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 2)

凤髓 尤四姐 3965 字 5天前

他今晚感慨良多,“信鸽都成婚了,我却没能给你一个名分,是我长久以来的遗憾。”

蒙胧的月色里,一双柔荑伸过来,在他手上按了一下,“我都没有遗憾,你遗憾什么?”

她不懂男人的心,就像头一回嘲笑他六郎一样,认为女人都不介意,男人就不要这么看不开了。现在想来不是她豁达,根本就是心大,大到能装下四海八荒。

“你真的从来不期望吗?”

扶微睁着两眼仰望星空,“期望有什么用,在位一天,我就一天不能嫁给你。”说罢翻身靠过来,“等我们出了萧关就成婚好不好?空空的城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想怎么操办都可以。”

他想了想,说好。

忽然她一声惊叫,把他吓了一大跳。他猛然站起来,“怎么了?”

扶微欢天喜地,“孩子动了……”拉着他的手来感受,浑圆的肚子中央鼓起一个包,不知是小手还是小脚。

初为父母的两个人紧紧相拥,因感动抖作一团。有一个生命在长成,一头牵着她,另一头牵着他。将来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也不知像谁更多一点。总之满怀希望,家里添丁,是比升官发财更叫人高兴的事。

扶微的产期在来年正月,时间逐渐临近,大将军嘴上不说,在官署时整天心神不宁。

天子不临朝,事实上大将军是总揽全局的人,反正过去十年都是如此,大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各地奏疏送来了,台阁筛选一遍,丞相筛选一遍,最后才进大将军官署。今天大将军心头总是咚咚急跳,手里抓着简牍,脑子里却在思量,等要紧的政务处置完了,他就去甘泉宫陪扶微待产。

太傅还在和他商议今年霜冻的事,他听得心不在焉。太傅是个办事极其认真的人,见不得他这个态度,遂抬高了嗓门道:“民生乃国之大事,大司马大将军难道只重军政,不问民生吗?”

太傅这一喝,在场众臣也如淋了雨的□□一样,大眼瞪小眼。大将军的不可一世,大多数官员都领教过,太傅这么不留情面,恐怕不太好收场啊。

大家正彷徨,听见官署司马到门上,恭恭敬敬唤了声大将军,“甘泉宫传话来,李夫人临产了,陛下急令……”

司马的话还没说完,大将军便匆匆跑了出去。众人目送他,大将军之失态,甚至跑丢了鞋也没顾得上捡。太傅对插着袖子耷拉上了眼皮,看大将军跟前的丑家令缩头缩脑跑进来,把那只履拾回去。暗中嘀咕起来,后宫妃嫔生孩子,又不是他的夫人生孩子,他这么慌,犯得上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而立之年还没娶妻的人,心理难免有点扭曲。借别人的喜事自己高兴一下,非但不为过,还有种说不出的淡淡的悲凉呢——怪可怜的!

太傅只顾揣摩大将军,竟忘了顶要紧的事。还是丞相提醒他,“张老,陛下喜得贵子,臣等应当一同前往才是啊。”

他如梦初醒,“啊,对!”忙向汤丞相拱手,“请丞相大人召集百官,速速赶往甘泉宫吧。”

于是千乘万骑出御城,直奔甘泉山。不过毕竟帝王游幸之所,没有天子诏命,百官不得上山,只好在山下云阳宫等候消息。太傅和宗正站在檐下,眯觑着眼看山间云雾里的宫殿群,上年夏天极热,对等的,接下来的冬季就异常冷。

宗正搓了搓手,“应当不要紧吧?”

太傅茫然点头,“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但愿是位皇子,儿子多了不用愁。”

没过多久就有消息传来,说生了,果然是位皇子。建业的脸上不无哀愁,“只可惜李夫人血崩而薨,陛下悲痛欲绝,便不见诸君了。诸君先回御城吧,待处置完了李夫人后事,上便携殿下回禁中。”

一个生命要用另一个生命作为交换,世事真的太无常了。

汤丞相朝建业拱了拱手,“唐令为我等带话给陛下,请陛下节哀,看着皇子吧。”

建业自然道好,“诸位大人辛苦了,天寒地冻,一路小心。”

百官漏夜又赶回了京城,山上的林光宫里,先前的慌乱已经过去了。宫人重新燃上香,淡淡的果布覆盖住隐约的血腥味,这宽大的殿宇又是一室如春。

大将军蹲在天子的寝台前,紧握住她的手不肯松开,“孩子交给乳母了,喂饱后会抱过来的……”

扶微点点头,经过漫长的煎熬,有一刻真想放弃,生孩子太痛了,痛得她几乎后悔为人。现在苦难结束,看见孩子的那刻,她又高兴起来。虽然红红的一团丑得厉害,但傅母说过两天就会好看,她在等着,等红褪尽了,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大将军依旧喋喋不休,“刚才伺候的都是甘泉宫的宫人,她们常年在这裏,一辈子都出不去的,你也不必担心。”

她嗯了声,昏昏欲睡。

“接生的三人,日后都是太子傅母,绝对靠得住。退一万步,我觉得现在就算把事情捅破也不要紧了,诸侯王已经不成气候,天下尽在咱们手中……”

“还有乌桓之战,有捷报传来。衞将军驱逐乌桓残部五百里,那些乌桓人成了一盘散沙,只剩下老弱妇孺,暂且押回金城郡安置了……”

扶微简直想翻白眼,她刚经过一场殊死恶斗,这个人怎么还在同她讲政事?真是不知体贴为何物!

