摆明了一付英雄落难的样子。

贾亚希玛拉着疆提匆匆走过,没有停下。

第三个十字路口,第三个怪异的乞丐。

贾亚希玛和疆提突然感到了一种诡异的气息。丛江县城怕是不安全了。

疆提握紧了贾亚希玛的手,用桂家话说:“我们得赶快离开丛江,我害怕。”

贾亚希玛和疆提加快步伐,从乞丐身边走过,再不敢抬头去看那乞丐的模样。

第三个乞丐尾随着贾亚希玛和疆提。

贾亚希玛回头。

乞丐站住,但却不躲避。

贾亚希玛和疆提行走。

乞丐跟在后面,若即若离,不即不离。

远远地,贾亚希玛居然看到了第四个乞丐。贾亚希玛拉着拐进一个狭窄而弯曲的小巷。

乞丐尾随不舍。

贾亚希玛和疆提不得不停下脚步—这是个死胡同。二人转身,与乞丐呈对峙之态。

乞丐突然开口,说的居然是桂家话:“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说我们的话?”

疆提一愣,用桂家话反问:“桂家话?你们的话?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裏?”

“你是什么人?是我先问你!”乞丐很固执。

疆提想了想,料想能说桂家话的必定是桂家人,便说:“我是大土司宫里雁的女儿,名叫疆提。”

那乞丐一听,当即跪倒,叩首不止:“少主人!你让我们找得好苦……”

疆提连忙将乞丐扶起:“你们既然是桂家人,来这裏做什么?”

乞丐起身说:“一言难尽,这裏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主人随我来!”

疆提看了看贾亚希玛,贾亚希玛点点头。

那乞丐从怀里取出一只鸽子,一只羽毛雪白的信鸽。放飞。

信鸽盘旋着飞上天空,远去。

一座废弃的庙宇,到处蛛网密布。

被召集来的乞丐有二十多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少。

疆提问清原委。

原来这帮人全都是桂家旧部,随宫里雁陷入孟连部落,又随囊占夫人杀掉孟连土司刁派春逃入孟艮。再追随囊占夫人由孟艮起兵攻打吴达善,启中缅战端。1769年2月下旬,清军先锋攻入孟艮,一番苦战之后,孟艮溃不成军。囊占夫人看大势已去,跳崖自尽。桂家旧部群龙无首,各自逃命。大战过后,桂家族人渐渐聚拢了二十几名男女。经商议,大家觉得缅甸地方到处战火纷纷,再无平静之处。有年长者提议回中国。因为这帮人的祖先都是中国人,只不过是随亡明流入缅甸。他们先是分头潜入云南,汇合后一路北上,茫无目的。这帮人原在桂家时,只知跟随大土司东征西讨,过惯了打打杀杀的日子。进入中国境内,却没有任何谋生的本领。啸聚抢掠又怕招来灭顶之灾,故而一路乞讨。无奈又不通苗汉语言,竟也没有乞丐的样子。只是呆呆地将手掌伸向路人。是疆提对贾亚希玛说的那句桂家话引起了注意,那名乞丐才对他们尾随不舍。如若不然,也许疆提就和这帮桂家人失之交臂了。

疆提也将自己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众人请求疆提拿主意—今后怎么办?

蓦然拥有了二十几名部众,疆提竟然一时没了主意:“怎么办?”她问贾亚希玛。

“少主人去哪我们去哪!”“少主人所在的地方就是我们桂家人的家!”“上刀山下火海,我们跟定少主人了!”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贾亚希玛说道:“既然大家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就断无再分开的道理。现在,要紧的是先找个能立足的地方。”

“立足?怎么立足?缅甸是回不去了。在中国有能让我们立足的地方吗?”一个乞丐说。

“我们桂家人最可怜了。在缅甸时,人家总说我们是中国人。到中国,别人又说我们是缅甸人。别人都有自己的故乡,可是,我们的故乡在哪里呢?”又一个乞丐附和道。

“能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是家乡。”贾亚希玛说。

“我们横竖得活命!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占山为王。当年,宫里雁大土司能够在缅甸打下一片天地,现在我们也能!少主人,你就带我们干吧!大不了一死。”一名年老的乞丐愤愤不平。

“万万不可!”贾亚希玛说,“桂家人英雄盖世,切不可沦落为匪!”

