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封建大名,在不断亲自领兵南征北战的同时,他还钻研文学、艺术,吸收传自西方的新科学和新知识。如前所述,永禄十二年(1569年)上洛之初,葡萄牙传教士路易斯·弗洛伊士就得以觐见信长,向他讲解了天主教的教义。为了对抗以本愿寺、延历寺等为首的传统佛教势力,信长一度似乎有皈依天主教的意愿,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或许他认为,天主教虽然是斩向守旧佛教势力的一柄利剑,自己却只需要持有它,利用它,而绝对不能为剑所控制。
弗洛伊士在《日本史》中,并没有说信长是个无神论者,只是说他“厌恶世俗的迷信,轻视神灵”,这裏所说的神灵,应该是指佛教神话中的那些神佛。相对于天台、一向等宗派,信长对于文化气息更为浓厚,并且不大干涉政治的禅宗,则一直都是颇为赞赏的。
可以说,信长藐视权威的性格,使他格外厌恶旧佛教,而这种厌恶,因为天主教的传入而找到了发泄口。他嘲笑一切传统规则的性格,也因为接触到天主教的新文化和新知识而有了更深刻的转变,变得更乐于进取,更乐于创新。或许没有这些崭新的事物让他看到另外一重天地,看到更为广阔的宇宙苍生,信长就仅仅只是一个破坏者,而不会是一个革命者吧。
“越前平定”
战败天下闻名的武田氏骑马军团以后,织田信长得意洋洋地回归京都,七月三日参加诚仁亲王召集的蹴鞠比赛,三天后又观看了在妙显寺上演的能剧。休息娱乐完毕,信长准备再次用兵,北上消灭越前一揆。在通过京都濑田大桥的时候,他心中微感不快:“濑田大桥是入京的主要通路,如此残破朽败,如何昭显我的威仪?”下令重新修建。
信长是很乐于修路的,因为修路既便于发展商业,也便于统领大兵团远征,同时还能显示自己的“德政”,在政治、经济、军事三方面都获益良多。
且说信长此次所要发兵剿灭的越前一揆是些什么人呢?当初他灭亡朝仓氏,征服越前国以后,就封叛降的前波吉继为守护代,并派直属家臣木下祐久、明智光秀、津田元嘉三人留守北之庄城以监视之。前波吉继曾跟随信长进京谒见天皇,又拜领了“长”字,改名为桂田播磨守长俊,一时声名鹊起,风光无限。他在越前国大征赋税,搞得天怒人怨,北面加贺本愿寺的力量趁机向越前伸展。
加贺国本愿寺乃是北陆一向一揆爆发的根源。原本本愿寺莲如在北陆传教的时候,和朝仓义景的高祖父、朝仓氏一代英主孝景关系融洽,孝景还利用一向宗的力量对抗宿敌甲斐氏。但是后来朝仓氏统一越前国,一向宗占据了加贺国,双方矛盾逐渐激化,终于爆发了长年的激战。因为旧仇甚于新恨,在织田信长对朝仓氏用兵的时候,加贺本愿寺是站在信长一边的,从而于战后获得了在越前国发展信徒的合法地位。因为桂田长俊的暴政,越前原朝仓氏家臣以富田长繁为首,暗中勾结加贺本愿寺,磨刀霍霍,准备发难。
富田长繁虽然也同样是叛降之将,但自认战功显赫,不愿屈居桂田长俊之下。长俊自己也不争气,在这紧要关头突然罹患眼疾,双目几乎失明——时人都说这是背叛主家该得的报应。
天正二年(1574年)元月,越前国九头龙川附近的国人一揆和一向一揆蜂起,与富田长繁南北夹击,向桂田长俊的本城一乘谷(也是旧朝仓氏的本城)发起了猛烈进攻,长俊不敌败死。一揆随即进攻北之庄城,明智光秀等将虽然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终因众寡不敌而节节败退。富田长繁于是联络出家隐居的原朝仓氏大将朝仓景健,请他居中调解,一揆让开通路,放光秀等织田残军退出越前。
