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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李仁能耐心地等琼打完电话,才回到她身边。他重新拉来一张椅子,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他的神态,他的眼睛里流露的情感,琼都感到似曾相识地熟悉。
她想起来了,还在少年时代的时候,有一次从成都乘火车去西安,站了一整夜,她的腿都肿了。在她旁边,一位北方老伯数次给她让座,她不肯,因为他是个老者,没有老者给青年让座的道理。后来,老伯强行将她按到座位上,自己到车厢衔接部抽旱烟去了。为了让她坐得安心,老伯一直呆在那个地方,不回来。
在琼的眼里,李主任就和那老伯一样,是一位老者,一样有着沉默而慈祥的表情。
这样一想,她不再提防和反感他,反而觉得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他。
她主动问:“主任,你没事啊?”
“没事。想和你聊聊。”
“哦,聊什么啊?”
“聊什么都行。琼……”
琼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男女相对,她最怕的,是别人引出一些让大家都感到尴尬的话题。以她本能的智慧,只能是善意地东拉西扯地和他漫谈了。
“主任你是哪里人啊?”
“北方的,关东汉子。”
“那么,我猜对了!”
主任笑笑:“当然,你听我的口音就知道了,人的口音,一辈子都改不了的。”
“嗯。只是那附近几个省的人的口音,我是分别不出来的。”
“你没有去过北方啊,如果在北方生活过,你一定很容易分辨的。”
“我没有语言天赋的。”
“你肯定没有去过那么远、那么荒凉的地方吧?”
“北方不都是荒凉的啊!”
他愉快地说:“我年轻的时候,赶牛车,常常在夜里走,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这就是北方。在大平原上,你会很寂寞,你得自言自语,得唱歌,大声地喊,大声地唱……唉,说到这里,我真是想念北方啊!我在北方出生长大,后半生却要在南方过,真是有点说不清的……”
“说不清的乡愁。”
“对,是乡愁。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
“总这样说!主任你其实一点也不老啊!”
“是吗?可我觉得自己老了啊。”
“唉,主任,你最想念北方的什么?大雪?土豆牛肉?热炕?野味?”
“都不是。”
“那,是什么?”
“我想念北方的夜空,夜空里的星星。在夜里,北方天空里的星辰那么大,那么鲜亮!冬天的时候,你偶尔经过一个满是灌木的丘陵,会看见灌木林中野兽的眼睛亮亮的!像那天上的星星也是这样,像那些野兽的眼睛一样亮!”
“哇,你不害怕吗?是狼吧?”
“多数是狼。我不怕,因为我一般都是赶着马车的,狼不会袭击赶着快车的人。”
琼想起《三套车》里的描述: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她问:“你唱歌吗?”
“不,我不会唱歌。我觉得很紧张,想赶快回家,吃我娘煮的面片儿。在夜里,我先是瞌睡,后来是越来越清醒——因为冷。一直那么走着,只有马车的吱嘎声响着。慢慢的,天就要亮了。关东的天亮得很沉重,很忧郁、很朦胧。我感到自己的帽檐和露在外面的头发都结了霜。在晨光里,路边亮出几枝冷峻的野花,还有一枝芦苇的茎叶上歇了只无名鸟,它看看我,颤一下就飞走了。远方积水的沼泽地,浮着片片银光……”
“真像是电影画面啊。”
琼不说话。
她不想惊醒这个沉浸在回忆中的北方男人。他已经不年轻了,回忆在他以后的生活当中,会有着越来越多的内容。
他没有沉睡。他的目的,也并非就是回忆本身。
他看看表:“我有没有耽误你去接孩子吧?”
“啊?现在吗?多少时间了?”从来不关心时间的琼,突然感到自己和时间脱钩了,错过了,心里有些着急。
“五点了。”
“那我得马上走了!我到那学校还需要半小时呢。”
“打的。”
“现在我们学校前面的的士越来越难打了,又是周末,下班时间……这样吧,我送你去!”
“那太感谢你了!”
九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