“你是什么人?桂家人的事也轮得到你插嘴?”一名乞丐看着相貌迥异绝非族类的贾亚希玛,抵触情绪溢于言表。

疆提立即说道:“他是我的丈夫,也算是桂家人。如果你们认我这个主人,他同样是你们的主人。”

众人不语。

疆提接着说道:“从现在起,他—贾亚希玛就是我们的头人。如果你们接受,就请你们拜见头人。否则,我就和他马上离开,诸位敬请自便。”

众人听罢,议论纷纷。须臾功夫,那个跟踪贾亚希玛和疆提的乞丐跪倒行礼,口称:“仆人阿森,愿为头人效劳!”有更多的人跪下:“愿为头人效劳!”所有的人跪下:“愿为头人效劳!”

贾亚希玛觉得这帮桂家人太扎眼,怕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买了一些苗人的衣物让众人换上。又置办了若干马匹。经过一番装扮之后,这帮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马帮。然后计划把他们带回大理,对于中国的城市,相比之下贾亚希玛还只是对大理更熟悉一些。贾亚希玛的计划是,把桂家人带到大理之后,用剩余的银子买一处庄园,让疆提和她的族人生活有靠。然后,自己还得离开。中国毕竟不是自己的故乡,而且还有佛眼尚未找到。此时的贾亚希玛并不知道佛眼已经落入疆提手中。

一支奇特的马帮离开了丛江县城,一路往南,迤逦而行。当他们走到威宁地界时,一个预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那是1770年12月初,冬天的山野有些清冷。路上人迹稀少。二十多人的马队在空旷的背景下显得颇有几分气势。

危险正在悄悄逼近。

在那个时候,二十多匹马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哪怕对一个彝族土司来讲也是如此。这裏正是彝族土司诺苏的地盘。从这帮人马一踏入这块土地,诺苏的人就已经悄悄盯上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倘若是真正的马帮,诺苏是不敢轻易招惹的。然而,马帮有马帮的规矩。马帮所过之处,无不与当地的土司声息相通,利益均沾。这帮人冒冒失失的,不像是走江湖的样子。所以,诺苏土司决意出手。

马队穿过一片平塘,再次进入绵延不绝的大山。

重岩叠嶂,峰峦起伏。

暝色渐起。

狭窄的山路仅容一骑,二十多骑呈一字长蛇阵蜿蜒而行。

诺苏的人马突然从草丛中、从树林里冲出来,剑拔弩张。

桂家马队都是跟随宫里雁多年,除了贾亚希玛和疆提,多是久经沙场的老手,早已对各种意外情况司空见惯,所以并没显得特别紧张。阿森大呼:“保护好主人,听我的号令。”众人各自亮出自己的随身兵器。阿森从容下马,牵马上坡,让出道路给后面的马匹。

诺苏的兵丁一箭射向阿森。

阿森疾速闪身,同时伸手一抓,居然将飞矢一把握在手中。敏捷的身手让诺苏的兵丁大吃一惊。阿森双手举过头顶,嘴裏喊道:“有话好说,我们没有敌意。”

诺苏的兵丁显然听不懂阿森的语言,也在鼓噪:“留下马匹,放你们走人!”

倘若贾亚希玛和疆提能够听懂彝族语言,这段历史也许要重新改写。可惜的是,他们两个分别能听懂印地语、桂家语、苗语乃至汉语,却恰恰听不懂彝族语言。

阿森手里拿着那支从空中接到的雕翎箭,保持双手过顶的姿态,一步一步走向彝族人的队伍。

诺苏站在队伍中间,锦帽貂裘,好奇地看着慢慢走近的阿森。

突然,阿森猛然发力,将手中的雕翎箭掷向诺苏面门。

诺苏急忙抬臂遮挡,那支箭一下打中臂弯。冷不防遭此暗算,疼得哇哇大叫。

趁着这个当口,阿森大叫一声:“大家保护主人快跑!”

桂家马队闯关飞奔。

阿森疾速回身,跃上马背,紧跟在队伍后面。

诺苏高喊:“射箭!快射箭!杀死他们!”

