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坐在要塞的了望台上,望着茫茫夜色淹没大地,心中却似翻江倒海,难以平静。
一整天,他都悄悄地跟踪着雪月灵,心中想的仅有一件事,就是是否要找她报仇。他已经认出,雪月灵身上那条还未换下的残破长裙与他在洞窟中发现的那片绿色布片本属一体。毫无疑问,就是她杀死了船长,或者说,是有人为她而杀死了船长,他必须要为船长报仇。十年前,如果不是船长的收留,他这个一无所有的小流浪儿早已饿死街头,十年来船长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虽然他对于船长所做的很多事并不赞同,但他也知道,在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是与非可讲,正如当年他的生命临近终点时,有谁跟他讲过是非道义,向他伸出过援手?
在船长的墓前,他曾发誓要抓住害死他的人,不论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不会手下留情。但此刻,他却犹豫了。在一整天的跟踪之中,他看到她穿行在要塞的各个角落,为那些为了保护百姓撤入要塞而受伤的士兵们处理伤口,为生病的百姓们治疗疾病,安慰那些与亲人失去联络的伤心人,与他们相拥落泪,鼓励那些因为害怕而哭泣的孩子,用微笑给予他们勇气。她就像是一个小天使,穿梭在人群之中,为每一个需要的人送去关怀和温暖,到处都有她忙碌的身影,她甚至没时间停下来喝一口水,吃一口东西,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疲惫,始终洋溢着灿烂温柔的笑容。她走到哪里,愉快安详的氛围就在哪里萦绕,连早已不会轻易动感情的他都不由自主的被深深地感染了,他在心裏问自己,如何能对这个娇小瘦弱,但却乐观自信、充满爱心的少女举起冰冷的屠刀?
复雠,放弃复雠,复雠,放弃复雠……这两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循环往复,纠缠不休,船长的恩遇与雪月灵的善良令他难以抉择。不报仇,他便愧对船长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但如果对雪月灵痛下杀手,他会愧对自己的良心,孰对孰错,他难以明晰。
有人轻轻的在他右肩上拍了一下,陷入沉思之中的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向右后方看去,表情中显现出愠怒的神色。没想到后面空无一人,他愣了一下,忽然感觉左侧有人,急忙回头看时,只见雪月灵在他身边坐下来,笑眯眯的看着他,她如水般温婉的笑容融化了他脸上的烦怒,反而让他面露尴尬。
“我听说,你今天一直都在跟着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要跟我说呢?”雪月灵用手捋了捋背后长长的大马尾,将它捋到胸前,笑吟吟的看了墨云一眼,手中漫不经心的玩弄着棕色的发丝问。
“我……其实……”对方直来直去的发问让墨云有些措手不及,他没有想到自己今天的跟踪行动居然被对方了如指掌,他惊讶于这个少女的异于常人,更因她淡定自若、和蔼可亲的态度而感到不知所措。
“嗯?有什么话就说嘛,吞吞吐吐的做什么?”雪月灵回头看了一眼他脸上为难的表情,莞尔一笑,墨云偷眼看着她可爱的笑容,灵动顽皮的眼神,嘴角俏皮的微笑,婉转轻柔的语气,都不知不觉的渗入他的心底,她的笑容中有种感染力极强的活力,令人着迷。
“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我们不妨先介绍一下自己。”雪月灵放开手中的辫子,双手抱膝坐着,毫不隐瞒的对他坦诚相告:“我先说吧,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今年十七岁了,出生在伊丁,在格兰丁堡长大。格兰丁堡是我妈妈长眠的地方,所以我一直都把格兰丁堡当做我的家乡。我妈妈在我出生的那年就离开了我,我和爸爸相依为命,后来我成了象牙塔的学生,到今年的年底,我就要从象牙塔毕业了。我这次回格兰丁堡,是为了看望我去世的妈妈,但是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把我阻挡在了这裏。”
雪月灵的话让墨云的心有所触动,原来这个表面上活泼乐观的少女,是个从小便失去母亲的孩子,从小父母双亡的墨云能够理解雪月灵说起去世的母亲时,脸上思念与眷恋的表情,他的心不知不觉的与她贴近了一点儿。
“该你说了,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可不能再保密了,不然的话可就不公平了!”雪月灵忽然侧过身,把脸凑到他面前,淘气的撒娇似的笑着嘟起小嘴望着他,墨云愣了一下,忍不住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了。