当时年仅二十二岁的富田长繁,在消灭了桂田长俊后不久,又诱杀鸟羽城主鱼住景固(也是朝仓氏叛将)。据说他以“共进早餐”为名,将鱼住景固父子骗至自己居所,宴间突然亮出朝昌义景留下的大刀,将二人当场斩杀。这种毒辣手段难免使部下离心,长繁为了巩固权力,被迫把亲弟弟送去岐阜城做人质,向信长解释说自己本无叛意,只是为了推翻桂田长俊的暴政,才被迫起兵的——前此纵放明智光秀等人退回畿内,就是最好证明。
此时信长正将用兵于东,与武田胜赖决战,没心思再去管越前的乱局,而且当时北陆地区大雪封山,也不便于进军讨伐,于是顺水推舟地给了他越前守护代的职衔——反正都是降将,只要肯服从于我,用谁不是用啊。
然而富田长繁的朝秦暮楚,却引起了加贺本愿寺的不满。当年二月,在石山本愿寺的暗中联络和策划下,北陆一向宗总大将下间赖照和军师七里赖周潜入越前国,随即召集一向一揆十三万大军包围了长繁的本城府中。长繁毫不畏惧,出城逆击,大破敌军,但在追击过程中却被心怀不满的部下给暗杀了。时隔不久,索取朝仓义景性命的罪魁祸首朝仓景镜也在平泉寺败死,一向宗就此控制了整个越前国。
石山战斗未休,长岛遗恨忧在,信长最为痛恨的佛教派别就是一向宗,于是他就于天正三年(1575年)的八月十二日,率领大军从岐阜城出发北征越前,十四日到达敦贺。织田方各处兵马陆续来集,包括德川军,总兵力接近十二万。十五日晨风雨交加,织田军开始对一向一揆发起猛烈的进攻:丹羽长秀、泷川一益、蜂屋赖隆等将率三万兵马攻击木芽峠;柴田胜家、明智光秀、佐佐成政、稻叶一铁等将率五万兵马攻击杉津口;羽柴秀吉军五千乘船渡海,绕过木芽峠攻击河野城。
杉津砦守将之一、原朝仓氏家臣堀江景宗给织田军做了内应,导致城砦陷落,一向宗残兵陆续逃往河野城,又遭羽柴秀吉、柴田胜家两军前后夹击,全部覆没。随即上述三路大军又合兵攻克了府中城。短短数日内,几大据点都被织田军所控制,越前国一向一揆就此分崩离析,很快又遭到大屠杀的凄惨命运。
越前国各一向宗寺院的主持,都被织田军搜出处以磔刑,参与暴动或被怀疑参与暴动的百姓则全被斩首,据说前后杀死三到四万人,越前几乎变成了“血国”。信长并且乘胜追击,突入加贺国,夺取了能美、江沼二郡,修筑大圣寺城,以梁田广正和佐佐权左衞门为守将。
信长回军以前,恨犹未消,还命令已经出家的朝仓景健自杀,同时增筑北之庄城,以柴田胜家为城主,并将越前国八个郡作为胜家的封地,剩余的大野郡封给金森长近和原长赖,府中周围两郡封给佐佐成政、前田利家和不破光治——人称“府中三人众”——作为胜家的与力(副手)。这可以说是织田氏北陆军团创建的开端,对今后家中乃至全日本的政治格局,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攻克岩村城”
天正三年(1575年),织田信长四十二岁。在消灭了越前一向一揆以后,他将北陆方面的军政全权都交付给柴田胜家,自己引军回洛。但柴田胜家所获得的权力是不完整的,信长留下了九条法规来约束他的职权范围,胜家等人依旧牢固地置留在织田氏统一的政治结构中——这与旧时代的分封制度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后来德川幕府在其基础上建立了完整的诸侯管理体制。
因为顾虑到西方的强有力诸侯毛利氏响应前将军足利义昭的号召,准备增援石山本愿寺,信长遂派遣松井友闲和三好康长前往与本愿寺显如签署停战协议。虽然谁都知道这种和睦态势只能维持一时,四面楚歌的显如也只好应允了。
朝廷册封信长为右大将,不久后又给予了权大纳言的高官。大纳言乃是正三位的高官,等于副宰相,这对于一个出身较为低微的诸侯来说,可算是前所未有的殊荣了。此时信长的权威和声望,可说已经达到了顶点。
