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后花园里,有一片空地,摆放着刀枪剑戟还有大沙袋,是皇甫无双平日练功之地。这一日,这裏却摆满了绢纸、绫纱、竹条、羽毛等各种物事。皇甫无双也没有练武,而是坐在小竹凳上,在亲手扎花灯。几个太监围在他身边,有的递给他竹条,有的在剪绢纸,都忙得不亦乐乎。
“殿下,这裏应该糊上……这裏还缺一根竹条……”
“殿下这幅画像画得真是漂亮……好像仙女一样……”
午后的日光洒在皇甫无双身上,带来一种辉耀人心的明亮。他坐在那里,专注而沉静地忙活着,和平日里的飞扬跋扈截然不同。薄冷的唇此时微微上扬,面部表情十分柔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愉悦的事情。
这样的皇甫无双令花着雨很意外,没想到小煞星也有如此沉静温柔的一面。像他这样平日里连吃饭都让人喂的主儿,竟然会亲自动手制作东西,真让人难以置信。
“小宝儿,你会出灯谜吗?”皇甫无双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绢纸,糊到花灯上,做成一个人形花灯。
花着雨道:“灯谜倒是会出,但不知殿下要哪一类的灯谜?”
皇甫无双托腮想了想,“要表示爱慕之意的灯谜。”
花着雨凝眸思索片刻,说了几个灯谜,皇甫无双听了觉得不错,便命小太监磨墨,他亲自执笔写到了做好的几个花灯上。
他手中刚做好的是一个人形花灯,画的是一个素衣翩翩的仕女,女子螓首娥眉,粉面杏目,秀鼻朱唇,如幽兰初绽一般微笑着。这幅画虽然和萧胤手中的那幅画不太相似,或许没有萧胤手中那张画像美,但是画的却是同一个人——温婉。
以前,花着雨还有些纳闷,既然温婉不愿嫁到北朝,何以将自己那么美的画像送到了贤王手中。如今,在皇甫无双手中看到了这幅画像,那么,别的贵家子弟手中不一定没有。这么说,帝都第一好女的画像已经在禹都流传开了。
当夜,明月初升,皇甫无双便带了一大堆贴身侍衞,出宫去了。
花着雨因为出了那几个灯谜,被皇甫无双冷哼着评价了一句“还算是有几分才气”,便也获得了出宫随侍的资格。
花着雨还从未在禹都参加过初夏节,没想到这一日的花灯比之上元节的花灯毫不逊色。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果然不同凡响。安平大街本就是禹都最热闹繁华的街市,这一夜,更是热闹,处处张灯结彩。有的大商户还在门前燃放烟火。
灯山火树,让禹都的夜晚如花般灿烂盛放。五色烟花,将黑沉沉的夜空点缀得绚烂而多彩,就连那一轮明亮的圆月,都有些自惭形秽。
皇甫无双深夜出宫,自然是乔装出行,但是,这小太子一向奢侈惯了,也不晓得低调,且不说马车的珍珠玉帘、锦绣团垫,就说马车外前呼后拥的数十名侍从,一个个高挺彪悍、怒马鲜衣,以及拉着马车的踏雪名驹,便知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出来夜游。
大街上处处是结伴步行的百姓,此时看到马车驶来,都争相避让。
花着雨也骑着马,身着一袭青色衣衫,夹杂在皇甫无双的侍衞中。好在皇甫无双还算有脑子,没让她穿着太监服出来,否则岂不是昭示众人,这是太子出游,想刺杀的就放马过来吧!
马车从安平大街一路风驰电掣而过,出了禹都,到了郊外的青湖。
青湖,谐音情湖。顾名思义,是禹都的公子小姐夜游邂逅的地方。
皇甫无双一行人抵达青湖时,湖中就已经停靠了几十只偌大的花船,当然,零零星星遍布的小舟更是不计其数了。皇甫无双从马车中下来,登上了靠在湖边的一座画舫,显然是这厮早就派人在此备下了画舫。一众侍衞手脚麻利地将马车上载着的花灯搬到了画舫之上。
船舱之中,并未请乐姬歌女,除了他们这些刚上来的人,就是几个事先派来的侍衞和宫女。这令花着雨很意外,按照皇甫无双的性格,不是应该乐姬歌女请一大船吗?但,花着雨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皇甫无双一上船就问一个侍衞,“去请温小姐了吗?”
侍衞躬身答道:“早已经去请了,算时辰,也应该快到了。”
原来是请了温婉,皇甫无双对温婉极是爱慕,自然不会在意中人面前召歌舞伶人。堂堂南朝太子还要费心思追求一个女子,想必他是真心喜欢温婉的。
皇甫无双听了侍衞的回话,精致的小脸顿时如花儿绽放一般,笑得极是开怀。他踱到了桌案旁,吩咐几个侍女将美味佳肴全部摆上来。
等待……
湖中的花灯越来越多,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皇甫无双终于坐不住了,负手站起身来,沉着漂亮的小脸问道:“是派谁去的,怎么还没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一直在船头守候的侍衞大声应道。
皇甫无双暗沉的脸顿时亮了起来,双眸放着光,大步迎了出去。不过,门外并没有他苦苦等待的佳人,只有那个侍衞孤零零地回来了。
那个侍衞一见到皇甫无双,便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浑身战栗着禀道:“回殿下,属下罪该万死,没有将温小姐请到!”