“哈哈,你终于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雪月灵开心的拍手叫道。墨云用他的独眼凝视着她笑靥如花的脸,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她的脸颊上,为她天真的笑容染上一抹美丽的光彩,看多了轻蔑鄙视与绝望泪水的墨云看得呆了,他忽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美,超越了容貌,超越了身份与财富,它源自一颗纯真乐观的心。
禁不住雪月灵的百般央求,墨云对她说出了自己的来历,但他并没有实话实说,他不希望自己海盗的身份引起她的嫌恶和畏惧,他只告诉她,自己从小父母双亡,被养父收留抚养长大,不久前养父被人害死,他为了追寻仇人而来到这裏。
“你果然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而且身上还背负着仇恨。”听了他的讲述,雪月灵恳切的慨叹一声,她抓起他的手,信心十足的望着天边消逝的最后一抹红光,大声的鼓励他:“不过我坚信,一切苦难都会过去,就好像这漆黑的夜一样,我们每个人都会迎来黑夜,也同样会迎来光芒万丈的黎明,你养父的仇也一定会报的!”墨云看着她斗志昂扬的样子,感觉自己的手被她用力的握紧,少女柔弱的小手第一次让他感觉如此坚强有力,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埋藏在心底的那个无法做出的决定使他变得更加彷徨。
“天黑了……”雪月灵眺望着要塞城外茫茫夜色下的田野,轻声自语:“大家都在说,那些怪物已经在附近出没,它们只有在天黑的时候才会出来,现在它们的时间来临了,不知道这个夜晚究竟会怎样?”
雪月灵的话使墨云一下子想起了田野中遇到的那个怪物,他看了一眼雪月灵脸上凝重的表情,其中并没有一丝恐惧,他很想知道是什么让这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女孩儿,在面对黑夜和可能出现的可怕怪物时如此淡定沉着。
还没等他问出心中的疑惑,雪月灵忽然松开他的手霍然而起,与此同时,一声摄人心魄的嚎叫回荡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之中……
……
“雪莺,你没事吧?”
从塔楼上下来的雪月灵和墨云,在楼道里遇到了匆匆而来的雨瑶,雪月灵上前迎住她,和她攀谈起来,墨云站在后面看着这个新出现的女孩儿,感觉她的美丽更胜于雪月灵,只是比她少了几分活力与自信。
“外面怎么样了?洛克先生和天霖在哪?”
“洛克先生去外城打探情况去了,天霖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没找到他,只好先来找你了,你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雨瑶不安的看着雪月灵,眼神中闪烁着与雪月灵截然不同的惶恐与畏惧。
“听到了,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亡灵们应该已经蠢蠢欲动了,我们最好去找洛克先生,询问一下现在的情况。”雪月灵镇定自若的拉起雨瑶的手,回头看了一眼墨云,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位是墨云阁下,这是我的姐姐雨瑶。”雨瑶看了一眼墨云,对他左眼上的疤痕感到有些害怕,但她还是彬彬有礼的欠了欠身,说:“阁下好,我是雨瑶,是雪莺的侍女。”冷不丁被称为“阁下”的墨云显得极为不适应,这种看似有身份的人才能用的称呼令他受宠若惊,加上两个女孩儿对雨瑶身份的不同表述,让墨云感到有些迷茫,他弄不太懂雨瑶到底是什么人,雨瑶美丽的姿容以及她优雅恭敬的仪态也让他十分的局促不安。
当墨云為自己笨拙的还礼而感到羞惭的时候,雪月灵却已经一手拉着雨瑶,一手拉起他快步往楼下走去。她明白,这个夜晚可能会成为自己离开象牙塔,踏入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不眠之夜,她可能会在这个夜晚接受第一次血与火的洗礼,就如同十八年前母亲所亲历过的一样,她的心中有期待,有惶恐,有信念,更有勇气。
离开楼梯来到城堡的一层,灯火昏黄的狭长走廊上,可以看到很多士兵来回奔走着,雪月灵拉住一个士兵询问外面的情况,但士兵无暇多言,只说了一句“一切都还正常”便匆匆离去了,望着士兵忙乱的背影,雪月灵觉得,事情不会像士兵说的那样简单。