但是很快她就听见他轻声的饮泣,把她的手牵起来压在额上,低声说:“阿婴,我好害怕,从来没有这么怕过……我怕你挺不过去,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不论多么铁骨铮铮的男人,看见女人生孩子,大概都会吓破胆吧!扶微失笑,“早知道不该让你进来,我没疼死,倒让你吵死了。”

大将军给她捋了捋散乱的发,在她唇角亲了一下,“那我不说话了,你好好休息吧。”

他起身欲离开,她却抓住他的手,甜甜地枕在脸颊下,“等我小睡片刻,再同你说话。”

阿翁是个有学问的人,连阿母都是他的学生。太子有了名字,叫源汲,小字不枯。当然阿母还给他取了另外一个大号,叫燕十三,以此纪念大将军从北地初返朝堂后,两天内创下的丰功伟业。

光阴荏苒,十年眨眼便过。天子后来没有再生,膝下只有太子汲一个,但单单这一个,就已经赛过千千万万个了。

太子很聪明,十岁的心智已超出同龄孩子一大截。帝王家的男儿,对政治有天然的敏锐,加上大将军潜心的辅佐,这满朝文武和他机辩,无一胜者。

然而太傅越看越觉得奇怪,太子长得为什么这么像大将军?天子的儿子,和大将军半个铜子儿的关系都没有,不像乃父像燕相如,实在匪夷所思。

终于天子有了退位的意思,太子十二岁那年就匆匆行了冠礼,甚至将六玺、虎符和使节,也一并交给他保管。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了,扶微问太子,“若令你登基,你可能保这大殷江山万年不朽?”

太子拱手,“可否万年不朽,臣不敢保证。但臣可向阿母允诺,臣在,大殷便在,臣会创出一个盛世,给阿翁阿母看。”

他们在孩子面前,从来没有隐瞒过,不想让他因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而感觉失恃,这样对他不好。

扶微心满意足,倚着大将军道:“孩子长大了,你我的约定也该实现了。为不枯娶一位太子妃吧,你看谁家的女公子好?”

大将军想到了关都尉的女儿,她的祖父是车骑将军,外祖父是太傅。阖家文武兼具,出身簪缨,可不是上佳的人选吗。

转天扶微满心欢喜向太傅提出,谁知太傅并无喜色,“太子年幼,何必这么早为他娶亲呢。”

“早些娶亲早些有后,不好吗?当初我不幸后宫,老师急得夜不能寐,如今到了太子这裏,为什么又不赞同了?”说着变了脸色,“难道我堂堂的大殷太子,还配不上公孙家的女儿?”

太傅一惊,慌忙摆手,“老臣绝无此意,请陛下不要误会。臣只是觉得……”话不好说,到了嘴边,不得不重新咽了回去。

扶微料定他有顾忌,便请他畅言,太傅支吾了半晌,“臣是觉得,太子年少,行事尚有不周之处。况且……陛下恕臣直言,殿下肖似大将军,臣是怕……”

这老臣胆子果真不小啊,怕太子是大将军和李夫人所生吧!扶微听完他的话,怔了片刻,忽然笑起来,“被老师看出来了?”压低了声,凑到太傅耳边道,“老师说得没错,不枯是大将军的儿子……我与大将军的儿子。”

太傅如遭电击,瞪着一双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天子不多解释,暖风如织里负手走开,那一转眸的瞬间,眼角妩媚尽显。太傅才发现,原来多年来偶然蹦出的对天子性别的存疑,不是他想多了,是真实存在的问题。也许和他一样想法的人还有很多,但大家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江山的稳固来之不易。一切都很好,不要改变,就是对社稷最大的维护。

太子汲君临天下了,熙和帝退位,隐居甘泉宫,大将军依旧在朝,还是为了辅佐少帝。不像当初熙和帝与他的剑拔弩张,大将军对新君十分耐心,就算政见不合也不上火,看向上首的时候,如同所有当父亲的一样,眼里满是骄傲。

不欲束缚他,就尽量养成他远大的抱负,及操控全局的能力。十四岁的天子,有强硬的铁腕和温和的心。既不会受制于人,也不会横施□□,太上皇和大将军夫妇观察了几年,很是满意。

大将军渐渐抽身,脱离朝政,天子事忙,有一个月未见到父母了。等腾出时间来赶往甘泉,到那里才知道他们去了萧关,阿翁带着阿母,看他为她建的那座城去了。

时间恍惚又回到十五年前,锦衣快马,纵情天下。谁也没有老,都停留在最好的年华。此一去是个新的开始,过去为江山而活,以后的日子,便要为自己而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