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水西东(1 / 2)

凤隐天下 月出云 4827 字 3个月前

花着雨和平日夜兼程,终于在一个月后,赶回了禹都。路上,平已经将北疆大胜的消息传回了朝中,而朝中的情况,也由安源源不断地飞鸽传书密报给了花着雨,所以,整个朝野的情况,她已经知悉得很清楚。到了禹都,她换了一身宦官衣服,便在安的引领下进了宫。

殿宇深深,屋檐重重,依然是不变的巍峨雄壮。然而,这其中却已经皇权更替,物是人非。

他们沿着抄手游廊一直走到勤政殿前。花着雨方要拾级而上,眼角余光瞥见高台之上站着一个人。她抬眸望去,只见白玉长阶尽头,一个男子身着黑色绣着锦色纹饰的华衣,正凭栏迎风而立。

花着雨沿着台阶一步一步朝上走去,一点儿一点儿地看清了这个男子的容貌。依然是飞扬的眉,看上去却不再骄纵;依然是黑白分明的漂亮瞳眸,眸底却少了戾气,多了一丝沉稳持重;依然是漂亮的脸庞,看上去却再不是以前仙童一般的少年,而是已经蜕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

废太子皇甫无双!

他不再是以前的皇甫无双,不再是通身飞扬跋扈和骄纵的少年,而是,已经蜕变为一个沉稳高贵的男子。皇甫无双看到了安,也看到了安身后的花着雨,唇角一勾,向花着雨扬起一抹华贵凛然的笑。

当花着雨终于站到皇甫无双面前时,她知晓方才所见并非错觉,不过短短数月,皇甫无双确实长高了不少,再不是以前试图和她比个头的少年了。她慌忙走到他面前,见了礼。

皇甫无双站在比她高两级的台阶上,从上而下俯视着花着雨,良久,缓缓说道:“小宝儿!你瘦了。”

花着雨心中顿时一暖。她方才一直在想,再次见到皇甫无双,他会和她说什么?会不会怪她到姬凤离身边,会不会又命人打她五十大板?所有的都想到了,却完全没想到,他会说:“你瘦了!”

在北疆的风雪肆虐下,她确实瘦了也黑了,肌肤也粗糙了。当这样的她再置身于深宫做一名太监时,恐怕更不会有人怀疑她是一个女子了。

“殿下,您也瘦了。”花着雨由衷地说道。

皇甫无双确实也瘦了,牢狱生活并非那么好过,纵然他是废太子,是皇亲贵族。

“小宝儿,此番你立功不小,本太子登基后,即刻册封你为从二品的总管太监。”皇甫无双的声音,从头顶上沉沉传来。

“元宝谢过殿下恩赐。”花着雨跪在地上施礼道。

皇甫无双伸手,亲自将花着雨扶了起来。

玉石台阶上,两人一上一下卓然而立,目光从巍峨宫墙上掠了过去。

天空高远,宫墙深深。

谁知道,这巍峨宫墙内埋葬了多少森森白骨,那宫外的浩渺天地,才是她肆意的天空。可是,她却不得不飞蛾扑火一般,扑到这深深宫墙内。

花着雨随着皇甫无双到了勤政殿。勤政殿肃穆端庄,摆设简单而不失华丽沉稳。几案上摆着熏炉,淡香怡人。皇甫无双负手径自走到金漆龙案后坐下,年轻俊美的面庞在淡淡烟雾后有些蒙胧,或许是烟雾的缘故,那双黑眸不再像以前那样,或充满戾气,或清纯无邪,而是有些深不可测的味道了。

当初皇甫无双被关到内惩院,右相聂远桥和聂皇后也曾试图相救,但都未曾成功,后来只得任由他在内惩院关着。而如今,他不仅安然从内惩院中出来,还联合右相控制了皇甫无伤,把持了南朝朝政。或许,是她之前将皇甫无双想得太过顽劣无能了。

“小宝儿,当日知悉你离开内惩院去了左相府,我难过了好久。但我相信你绝不会背离我的,果然是这样。这次,若非你提前传回了北疆大胜的消息,本太子是万万不敢动手的!”皇甫无双微笑着说道。

这一次,北朝入侵,炎帝缠绵病榻,左相亲自到北疆迎战。对于皇甫无双来说,本就是绝好的机会。但若前方战事不明,顾及到边关安危,他也绝对不敢轻举妄动。一得到北疆大胜的消息,他便知晓,若再不行动,待兵权在握的姬凤离率兵回京,恐怕他就再无机会了。