皇甫无双的脸顿时又沉了下来,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属下没见到温小姐,只得了温小姐侍女传的话,说是感谢殿下盛情邀请,只是她今日身体不适,早已歇下了,实在是不能陪殿下游湖,还请殿下恕罪。说是过几日,身子好了,她会亲自向殿下请罪!”那个侍衞口齿伶俐地将经过说了一遍。
“她病了?”皇甫无双轩眉一皱,眸中顿时露出了担忧之色。
花着雨在一侧眉头微蹙,很明显,人家温婉根本就不打算陪他来游湖,方才的话只不过是推托之词。不过,这小太子倒是信以为真,当下就要动身去温府探望。回话的侍衞慌忙说道:“温小姐说她已经歇下了,还说要殿下好好赏灯!”
皇甫无双黑眸顿时一暗,冷森森吼道:“本太子知道,不用你说,还不快滚下去!”说完话,他自个儿气呼呼地从舱内走了出去,来到了船头。
船头上黑漆漆的,摆放着他亲手扎就的花灯,盏盏造型款式不同,有蝴蝶灯,有红纱圆灯,有五色龙头灯、二龙戏珠灯和画着温婉画像的花灯,在船头竞相放出灿烂光辉。
皇甫无双招手将花着雨叫了出来,无限寂寥地说道:“你把这些花灯放到湖中吧,反正她是不会来看的!”
花着雨依言将花灯一个个放到了湖中,最后是那盏画着温婉画像的花灯,她拿起时犹豫了一下,生怕自己放入湖中后,皇甫无双又后悔了。她这么一停顿,皇甫无双也感觉到了,冷声道:“放下去啊!”皇甫无双也不是傻子,似乎猜到温婉并不愿意出来陪他游湖。
“无限心头语,尽在情丝中。”皇甫无双看着花灯越漂越远,轻声念着上面的诗句。这个灯谜的谜底是一个“恋”字。他站在船头,任凭湖风吹过面颊,静如冰玉的黑眸中,充盈着深沉的落寞。
他到底是太子,自小被一帮奴仆前呼后拥地奉承着,他若是喜欢什么,大约连勾勾手都不需要,那些人就会双手捧着奉上了。如今,却尝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就在这时,只见幽暗的天空中一片炫彩,原来是岸上湖上开始燃放焰火,将湖面映照得明亮若昼。
花着雨在梁州可从未看过这么炫彩缤纷的焰火,她静静站在皇甫无双后面,一时之间看花了眼。这些绚丽的焰火,让她暂时忘记了烦恼,忘记了忧伤,只是单纯地欣赏着。
第一波焰火过去后,四周刚恢复平静,忽而,一阵细乐之声传来,那乐声极其动听,闻之只觉此清音沁人心脾,似天上仙乐。
游船上的游人纷纷动容,翘首盼望。
只见前方驶来一排焰火船,从中间荡出来一条洁白如月的船。这游船比不上皇甫无双的船雕栏玉砌富贵奢侈,但是在这满湖璀璨灯火和豪华游船中,恰如白云出岫,皎月出云。
花着雨正猜测着这艘游船的主人是何人,就听得周围画舫上有人奔走相告。
“姬相来游湖了!”
“姬相来游湖了……”
一时间,立时有许多游船围了过去,争睹姬相的風采。
花着雨闻言,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水墨深瞳中,一丝锋芒隐现。原来是当朝左相纵情山水,夜游青湖。怪不得气势如此宏大啊!