就在这时,旁边的一个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军官从裏面走出来,紧接着背后跟出一个年轻人,口中喋喋不休的劝道:“大哥,你一定得听我一次,这位小姐很重要,你不能把她扔在难民营里和那些农夫呆在一起,你应该给她找一间干净的房间,派一队士兵保护她的安全……”话音未落,他忽然看到了雪月灵等人,交谈顿时戛然而止。
“天霖,我正要找你,你跑到这裏来干什么?”雪月灵看了一眼天霖,目光随即锁定在年轻军官的脸上,他锐利的双眸正凝视着她的脸,审视的目光让人感觉他似乎正在注视他的犯人,但当他的目光和雪月灵的眼神交汇,她眼神中流露出的倔强使他心头一凛,这个看上去根本还是个孩子的少女脸上,有着令他惊异的坚定神气。
“好吧,既然你来了,那正好了!”天霖走到雪月灵身边,回头对年轻军官介绍:“这位,就是我对你提到的雪月灵小姐,她的情况我都跟你说过了,你真的应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你不会后悔的!”
“天霖,你到底想干什么?”雪月灵疑惑的看看军官,又看看天霖,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雪月灵小姐,”军官对于天霖的话似乎不为所动,但却上下打量着雪月灵,良久他问:“你莫非就是士兵们口中所说的,那位穿梭在难民营与城防各处,为士兵和百姓们治疗伤病的少女魔法师?”
“是我,”雪月灵不卑不亢的回答:“阁下有何见教?”
“没什么,只是出于好奇。我听说你的身份非常特殊,你与许多王宫贵胄都有亲缘关系,也是很多英雄前辈所宠爱的孩子。以你的身份,即使封为公主也无可厚非——我听说国王陛下早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当年你父亲婉言谢绝了。现在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自从来到这城中,便马不停蹄的奔忙于士兵与百姓之间,为他们忙得废寝忘食。而对自己,你不仅没有向要塞的指挥官格兰特将军表露身份,要求你所应得的款待,甚至隐姓埋名没有告诉任何人,你为什么这么做?”军官微微皱起的剑眉表明,此刻他的内心疑窦丛生,他所提出的问题在他看来的确无法解释,但雪月灵有她自己的答案。
“很简单,阁下,”雪月灵不加思索的回答:“在您看来,我所拥有的身份应该使我高高在上,拉开我与下级士兵以及平民百姓的距离,但我要告诉您的是,我是一个从小生长在平民百姓中间的女孩儿。尽管我有着别人眼中显赫的家世和英雄的师长,但我从来没有认为我可以依靠这些,从任何人那里获得什么特殊对待,我所获得的一切都应当是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得来的。正因如此,我的父亲才拒绝了国王陛下对我的册封,这也是我由衷赞同的。还有半年的时间我就要从象牙塔毕业了,在那之后,不论是成为一个像我母亲那样伟大的女子,还是仅仅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我就是我,抛却所有父辈们的光环,去做一个对众生有用的人,这才是我内心深处的愿望。”
激动的掌声将目瞪口呆的天霖和深受震撼的军官从惊愕之中惊醒,在场的人中,除了雨瑶始终微笑着倾听雪月灵的讲话,并且对她所说的一切丝毫不敢到惊讶以外,包括路过的士兵们在内的其他人都感到万分惊诧和钦敬。而最受感染的非墨云莫属,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年轻人,他对于富家女子的印象一直不佳,他觉得她们享受着世间最丰美的东西,却百无一用,不懂得同情和怜悯,这多少和他不止一次的受到她们的嘲弄和蔑视有关。但是雪月灵的话极大地震撼了他,虽然他不了解雪月灵的身世,但从军官和她的对话中,他可以猜到,她的身份一定是极为高贵的,他惊讶于自己之前没有从她身上看出一丁点儿痕迹,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实在太笨了,单看她和她的侍女两人优雅的言行谈吐,就该料到她一定是出身不凡,雪月灵打破了他心底对富家少女的成见与不良印象,他愈加想要多了解一些关于她的事情。
“很好,雪月灵小姐,您解开了我的疑问,也让我对您刮目相看了。”军官恭敬的行了个军礼,说:“我会命人为您安排单独的房间,并且安排一队士兵保护您的安全,这个夜晚可能会极为凶险,但是请您放心,我们会保护您的安全。”
一旁得天霖听后喜出望外,刚要开口,雪月灵却横眉冷对的摇了摇头,冷淡的回答:“谢谢您,阁下,但您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我刚刚说过,我不愿意接受任何因我的家世而获得的特殊待遇,既然您明白这个夜晚可能会极为凶险,那么请您听我一句告诫,作为一个军人,您的职责是保护这个国家的人民,而不是为某些特权人物保驾护航,请把您的那一队士兵送到最需要他们的地方去,让他们用英勇证明自己对国家和人民许下的誓言!”