“殿下可是打算近日登基?”花着雨扬眉问道。

“本太子已命司天监看好日子,本月二十六是黄道吉日,怎么,小宝儿可有何异议?你刚回禹都,便急急地赶来见本太子,可是有什么事情?”皇甫无双低声问道。

花着雨蹙眉深思,姬凤离出兵迎战北朝,趁势将南朝兵权握在手中,原本她以为他要趁势起兵、谋权篡位,但如今看来,他恐怕不会那么做。因为南朝刚刚驱除北朝入侵,大乱初定,民心思安,绝不是起事的好时机。更何况,姬凤离亲自到战场监军,是百姓口中的良臣辅相。他若此时起事,岂非失了民心,成了祸国之贼。但若皇甫无双此时登基,姬凤离却可以直接挥兵回朝,以皇甫无双谋害康帝祸乱朝政为由,趁机起事。所以,眼下皇甫无双不能登基。

“殿下此番逼宫,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实力,若是姬凤离挥兵回朝,不知殿下可有胜算?”花着雨淡淡问道。

皇甫无双负手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他的舅父聂远桥之子聂宁掌管着京城五万禁军,但另外五万禁军由温太傅的学生赵元掌管,此番若非经过一番周密计划,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扳倒皇甫无伤。现在虽然禁军兵力已经掌握在聂宁手中,但是,要想胜过班师回朝的大军,却并无胜算。

皇甫无双摇头道:“恐怕绝无胜算。”

“既然如此,那殿下万万不可登基,否则姬凤离势必会趁势领兵起事。殿下可以称皇甫无伤病倒,暂时由你代管朝政。”

皇甫无双神色凝重地沉吟片刻,颔首道:“小宝儿说得是,此事确实不可操之过急。”

他坐在龙案后沉吟片刻,心情似是大好,起身将左右随侍太监屏退,大步走到花着雨面前,笑道:“小宝儿,这么久不见本太子,可曾想念?”说着,伸手在花着雨肩头捶了一拳。

花着雨哎哟一声后退两步,捂着被打的肩头道:“殿下的力道见长了。”

“那是!”皇甫无双转了转手腕,一双晶亮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花着雨,“给我讲讲战场上的见闻吧。”

两人一言一笑,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东宫时的日子。

“殿下,不知康帝的嫔妃现今都在何处?”花着雨轻声问道,她很忧心丹泓的处境。

皇甫无双未曾料到花着雨会问起此事,微微一愣道:“小宝儿何以有此一问?”

花着雨记得丹泓进宫所用的身份是清远府尹的千金宋绮罗,听安说,皇甫无伤做皇帝后,原本她并未被选中做妃,只是留在宫中做宫女的。后来丹泓主动接近皇甫无伤,被封为昭仪。

“听说清远府尹的千金宋绮罗被康帝封为昭仪,奴才以前流浪江湖时,曾和宋昭仪有过两面之缘,她曾救过奴才一命。当日,在青江行宫奴才偶然从秀女中认出了她,但碍于身份,并未和她相认。如今,奴才很想见她一面。”

“宋昭仪?清远府尹的千金?”皇甫无双闻言,脸色微沉,皱眉道,“你要见她,莫非,小宝儿喜欢宋昭仪?”

花着雨干笑一声道:“殿下说笑了,奴才是太监,早就没有喜欢别人的心思了。见她,只不过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罢了。”

“既然你们是旧识,见一面也无妨。好了,叫吉祥带你去吧。”皇甫无双似乎暗暗舒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花着雨随着吉祥来到后宫一处素雅幽静的院落。高高的门楣上书着三个大字:永棠宫。门口站着数十个禁衞军兵士,看上去守衞甚是森严。很显然,这座宫殿已经被封闭,裏面的人都已经被禁足了。

“元宝,你自个儿进去吧,我到殿下那边伺候了。”吉祥将花着雨送到永棠宫,便回身去了。

花着雨拿着皇甫无双的令牌缓步进了院,这处院落很大,有一处主殿,两处偏殿。院中栽种着几棵老梅,开得正艳,红梅孤傲,幽香暗飘,可见这裏的主人昔日也是受宠的。听吉祥说,丹泓住在主殿,花着雨便快步向主殿走去。

刚走到门前,一个小宫女正好端着盆子出来倒水,看到花着雨愣了一下,小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可见,皇甫无伤下台后,他的妃子处境并不好。

“宋昭仪在不在?”花着雨一面问,一面拾级而上。

“在,在的。”小宫女丢下盆,快步向屋内退去。

花着雨尾随着小宫女向屋里走去,只听女子柔和的声音从裏面传了出来:“小梅,是谁来了?”

屏风后转出来一个女子,面若芙蓉,目如秋波,云鬟轻绾,肤如凝脂,只是,眉宇间却夹杂着点点轻愁。丹泓本是艳丽明媚的女子,但自从花家出事后,每一次花着雨见她,她都是愁绪满面。她轻敛眉目,也不看花着雨,只是淡淡道:“这位公公裏面请。”

花着雨轻叹一声,负手进了屋内。

“梅儿,看茶。”丹泓低声吩咐道。

花着雨顿时觉得心中凄婉,丹泓怎么说也曾是昭仪,但如今却对她一个太监如此恭敬,令人不得不心酸。

“不用忙了,咱家不喝茶,就是有几句话和昭仪聊一聊。”花着雨淡淡说道。

丹泓听到她的话后神色一震,抬眸诧异地凝视着她,嘴唇翕动,良久才对左右随侍的宫女道:“你们都退下吧,我有话和这位公公说。”

待宫女们退出去后,丹泓直直地凝视着花着雨,美目中情绪翻卷,片刻复又垂眸敛下一切情绪,朱唇轻启道:“不知公公有什么事?”