皇甫无双听到这话,反应也不小,冷哼了一声,转身进了船舱。舱内早有侍衞搬了一个座椅,皇甫无双冷着脸坐了下来。
花着雨站在皇甫无双身侧,隔着一道珠帘,瞧向外面那艘白色游船。只见那艘白色游船始终低垂着珠帘,令人难以看清船舱里的情景,那些奔走相告想要一睹左相风采的游人难免大失所望。
就在此时,一艘画舫堵住了那艘白船的去路。这艘画舫前面,搭着一座绣台,周围一圈鲜花环绕。
一个怀抱琵琶的彩衣少女从画舫中飘身而出,走到绣台上,朝着白船福了一福,曼声道:“温柔坊的冰柔请姬相赏曲。”说完,那名叫冰柔的女子便抱着琵琶在绣台上铮铮弹了起来,边弹边唱道:“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一曲终了,冰柔盈盈告退。
另一艘画舫也荡了过来,这一次却是牡丹阁的一个女子,在绣台前开始跳舞。
青楼中的花魁争相向姬凤离献艺,叫花着雨瞠目结舌。原来,姬凤离在禹都这般受欢迎,想当初,她差点嫁给姬凤离,不知多少女子在背后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呢。
皇甫无双一招手,一个侍衞便快步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繃着脸,叫嚣着问道。
那侍衞诚惶诚恐地说道:“殿下,今日是禹都几个青楼中的花魁比赛才艺的日子,方才出来弹琵琶那个,是温柔坊的花魁冰柔姑娘。现在这个跳舞的,是牡丹阁的花魁柳依依姑娘。另外还有怡红楼的兰儿姑娘和偎翠院的绵绵姑娘。听说是哪个姑娘讨的彩头最大,就算是最后的赢家,所以这些青楼的姑娘们才堵住姬相的游船,为姬相献艺,希望获得姬相的青睐,讨得最大的彩头。”
“这消息本太子怎么不知道?”皇甫无双轩眉一扬,瞪眼吼道。
“小的向殿下说起过,不过殿下当时没在意。”那侍衞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极其冤枉地说道。
其实这事应该不怪侍衞,估计是皇甫无双这几日扎花灯扎得忘记了,到头来却怪罪到侍衞身上。
皇甫无双冷眸扫了花着雨一眼,“小宝儿,你支着耳朵听,瞪大眼睛看,到底哪个花魁比较好,一会儿我们也压一个。”
“奴才明白!”花着雨曼声说道,声音清丽,虽然谦恭,却没有一丝奴才相。
怡红楼的兰儿姑娘是抚琴,偎翠院的绵绵姑娘是吹箫。
待到四个青楼的花魁都表演完后,花着雨微笑道:“温柔坊的冰柔姑娘,那曲《蝶恋花》听上去热闹,实则娇软,听着欢欣,又暗含愁怨,她歌喉很美,曲子的意境也拿捏得很是到位。相对而言,琵琶声倒是差了一截。不过,相对于后面牡丹阁的艳舞,要胜出一筹。另外,怡红楼兰儿姑娘的琴声很动听,但不及冰柔的琵琶清歌。绵绵姑娘的箫也吹得不错,和冰柔姑娘的琵琶不相上下。”
花着雨将四个花魁的优劣说了一遍。
皇甫无双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这么说,我应该压冰柔姑娘了?小宝儿,你出去喊话,就说本公子送五百两银子给冰柔姑娘。”
花着雨正要说话,就见姬凤离那艘白船的船头走出来一个侍衞,高声喊道:“我家相爷送一株墨兰给温柔坊的冰柔姑娘。”
没想到让姬凤离抢了个先,皇甫无双气得眼睛里冒出了火,冷声道:“不送冰柔了,送偎翠院的绵绵姑娘一千两银子。”
花着雨曼步从舱内走出,站在船头,扬声喊道:“我家公子喜欢偎翠院绵绵姑娘的箫声,送绵绵姑娘一千两银子!”她喊完,早有皇甫无双的侍衞拿了一千两的银票送了过去。一千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想必收到银子的绵绵姑娘必是极其欢欣的,不想那绵绵姑娘脸上却不见丝毫喜色,倒是一副悲凄欲绝的样子。
果然,最后胜出的是冰柔。说的是谁得的彩头大,谁就胜了。皇甫无双的一千两银子怎么也比姬凤离送的一株墨兰要值钱,墨兰虽是珍品,但也不值这么多银子。显而易见,在这些禹都百姓眼中,姬凤离的赏识可比一千两银子还要值钱。
皇甫无双得知结果气极了,吩咐侍衞出去高声喊道:“我家公子再送绵绵姑娘一千两银子,不知这一次却是谁胜出?”
就见白色游船上走出来一个侍衞道:“姬相说了,绵绵姑娘得到的彩头大,那便是绵绵姑娘胜出了。”
此语一出,绵绵姑娘顿时喜极而泣。
皇甫无双好生无趣,他原本是要和姬凤离争上一争的,但对方却根本不屑和他争。心中正一腔火没处发,忽然眼尖地瞧见他起先扎的人形花灯,漂漂荡荡便到了姬凤离那艘画舫附近。
他起身指着那花灯道:“小宝儿,你去把那花灯再捞回来。”
花着雨为难地瞧了瞧,只见湖光潋滟,碧波荡漾,她各种技艺学得都不错,唯有这游泳却不太精。只得施展轻功,从湖面上掠过。双足每每在降落之时,轻轻点在一只花灯上,卸去下坠之力,稍一借力,便再次纵身而起。青衫随风起舞,如蝴蝶飞舞,再纵一程,已经到了白船附近,这次因为要弯腰,借力的力道便大了些,将足下一盏花灯踏入湖中,才将前方的人形花灯捞在手中。拿到了花灯,恰巧面前便是那艘白船,花着雨遂轻轻点在白船船舷上,整个身形如同花影摇曳一般,飘然再次向湖中掠去。
“别走!”只听得船舱中一道清脆的声音传了出来,“你把我家小姐的花灯踏在了湖中,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说,这便要走了吗?”
花着雨闻言身子一顿,还来不及转身,就听得一阵风声袭来,一条绳索朝着她的脚腕卷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