十一月,信长亲自前往西美浓包围岩村城的部队中,指挥最后的攻击。作为从信浓国前往美浓国的要隘岩村城,本是信长的领地,由远山内匠助景任守护,而这位远山景任的妻子,就是信长的姑母艳姬夫人。元龟二年(1571年),景任去世,没有子嗣,艳姬夫人就迎来信长的第五个儿子坊丸(元服后称织田源三郎胜长)为养子,作为岩村城远山氏的继承人。
然而年幼的坊丸来到岩村城仅仅一年,就赶上了武田信玄的上洛之战,信玄派镇守信浓伊那郡的勇将秋山信友进攻岩村城。信友素有“伊那的猛牛”之称,但他却并非一勇之夫,而是深通兵法的智将,并在内政、外交方面也颇有长才。在信友的谋划下,城中远山氏旧臣纷纷离心背德,加上信长此时正在洛中恶战,无法派发援军,于是艳姬夫人只好打开城门,投降了武田大军。
坊丸随即就被送去甲府,武田信玄收他做了养子——实际上是作为织田家的人质。至于秋山信友,他进城后就被任命为守将,为了安抚城中远山氏兵将之心,信友还把寡妇艳姬夫人娶过门,当了他的正室。
时间推移到天正三年(1575年)六月,信长在长筱击败武田胜赖以后,就派长子信忠领兵攻打岩村城。信忠将城砦团团围住,切断了秋山信友和外界的联系,而武田胜赖刚刚遭受挫败,也无力派发援军。就这样,攻城战持续了整整五个月,等到十一月信长来到信忠阵中的时候,城中弹尽粮绝,已经再也熬不下去了。
尤其是当年冬天,东山道降下大雪,据说信浓国的积雪有数尺深,就算胜赖缓过劲来,也不可能雪中行军,赶来增援的。在这种情况下,秋山信友被迫于十一月二十一日派人出城和信长谈判,信长答应说:“守将以下,可以免死不杀。”
可是信长实在恨透了武田氏,也恨透了投降武田氏的远山一族,织田军才一入城,就展开了残酷的大屠杀,远山一族及其家臣都被屠杀殆尽。至于秋山信友和艳姬夫人,则被押送到长良川畔处以磔刑。长筱之战以后,武田氏残存的猛将就剩下秋山信友和高坂昌信了,信友死在长良川畔,三年后,高坂昌信也劳累而殁,武田氏就此彻底走向了末日。
至于那位织田坊丸,他在六年后(1581年)才被武田胜赖送回织田家,随即就被任命为犬山城主。
攻克岩村城以后,信长回到岐阜城,将家督之位让给长男信忠——这一方面是正式确定了信忠的继承人地位,另方面也说明信长准备摆脱家族制的约束,在织田家上面再造一个由自己领导的,崭新的统驭全日本的权力机构。
“巨城安土”
转眼间迈入了天正四年(1576年)。元月,信长命令丹羽长秀在近江国安土山上修筑一座前所未有的宏伟城堡。安土城先后修建了三年,至天正七年正月方才完工。这座城堡是信长新的居城,也是新时代的标志——此后信长纵横驰骋的时代,就被称为“安土时代”。
为什么要选择在近江国建城呢?因为此地位于日本的中心,道路纵横,还可利用琵琶湖的水运,交通非常发达,快马前往京都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而已。更重要的是,此处还是日本的经济中心,附近存在大津、草津、堺等多个商业都市,其商业发展程度是浓、尾等地所不能比拟的,远国那就更不用说了。
安土之名,是取“平安乐土”之意。这座城堡构造极其雄伟。城与丘陵东西相连,西北有安土山;城郭建于突出琵琶湖面的小半岛上,三面围以湖水,因奥岛、伊崎岛而与琵琶湖分开,成为方圆二里许的内湖。城池四面围绕着坚固的石墙,可谓易守难攻。
因为畿内地区自“应仁·文明之乱”以后就战祸延绵不绝,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鏖战不休,再加上平原广大,所以城堡建造技术可谓日本之最。当时日本大部分地区的城堡,因为技术和经费原因,城外都围绕着土垣也就是土墙,很多山城更简陋到只以竹木栅栏作为防护,而畿内地区的平城则很多使用了石垣也即石墙。不仅如此,这些城堡还最早将利于弓箭防御的土垒改变为利用铁砲防御的横堀。