军官呆呆的愣了半晌,低下头沉吟良久,郑重的点头:“我懂了,雪月灵小姐,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为什么格兰丁堡的人民如此爱戴您的母亲,从您的身上我能够感受到她的高尚与圣洁,我向您道歉,为我刚才狭隘浅薄的想法向您道歉。现在,我要回到我的士兵们身边,请您拭目以待,我们一定会在您和全城的人民的面前,证明我们的勇气和誓言!”他说完,表情郑重的看了雪月灵一眼,转身踏着军人矫健的步伐离去。
“雪莺,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了,刚才说的真好!”天霖无奈的看了一眼军官离去的背影,虽然对这个结果一肚子怨气,但他不敢再雪月灵面前表露出来,反而脸色一变,笑嘻嘻的回头称赞雪月灵。
“天霖,你告诉我,他是谁?”
“他?”天霖愣了一下,没想到雪月灵会这样问,但是雪月灵的目光逼视着他,他想岔开话题,但是看到雪月灵肃穆的表情,又觉得那样做徒劳无功。
“好吧,我想就算我不说,他也会说的。”天霖叹了口气,说:“不瞒你们,他叫天旗,是我的哥哥,亲生哥哥……”
……
在前去寻找洛克的路上,天霖向大家讲述了关于他们兄弟二人的事情。兄弟俩出生在伊丁郡一个不算富裕的小商贾之家,哥哥从小身体强壮,为人仗义执言,好打不平,十七岁那年从军入伍,如今已经有十个年头,目前是要塞巡城衞队的大队长,深受要塞指挥官格兰特将军的赏识。天霖比他哥哥小三岁,体格文弱却拥有异于常人的特异功能,后来被象牙塔的魔法师发现,被象牙塔精神魔法研究院收为学生,并由此与雪月灵相识。
雪月灵也向天霖介绍了墨云,虽然天霖有点瞧不起墨云衣衫褴褛、相貌丑陋的样子,但为了不惹雪月灵不高兴,他还是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勉强和墨云握了握手。
当几个年轻人找到洛克的时候,他刚刚从外城回来,他们在内城城堡前的广场大阶梯下相遇,雪月灵向他问起城外的情况,洛克的表情显得很忧郁,他告诉她,虽然因为天黑看不到详细的情况,但是在田野中能够看到许多暗红色或者橙红色的光点,还有一些蓝色的火焰,可以相信,那些都是恶魔或亡灵身上散发出来的光。
“我们能做点什么?”
洛克抬头看了看天空,已经黑透了,他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说:“我们现在只能等待,现在已经临近午夜了,如果亡灵们有什么行动,马上就会降临,到那时候也许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帮助要塞的守军撑到天明。”
正说着,忽听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喊声,可以听到有人在喊:“亡灵进犯!各就各位,守护城门!”几个人为之一惊,没想到话音未落,亡灵就已经开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