“丹泓,是我!”花着雨叹息一声说道。很显然,丹泓方才已经感觉到她的声音熟悉,但她没有见过花着雨面具下的容颜,所以,根本就不敢认她。

“将军,真的是你?”丹泓震惊地再次抬眸,沉静如水的眸底瞬间好似燃了火般灼亮慑人。

花着雨颔首笑了笑,眸中漾起袅袅水雾,“丹泓,是我。”

“原来,你的模样是这样的。”丹泓的目光好似黏在花着雨脸上一般,看了好久,那双秋水双瞳中的欣喜是那样浓烈,“将军没事就好,丹泓日日都在担忧你的安危。”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为什么,你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这般轻易地进了宫。还真的做了康帝的嫔妃。”花着雨嗔道。

“将军,我不苦,为将军做事,丹泓是心甘情愿的。可是,难道你真的做了太监?”丹泓似乎猛然意识到花着雨此时的身份是太监,抚着额头连连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中,美目中满是凄楚和心疼。

厅内有些暗,冬日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子洒了进来,映照在丹泓的脸上。几滴泪珠顺着脸颊慢慢滑了下来,被日光一映,晶莹而剔透。

丹泓的眼泪让花着雨心中纠结极了,她想这一生,无论如何,恐怕都弥补不了对丹泓的伤害了。

她不能将女儿身向丹泓说明,就只能让她认为自己是太监。如此,她才会彻底断了念想。但是,未料到,她竟是这样伤心。

“丹泓,你对皇甫无伤有没有感情?”花着雨在厅内凝立片刻,缓缓问道。

丹泓忙擦去脸颊上的泪水,摇了摇头。花着雨心中微微一松,如此甚好。

“既然如此,你不要再待在宫中了。这几日你先在永棠宫好生待着,过几日,待我安顿下来,我便想法求了无双殿下,让他放你出宫去。”

“我不出宫!”丹泓猛然站起身来,莲步轻移走到花着雨面前,“我不会走的!若说以前我还想出宫,现在你来了,我就更不能走了。”

“不行!”花着雨背过身去,不再看丹泓伤心欲绝的脸,“你必须出宫!”

“将军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丹泓固执地说道。

花着雨望着丹泓那倔犟的神情,心中极为不忍。她捧着茶盏,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慢慢放在桌案上,缓缓说道:“丹泓,我对不住你,有件事我瞒了你很久。”

丹泓从未听过花着雨如此沉重艰难的语气,唇角笑容慢慢凝住,有些诧异地问道:“将军,什么事?”

花着雨极其艰难地说道:“丹泓,我是女子。”

丹泓脸上的血色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美目瞪得圆圆的,眸中全是不可置信。她摇着头,凄然一笑道:“将军,就算是你做了太监,就算你不能娶妻,可是,你也不能阻止我喜欢你,我愿意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你不能为了让我死心,就说自己是女子吧。”

“我没有骗你!是真的!”花着雨看到丹泓犹自不相信,叹息一声,抬手将头上箍发的发簪拔了下来。乌发披垂,明眸皓齿的她,分明是女子模样。丹泓的身子摇了摇,几乎昏倒在地,好不容易扶住身侧的几案,才稳住了身形。她扶着桌案,一遍一遍地喃喃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转为悲泣。

花着雨知道,丹泓终究是信了。她缓缓走到丹泓面前,伸手抚上她的肩头,说道:“丹泓,我不该瞒你这么久,当年,因为爹爹特意吩咐过,要我绝不能暴露女儿之身,否则便是欺君之罪,会连累整个花家。所以,我才瞒了你们所有人。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这样你就不会为了我,陷入这深宫之中了。”

“将军!”丹泓抬首望向花着雨,惨然一笑,“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好吗?”

花着雨点了点头,伸手将发髻绾好,缓步从屋内退了出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声,她负手立在长廊上,仰望着院内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出神。

她知道这件事对于丹泓打击极大,唯有给她时间,让她慢慢接受了。但是,她又不放心就此离开。

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天色都渐渐暗下来,她终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她缓缓回首,只见丹泓红着眼睛漫步而来,走到她面前,慢慢顿住了脚步。

“我忽然觉得将军是女子真好,这样我就不用再执着于将军为何不喜欢我了。看来并非丹泓没有魅力,是不是?”丹泓望着花着雨,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泪珠,唇角却扬起一抹苦涩而清傲的笑容。

“丹泓!”花着雨心中一热,紧紧地握住了丹泓的手,“听我的话,出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