彝族兵丁慌忙张弓搭箭,一时矢发如雨。

桂家的马队已经闯过了诺苏设置的关隘,一路飞奔。

诺苏带领兵丁紧随不舍,同时派人知会威宁守备,声称发现缅甸游勇。威宁守备飞鸽传书,令沿途十三衞绿营兵沿线设卡,围追堵截。并亲率一彪绿营兵与诺苏的人马合兵一处,对桂家马队穷追不舍。

几路人马纷骑丛踏,追的追,逃的逃。从天亮到天黑,再从天黑到天亮。

乌蒙山深处,大雨滂沱。

桂家马队饥寒交迫,人困马乏,狼狈不堪。为了摆脱追兵,他们慌不择路,一股脑闯进一片巨大的山坳。一连三天都没有走出去。探路的人一拨又一拨,结果都是一样—没有出路。

看看天色渐晚,贾亚希玛长叹一声,心中暗暗叫苦。为了稳定人心,他强打精神说:“追兵已然被我们甩掉了,大家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弄点吃的。等明天天亮之后我们再走。”

众人迅速躲进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面,那块岩石勉强能遮蔽一下越来越大的雨。二十几个人也顾不得男女,顾不得体统,大家挤在一块相互取暖。但那些马儿可就苦了,只能任凭风吹雨淋。

“主人,我们吃点什么啊?”有人问。

已经没有任何食物。这样的鬼天气也无法打猎,甚至于找不到生火的干柴。

贾亚希玛的目光投向那些马:“杀马!喝血!”

“把马杀掉我们还怎么跑?”有人质疑。

贾亚希玛心中说道:跑?前路已绝,怎么跑?清兵一来谁都跑不掉。宁可被杀死也不能被饿死。只是这话他不便说出口。贾亚希玛笑了笑说:“先杀一匹不要紧,还有这么多呢!等走出这片大山再买一匹就是。如果大家都饿坏了,就是有马也没力气跑。”

阿森跑进雨中,牵过一匹脚力最差的马。那匹马的四条腿在打颤,因为马口中勒着嚼子,无法嘶鸣,那马只能高扬着头,打着响鼻。“过来帮忙!”阿森招呼道。又有几个桂家汉子冒雨跑过去,和阿森一起将马的四肢绑牢。那匹马早已经体力透支,几乎没有做剧烈的挣扎就被扳倒在地。阿森手起刀落,一把匕首深深地刺进马的脖子。一股热腾腾的马血流出来。阿森拿一只空了的水袋接住。那匹马在抽搐。其他的马儿看着同伴被杀,一起昂首扬蹄,同样因为带的嚼子,发不出嘶鸣,只是从鼻孔里喷出一股股气流。阿森手中的水袋堪堪被马血注满。另外一名汉子伸来另一只空水袋。阿森拎着一袋马血跑到贾亚希玛和疆提面前:“请主人先用。”

贾亚希玛接过水袋说:“请大家自便吧!”

早已经饥渴难耐的人们一听此话,蜂拥而冲,将那匹接近垂死的马团团围住。有性子急的抽出腰刀,胡乱在马身上划开一道血口,直接俯在马身上吸吮起来。更多的人效仿。人们仿佛完全忘记了瓢泼似的大雨。行动稍微迟缓的人落在外面,开始对裏面的人进行撕扯,乱作一团。一群争相匍匐在马身上吸血的人,怎么看怎么像一群野兽。

突然,一阵奇怪的轰鸣隐隐传来。那声音如同万鬼云集,越传越大。仿佛来自天上,又好像来自地下。

贾亚希玛感觉到脚下的大山开始震颤。

在争嗜马血的人们同样察觉到这种异常的震动,突然停止了吵嚷,聆听着那巨大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

那是山体崩塌和泥石流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吼叫,恍如末日的来临,经久不绝。

幸而,贾亚希玛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远离崩塌的山体,算是侥幸逃过一劫。但是,一夜之间,周围的地貌已经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他们所来之处的山口已经被彻底封堵。从此,贾亚希玛和二十七名桂家男女被幽闭在乌蒙山深处。

二十多匹马成为他们最初的食物,之后,他们以猎捕为生。除贾亚希玛和疆提之外,桂家人共有男丁十七人,女性九人。自贾亚希玛和疆提以下,其他人实行群婚制,九名女性分别与十七位男子同房。所生子女由九名女性指定孩子的父亲,由男子各自认领。是所谓乱性不乱宗。借此繁衍后代。

被困在大山里的贾亚希玛终日叹息,愁肠百结。

一日,疆提取出铜砣,对贾亚希玛说:“你想要的东西就在铜砣裏面。”

“什么?”贾亚希玛木然。

“佛眼。”疆提说。

“佛眼?”贾亚希玛两眼放出异彩。

“佛眼。”疆提重复。

“给我看!”贾亚希玛几乎是抢过铜砣。

疆提从项上取下白鱼儿,递给贾亚希玛:“这是钥匙。”

贾亚希玛接过白鱼儿,却不知道怎么用,眼睛看着疆提。

疆提说:“这只是一半,另一半我留在了岜沙。在小万年的身上。”

贾亚希玛暴躁不安:“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疆提似乎很冷淡:“小万年也是我的儿子。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我们团聚。倘若钥匙不在他身上,你是不会去找他的,对不对?”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我们完全可以将小万年带出来!”