当时的所谓名将,除了要会冲锋陷阵以外,还必须掌握一门特殊的技艺,那就是“筑城”,不精通修建城堡以抵御来犯敌军的话,是无法在战乱中存活下来的。“大恶人”松永久秀就是一位筑城的名人,他的主城——大和信贵山城——乃是设计巧妙、防护力也很高,城内还建有四层天守的所谓难攻不落之城。据说信长之修筑安土城,受到久秀的教益和启发良多。
安土城内分本丸、二丸两重区域,均修建于中央丘陵之上,后面则为长方形的天守阁——信长改变了天守阁的旧名,而呼之为“天主台”。这与其说他是亲近天主教,不如说他是自命为日本的“天主”,将以此城君临天下。
天主台第一层是石墙,作为仓库放置粮秣。石墙之上建第二层,墙壁贴金,柱数二百零四根,绘百鸟及儒者。第三层,柱数一百四十六根,绘花鸟及贤人像。第四层,柱数九十三根,绘松、竹等。第五层,无绘,为三角形。第六层,八角形,经信长亲自设计,外面的柱漆红,裏面的柱则包金箔,周围有雕栏,刻龟和飞龙;外壁绘画恶鬼,内画释迦牟尼与十大弟子说法图。第七层,室内外皆涂金箔,四柱雕龙。
七层天守,可谓当时的日本之最。
城堡完工以后,信长命南化和尚作《江州安土山记》,以极力颂扬安土城的宏伟壮观,文后附詩云:
六十扶桑第一山,老松积翠白云间。宫高大似阿房殿,城险困于函谷关。若不唐虞治天下,必应梵释出人间。蓬莱三万里仙境,留与宽仁永保颜。
虽说信长醉心于南蛮文化,不过安土城天主台的风格却是纯中国式的。他此后从美浓国岐阜城搬来近江国安土城以后,就长年居住在天主台上。天主台下面设置大广间,安置各方势力送来的人质。安土城外的城下町非常繁华,居民众多,商业发达。这些居民中相当数量都是信长的家臣,信长利用安土城下町的建设,开始全面施行他的“兵农分离”政策。
前面提过,当时的武士们除了少量领取领主俸禄,长年居住在大名居馆中充当警衞外,大多附着于土地,他们有自己的领地,必须自己发展农业生产,穷困的甚至亲自下田去耕种,而一旦大名发动战争,他们就必须亲率部下上阵,这些部下很大数量也都是来自于土地,是半农半兵的足轻。这些依恋土地的非职业军人,战斗力之低下是可想而知的。
信长在统一尾张国的过程中,就开始施行精兵政策,等到基本统一畿内地区,无论军事力还是财政力都居于日本诸侯之首以后,更将相关政策逐步扩大化和制度化。这种政策说白了,就是把武士从土地上剥离开来,使武士只专注于軍事和行政工作,而农民只专心于耕种,故谓“兵农分离”。信长把家臣们都迁居到安土城下町来居住,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只领俸禄,而不再有自己的土地,至于柴田胜家、羽柴秀吉等麾下大名,他们也在安土城下町建有居馆,以备随时前来听从信长的指示,甚至他们中很多人的家眷就长年留居安土,成为信长的人质。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织田政权下的各地大名,也不过就是奉信长之命,暂时管理某一地区政治、军事事务的外派官员而已。
“兵农分离”政策,一方面提升了军事力,使得旧日的义务兵逐渐向职业军人转化,另方面也加强了信长对麾下家臣和辖下大名的控制力。以这样的将领,统率这样的士兵对外作战,还有哪个割据势力能够阻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