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是日本所独有的艺术门类。据说传教大师最澄于九世纪初把茶叶从中国传到日本,开始在宗教界普及开来。建保二年(1214年),荣西和尚把喝茶养生的方法介绍给初代幕府将军源赖朝,从此武士们也逐渐学会了饮茶。但真正意义上的日本茶道,则是到了战国中期,才由村田珠光、千宗易(利休)等人创建起来的。
茶道最初在畿内地区流传,织田信长上洛以后,开始对这种新奇的艺术形式产生兴趣,并加以利用和协助推广。他在搜集“东山名物”的同时,也派丹羽长秀和松久友闲等人出面,帮他搜集各种名贵茶器,比如大文字屋的初花肩冲茶盒、佑乘坊的富士茄子茶盒、法王寺的竹茶杓、池上如庆的插花器,等等,全都被他高价收购了过来。
因应信长的爱好,很多大名和豪族也都利用进献名茶器以博得信长的好感,甚至为自己开脱罪责,比如松永久秀就献出过作物茄子茶盒。《信长公记》中说:“对于当时的信长公来说,已经没有了金钱与米粮不足的问题,于是便很自然地开始收集天下名品珍宝。”这种解释未免太过肤浅了,事实上,信长利用茶道这门艺术,展开了他独特的茶道政治。
所谓信长的茶道政治分为两个方面:一,教化自己的家臣,提高他们的文化素养,使得将来天下平定后,家臣们可以很快从驰骋沙场的征服者,转变为新的政权机构的行政官员;二,以所搜集来的名茶器和允许举办茶会的资格来奖赏部下,以提高他们的忠诚心。
““天下至恶”的结局”
咱们还是先从与茶道艺术密不可分的“天下至恶”松永久秀谈起。久秀曾向大茶人武野绍鸥学习过茶道,并且收藏有很多名贵的茶器,其中最着名的就是作物茄子茶盒和平蜘蛛茶釜。先说作物茄子茶盒,“茶盒”乃是装末茶的容器,“茄子”是这种容器的一个种类,因形状仿佛茄子而得名,“作物”才是这件珍品的独有名称。
永禄十二年(1569年),织田信长上洛,自知力不能敌的久秀被迫降伏,不仅送去了自己的儿子久通作为人质,还忍痛割爱,把作物茄子茶盒也献到了信长手中。信长虽然很喜欢这个茶盒,但他更垂涎久秀手里的另外一样名品——平蜘蛛茶釜——多次暗示久秀将其献上,久秀却总是一味搪塞,不肯就范。
茶釜乃是冲泡末茶时用来煮水的容器,据说平蜘蛛茶釜形状扁平,样式奇特,并且内侧刻有蜘蛛形状的图案,注满水后,因为光线和水纹的关系,似乎还能看到蜘蛛在四处爬动,真是绝无仅有的珍品。
时光流逝,且说到了天正五年(1577年),因为“越后之龙”上杉谦信的大举西向,鼓舞了心怀不满的松永久秀,他准备再次对信长掀起反旗。于是在八月十七日,受命协防天王寺,监视本愿寺动向的久秀之子久通,首先率本部兵马离开前线,随即父子两人退守居城大和信贵山,开始发动叛乱。
因为北线正在吃紧,信长不敢把主要力量用在松永父子身上,就派使者前往信贵山城面见久秀,问他:“你究竟有何不满?可以明确地说出来。”然而久秀已经打定了主意,坚决不肯回头。
等到九月底,听闻上杉谦信因为北陆降雪而即将退兵,信长的态度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他下令将松永父子留在京都的人质——两个十三、四岁大的孩子——押往六条河原【在京都附近,是传统上处决人犯的刑场。】斩首,以示此次毫不妥协,定要取下久秀的性命。
随即由织田信忠率领细川藤孝、明智光秀和筒井顺庆等将,组成了讨伐军,首先围攻松永方将领森氏和海老氏防守的片冈城。激战中,细川藤孝的两个儿子——与一郎忠兴和顿五郎昌兴——身先士卒,奋勇冲上,杀敌一百五十余人,而己方伤亡不过三十人,终于将城砦攻破。此时,正在家中待罪的羽柴秀吉也带兵赶来增援,大军包围了松永久秀的本城信贵山。
十月十日,在织田军的猛烈进攻下,松永弹正久秀弹尽援绝,自杀而亡,结束了他相当富有戏剧性的一生。织田信忠则因讨灭松永之乱,随即被朝廷加封为三位中将。