“你带不出来。易元吉有枪。”

贾亚希玛冷笑:“只要我想带,就一定能带得出!”

“可是我做不到!”疆提吼道,“易元吉夫妻也很可怜,他们只是想要个孩子!”

“可我怎么办?我因为这颗佛眼从印度到缅甸再从缅甸到中国,为找佛眼我几乎丢掉半条性命。你现在对我说,佛眼找到了,可是半把钥匙却留在了岜沙!你说我怎么办?”

“你可以等,你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年。等我的儿子长大,等我们母子团聚……”

贾亚希玛不再出声,只是仰天大笑:“哈哈……这就是命!这就是命!”

从那以后,贾亚希玛再也不开口说话。直到两年以后,贾亚希玛和疆提有了自己的儿子。当儿子咿呀学语之后,贾亚希玛就教儿子一首歌,一首长长的,用印地语发音的歌。贾亚希玛用歌声记录自己的故事,记录梵天之眼的故事。

怪歌何的歌声戛然而止,如古琴断弦之后的绝响。

对于一个研究历史的人来讲,能听到这首歌,绝对可以说是上天的眷顾。沈默听懂了这首歌,他的心已经震颤得不能自已。眼前仿佛看到垂老的贾亚希玛倚着一棵千年老树,须发皆白的老人手中托着一只铜砣,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哼唱着一支没有人听得懂的曲子,慢慢合上眼睛。

此时,暮霭四合,冷风袭袭。

沈默将歌曲里的故事讲给怪歌何。

泪水,溢满了怪歌何苍老的面孔。怪歌何欷?只看他喃喃着:“这首歌我唱了几十年,一直不知道唱的什么,没有人知道。包括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唱了一辈子也不知道歌里唱的什么!”

“这首歌不仅仅述说了贾亚希玛一个人的苦难,也同样述说了桂家人整个民族的苦难……”沈默说。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不是苗人,而是桂家人。也许是唯一一个还活在世上的桂家人,何弃儿。年轻人,你能告诉我桂家人的来历吗?说起来可笑,我居然对自己的民族没有丝毫的了解。”怪歌何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

“桂家人原本就是汉人,明末清初之际,随永历帝朱由榔逃亡到缅甸。后来在缅甸渐渐发展成为一个特殊的部落。”沈默突然停顿一下,问道:“唯一一个桂家人?老人家,您没有儿女?”

“老汉一生未曾娶妻,更不曾有一儿半女……”怪歌何欲言又止。

夏晓薇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看到怪歌何的第一眼起,她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感觉来的很奇怪,似乎也很可笑。

怪歌何突然问沈默:“年轻人,你到底是什么人?来石门坎做什么?对我说实话—你们不像是来旅游的。”

“老人家,我说过,我是夏青老师的学生。”沈默回答。

“就这么简单?”怪歌何问。

沈默想了想,说:“我还是李畋的重孙。”

怪歌何恍然大悟的样子:“哦,这就难怪了……”话没说完,怪歌何的身子猛然一晃,直挺挺地倒下。

沈默大惊失色:“老人家!你怎么了?”

夏晓薇手足无措。

林涛机警地跑向高处,四下了望。

一截红而短的东西刚好插入怪歌何的咽喉部位,血一点点流出来。

沈默扶着怪歌何的头呼唤:“老人家!老人家!您醒醒……”

怪歌何已经没有了气息。

林涛跑回来,看到插在怪歌何脖子上的东西,用十分肯定地语调说:“这是A猎箭!”

“什么A猎箭?”沈默反问。

“是一种硬弩的专用配件,使用高强度钢材制造,长度35毫米,三尾翼,飞行稳定,射击精度极高,又易于携带。奶奶的!最好的弓弩精准射程也不过六十米,这一箭封喉的功夫……”林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刚才老人是面朝这个方向吧?”林涛仿真着怪歌何刚才的姿态。

夏晓薇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方向。”

林涛又看了看怪歌何颈部的那支箭,而后猛然转身向山坡上跑,在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林涛停下来。袖珍手电的光亮下,一块刚好适宜做掩体的石头下面,青草有明显的践踏痕迹。林涛举着手电四处照着,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奶奶的,真是好身手!”林涛不知是骂是赞地说。

杀戮和死亡就发生在自己眼前,夏晓薇喃喃自语:“这要怎么办?这要怎么办?”

沈默放下怪歌何,回首向夏晓薇说:“又死了一个。就死在我们面前。但我们到现在还对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你还能奢望在揭开谜底之后我们能活着吗?”

夏晓薇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你怕了?”

沈默叹了一口气:“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死亡的临近,反倒让我更加从容。我只是担心你,还有那只虫子……”沈默的目光看向五十米以外的林涛,“搭上你们,不值。”

夏晓薇的双手握住沈默的双手:“考拉,我的考拉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勇气你就是我的一切!多少年了,我一直在默默地爱着你,我一直活在你和夏晓蔷的阴影里,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苦……你的眼里,你的心裏,就只有一个夏晓蔷,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还有一个夏晓薇。现在,我终于能和你在一起了,那怕去死,我也是幸福的。”

沈默看了夏晓薇一眼,没有出声。

夏晓薇幽然而泣:“考拉,你要答应我—不许轻易说‘死’这个字。你不能死,你若死了,爸爸、曾阿姨、吴老先生、爷爷还有怪歌何……所有人的死都没有价值,他们的血都会白流。你活着,只有你活着,才能让他们死的有点价值。”

林涛远远看着沈默和夏晓薇亲密交谈,心中别有一种滋味,喊道:“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闲情逸致!旁边还躺着个死人呢,快想想办法吧!警察来了谁都说不清楚。”

沈默一惊,放开夏晓薇。林涛说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怪歌何死了,现场就他们三个人。怎么对警察解释?凶手连个影子都没见到,谁能相信他们三人的清白?沈默心中暗暗叫苦,这下惹上大麻烦了。如果因为涉嫌杀人被警察缠上,那可不是一天两天能说清楚道明白的。

林涛跑回来,看着沈默呆呆的样子,心裏掠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怎么着?焉儿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出个主意?”

夏晓薇忙哄着林涛说:“好弟弟,你快说吧!”

林涛看着夏晓薇:“很简单。挖个坑埋了完事儿!”

“别听他胡嘞嘞!净是些馊主意。”沈默说。

林涛愤愤不平:“馊主意?你倒是想个不馊的来我听听!警察来了,怪歌何怎么死的?他杀!明摆着啊,脖子上插着猎箭呢!谁在场,你我她!我们没杀?谁杀的?凶手在哪?你说跑了就是跑了?警察能信吗?就算是警察相信,这偷牛的跑了,不还有拔橛儿的吗?抓谁不是抓啊,管他是偷牛的还是拔橛儿的,先抓起来审审再说。得,先关你个十天二十天的,你找谁说理去?”

夏晓薇看着沈默:“我觉得……林涛说的有道理。”

沈默没有应声。

林涛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们等着,我去去就来。”说完,林涛一溜烟儿似的跑下山去。

“他去干嘛?”沈默问。

“不知道。”夏晓薇答。

一弯惨白的新月像是半张失血的脸,寂寞地挂在长空。

“爸爸的印地语是不是没有你的好?”夏晓薇突然问沈默。

“不!教授对于古印地语造诣高深,我哪能望其项背!”沈默回答。

“为什么怪歌何唱的那首长歌你能够现场翻译,而爸爸却不能?”夏晓薇又问。

“不会是不能,大概是不愿吧!”沈默说。

“为什么不愿?”夏晓薇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

“这个……我说不好。可能……教授有教授的道理。”沈默说。

“又是这句话!”夏晓薇轻叹一声。

沈默想了想,说:“也许,到最后,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风声渐起,两个人沉默不语。

林涛跑上山,手里拎着一把兵工铲和一块油布。

“你要做什么?”沈默问。

“挖坑,埋人。你们不干我干!记住,这事儿与你们无关。等办完你们的事儿,我去跟警察解释。”林涛果真在何阿月和艾西瓦娅的坟前挖起坑来。

沈默和夏晓薇看着林涛。

“怎么办?”夏晓薇小声问。

“无知者无畏。”沈默说,“就让他干吧!”

不一会儿,林涛就挖好一个坑。拿油布裹在怪歌何身上,拖到坑里,埋上土。然后对着埋好的坑说:“何老先生,晚辈林涛得罪了。冤有头债有主,您老的鬼魂可别缠着我,我先给您磕头了!”说着说着,林涛果真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夏晓薇和沈默让林涛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