松永久秀这个“天下至恶”,毕生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别人以为是该谋叛的时机,他总是忠诚地跟随着信长,以效犬马之劳,而当谁都不注意他的时候,久秀却开始蠢蠢欲动——就连最后的自杀,他也表现得与众不同。据说包围信贵山城以后,信长仍然不肯死心,派使者前往城中传话说:“交出平蜘蛛茶釜,我便再次饶你一命。”久秀闻言冷笑:“我已经快七十岁了,去日无多,何必要你饶恕?不过,你也休想得到我心头至爱。”于是把平蜘蛛茶釜裏面塞满火药,顶在头上,随即引燃火绳,“轰”的一声,“天下至恶”与“天下至宝”就此一并化为飞灰。
爆炸所引起的大火,烧尽了信贵山城本丸,松永一族男女老幼全都葬身火场。恰好就在十年前的同月同日,松永久秀与“三好三人众”相争,为了避免奈良东大寺的大佛殿被敌人占领作为据点,干脆放一把火,将这座千年古刹烧为灰烬。十年以后,久秀自己也化为了灰烬,时人都说这是上天对恶徒的惩罚。
“西部大侵攻”
松永久秀之死,可以说背后隐藏着深刻的危机。首先就是织田政权中争权夺利的斗争开始白热化,咱们在前面提到过,久秀这最后一次谋叛,很可能是与筒井顺庆以及顺庆背后的明智光秀争权失败的结果。此外,羽柴秀吉和柴田胜家在北陆作战的时候也大起冲突,出身寒微的秀吉,已经不甘心长久屈居于织田家谱代重臣胜家之下了。
然而信长分明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危机的存在,或许是因为他太过于骄傲所致吧。当上杉军撤回越后国,北线暂时稳定以后,信长开始整军西征,以对抗正步步为营紧逼过来的毛利氏。
且说毛利氏的第二代家督毛利辉元,在他两位叔父——善战的吉川元春和多谋的小早川隆景——的辅佐下,不但统一了中国地区西部,还与中部新崛起的宇喜多势力相结合,力图制压名义上接受信长中央政权领导的东中国地区各大名和豪族。不仅如此,落难将军足利义昭从河内国逃了出去,前往依附毛利氏,似乎把信长遗弃的所谓“大义名份”也一并给了毛利辉元。
于是,就在平定了松永父子的叛乱以后,信长发兵进攻但马(今兵库县北部)和播磨(今兵库县西南部)两国,这次他选定的总指挥,是还在江北封地上待罪的羽柴秀吉。
天正五年(1577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羽柴秀吉统率大军越过熊见川,进攻上月城(今兵库县上月町),掀开了“中国征伐战”的序幕,这同时也标志着织田家第二个强力下属军团——山阳(指山阳道)军团的诞生。
备前国(今冈山县东南部)的战国大名宇喜多直家领兵来救上月城,被羽柴秀吉击退。上月城守兵看到外援断绝,于是哄起作乱,割下守将的首级献往羽柴军中。仅仅七天的时间,这座可以直接威胁到宇喜多氏备前、美作(今冈山县东北部)两国领地的重要城堡就被攻陷了。织田信长随即派山中幸盛入驻上月城。
山中幸盛通称为鹿之介,本是出云国(今岛根县西部)战国大名尼子氏的家臣。尼子氏曾一度辉煌,当主尼子经久被称为“阴阳十一国太守”【阴指七道中的山阴|道,阳指山阳道,山阴、山阳两道共十六国,组成了所谓的“中国地区”;太守,是用我国的官名代称守护职。】。但经久死后,尼子氏被东进的毛利元就所灭,山中鹿之介辗转逃亡到京都,投靠织田信长,希望可以借用信长的力量复兴尼子家族。
当时鹿之介用来号召尼子氏旧臣的旗帜,乃是年轻的尼子孙四郎胜久。据说鹿之介曾向家传头盔上的新月前立【装饰在头盔上的标志物,额前的称为“前立”,左右两边的称为“胁立”,顶端的称为“顶立”,脑后的称为“后立”。】祷告:“即使身受七难八苦,我也一定要复雠,消灭毛利氏,重兴尼子家。”这段故事被传为千秋美谈。
只可惜山中鹿之介虽然志向远大,能力却很一般,当然更不是吉川元春等毛利氏名将的对手,屡战屡败,只好再次寄居在织田信长篱下。此次羽柴秀吉攻克了上月城,信长就把鹿之介和尼子胜久一起安插过去,希望借助尼子氏的影响力,可以策反周边被迫臣服于毛利氏和宇喜多氏的豪族,纷纷倒戈来投。
十二月初,羽柴秀吉又攻克了福原城,制压周边豪族,基本控制了播磨、但马两国。信长下令褒奖,还赏给他名茶器——乙御前之茶釜。秀吉此番奋战,完全是为了将功赎罪,以免信长责罚他前次擅离北陆前线之过。从小就跟随信长的他,深知这个脾气暴躁的主公对于无能的或不听号令的部下,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羽柴秀吉所以能够从一介足轻成长为大将,更在织田氏家臣团中脱颖而出,除了用兵之智外,很重要是靠着他深刻地掌握了信长的脾气和意图。据说秀吉身材矮小,相貌滑稽,好像一只大猴子,信长平常也就“猿”、“猿”地呼来喝去,但正是这种小丑般的外貌,使他博取了信长的好感,同时也麻痹了信长的警惕心。
“上月城和三木城”
转眼进入了天正六年(1578年),正月初,信长在安土城召开了一场规模盛大的茶会——安土城城堡部分的工程已经基本完工了,于是信长就从美浓国岐阜城搬迁了过来,并且开始规划城下町的结构,同时宣布“乐市”——出席者有长男信忠,以及重要家臣或茶人武井夕庵、林秀贞、泷川一益、细川藤孝、明智光秀、荒木村重、长谷川与次、羽柴秀吉、丹羽长秀、市桥长利、长谷川宗仁,等等,以松井友闲为茶头。茶会上摆出了松岛茶壶、三日月茶壶、万岁大海、归花水指、珠光茶碗等天下名器,这与其说是一场悠闲的茶会,倒不如说是信长珍藏名品的一场大规模展示会。
受到信长的影响,他麾下很多武将也都醉心于茶道,但信长大概认为这种艺术形式不能太普及了,人人都耍便不见其高雅和尊贵,所以对于麾下武将加以严格限制,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能举办茶会。经过羽柴秀吉上一年在播磨、但马两国的奋战,信长赏赐他举办茶会的资格,而对秀吉来说,这比赏赐自己领地或者名刀剑、名茶器还要感觉光荣。
对于茶道这种艺术形式的发展和完善,政治人物中,织田信长和羽柴秀吉两人都出力甚伟。不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秀吉后来发展出自己一套独特的茶道理论,可以算是“茶人”,而信长则完全挨不上边。信长的茶道和政治结合太过紧密了,对于实用主义的他来说,茶道永远只是一种独特的统治工具,而不是真正可以修其身、养其心的健康爱好。
暂且放下茶道,再说说本年度陆续发生的大事。当年二月,浅井氏叛将矶野员昌因为触怒了信长,恐惧处罚,而被迫出奔(辞职离开),信长把员昌的封地转赐给侄子织田信澄(织田信行之子)。同月,播磨豪族别所长治暗通毛利氏,在三木城掀起反旗。
为了呼应别所氏,毛利、吉川、小早川、宇喜多联军三万东向,布阵大龟山,包围了尼子胜久和山中鹿之介的上月城。羽柴秀吉和荒木村重列阵高仓山,隔着深谷和上月城遥遥相望,却因别所军的牵制而无法采取有效救援行动。信长闻报,准备亲自统军前往,与毛利军展开决战,部下佐久间信盛、泷川一益、蜂屋赖隆等将劝说:“彼处山高路险,主公不宜轻动,派将前往增援就行了。”但信长却仍坚持己见。
于是四月二十九日,泷川一益、明智光秀、丹羽长秀三将出兵播磨,五月初,织田信忠、织田信雄、织田信包、织田信孝、细川藤孝、佐久间信盛等将率尾张、美浓、伊势三国兵马也浩荡杀去。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畿内突然猛降暴雨,贺茂川、白川、桂川等河流纷纷涨水泛滥,使得信长亲自前往中国地区的计划一再延期。
日本中部已经基本平定,往后的政治统一要比军事统一更为重要,此次被迫放弃出征中国地区的计划以后,信长就很少亲自领兵发动大规模的对外征服了。
六月十六日,羽柴秀吉率亲衞回归京都,向信长请问进攻播磨的战略计划。信长回答说:“武功要配合计谋,应对不同的形势,当采取不同的策略。可先攻克神吉、志方等要隘,然后合围别所氏本城三木。”其实说起用兵之道,此时的秀吉恐怕并不在信长之下,而且他身在前线,比起呆在后方的信长来说,应该更明瞭对敌形势,所谓“请问”云云,只是走个过场,投信长之所好而已。
秀吉大概在心裏想:“主公要忙着和朝廷打交道,不能亲临第一线指挥,心中想必会感觉寂寞无奈吧。让他偶尔遥控一下,不仅对我的功勋无损,还会加深主公对我的信任。”
于是,按照信长的部署,织田信忠于二十七日包围了神吉城,织田信雄包围了志方城,真正的前线总指挥羽柴秀吉则率所部兵马北向突入但马国,将自己的亲兄弟小一郎秀长安置在竹田城,以防但马国各地豪族效仿别所长治,铤而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