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贵不在的第一天,骂他。
李富贵不在的第二天,找他。
李富贵不在的第三天,金多多终于开始疑惑了。
“王发财,李富贵突然不见了哎……”
“哦,是吗?从那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出现?”
“一直没有。”
“哦,可能是他最近心情不好,出去散心了吧。”
“男人出去散心好几天都不需要和……老婆说的吗?”
“嗯,前提是两人从成亲以后就一直在分居。”
“吴婶,我丈夫好像不见了哎……”
“你看你看,所以我说嘛,女人出去拼什么事业?你一个月赚十两银子,你家富贵一年给人画画都赚不到五两银子,你说他压力能不大吗?”
“但是……在我找到工作之前他就不见了啊……”
“孩子,那是因为你身上的女强人气质在之前就散发出来了,所以让他压力很大!”
“镇长,李富贵失踪很多天了……”
“哎呀,以我的经验,这是我们嘉尚的古老风俗——私奔啊!”
“不可能吧?”本身我和他也是私奔来的啊。
“别着急,我帮你看看最近镇上有没有什么大姑娘、小嫂子失踪的……”
镇长翻着镇上的事务记录本,沉吟良久,然后缓缓抬头看她,问:“李嫂子,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好消息。”
“好消息是,近几天镇长没有哪家的大姑娘小嫂子失踪。”
“那么坏消息是?”
“有个男人和你家富贵同时失踪了。”
“……”
“那就是经常出入你家的职业小流氓阿银,看来是他借助往来之便,趁机和你家富贵……”
金多多嘴角抽搐:“我想他们不是这样的人吧?”
“呃,因为几年前也出过这样的事……”
“原……原来是我引狼入室吗?”
“看来,为了全镇的各位嫂子大婶们的终身幸福,为了镇民们的家庭安全,我得给扬州府写信,请府里拨款,在镇上开展一次轰轰烈烈的打击小三的运动,并且要树立典型,首次将打击男小三的重要性写入计划中,我相信这篇报告一定能引起府里的注意,我以后的仕途有望了,我调到扬州府的路一马平川哈哈哈哈……”
在镇长的笑声中,金多多默默地离开了镇长家。
无论她如何到处询问,到处寻找,李富贵依然没有出现。
而她被老公抛弃的事情,就像长了脚一样,迅速地流传在了嘉尚所有人的口中。
“听说了吗?李嫂子被丈夫遗弃了!”
“听说了吗?李富贵受不了女强人,丢下妻子跑了!”
“听说了吗?李富贵和职业流氓阿银私奔了!”
“听说了吗?阿银和李嫂子为了抢男人头破血流!”
“听说了吗?嘉尚第一女强人李嫂子,抢不过男流氓,成了弃妇啦!啦!啦!啦!啦!”
“后面那五个啦是什么意思?”
金多多郁闷地看着满大街欢欣鼓舞传播谣言的人,问王发财。
王发财神色如常:“可能是代表回音,也可能是代表说话人激动的心情。”
“难道都没有人想要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心?”
“……”王发财抬头凝视着她,低声问,“你受伤了吗?”
金多多郁闷地埋头喝粥:“这个叫比喻,比喻啦!你难道听不懂?”
最近,除了用餐时跑去纯福楼监督质量之外,金多多尽量少出门。
因为,满大街都是用同情的阳光注视着她的人,这种感觉,真是令人抑郁。
“真抑郁啊……”
金多多挎着菜篮子,在菜场徘徊,一脸无奈。
卖菜的大婶举着菠菜大喊:“李嫂子,买一捆菠菜吧,这个可以祛斑养颜的,等你变得漂漂亮亮,你家富贵一定会回来的!”
她摸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我的脸上有斑吗?”
“李嫂子,你买个猪蹄,我赠送黄豆!黄豆猪蹄汤,把你补得水水嫩嫩的,你家富贵一定会回来的!”
她嘴角抽搐地看着那只猪蹄:“我觉得我变白|嫩了,李富贵也看不到的。”
“李嫂子,来条黑鱼吧,肉嫩胶质多,滋阴又美容,等你变漂亮了,你家富贵一定会回来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除了干笑,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拿出什么表情来面对这群热情又善良的人们,唯一的办法,只有转身落荒而逃:“我……我忽然想起来不需要买菜了,我去纯福楼吃饭!”
更抑郁的是……
她捧着手中的那碗菊花苦瓜,泪流满面:“石大厨,你觉得这样的菜,真的能给人吃吗?”
“怎么不能呢?”石大厨举着炒勺,面带着憨厚的笑,“这道菜,以苦瓜为原料,以丹参为配菜,添加菊花、莲心,绿、红、黄三色鲜活相映,在这样的秋日,正是应景又滋补,清凉又解毒……”
“问题是它所有的原料都是苦的啊!”她被苦得眼泪汪汪,“苦瓜是苦的,丹参是苦的,菊花是苦的,莲心也是苦的!真是黄连树下结苦瓜,三岁孩子没了妈……”
“所以,我就是做给你吃的啊。”石大厨满怀深情地举着饭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前几天你不是对我说,做菜也要符合人的心情吗?你说满月酒的菜肴要偏甜,开蒙谢师的酒菜里要多加葱,老人寿酒时菜要炖得烂……”
“所以我们商量了好久,得出了结论,被老公抛弃的女人要多吃苦,以口中的苦压过心裏的苦!”旁边跑堂的小六加上一句。
金多多嘴角抽搐,站起来就走:“有没搞错……”
“李嫂子,你去哪里啊?”
“我吃不下了!”
“哇,天塌下来了!李嫂子说她吃不下饭啦!啦!啦!啦!啦!啦!”
不知是惊讶还是惊恐还是惊喜的吼声,在酒楼中久久回荡,连坐在雅座的王发财都被惊动了,走出来看热闹。
金多多一把抓住王发财的袖子:“王发财,你说!有什么办法让全镇人民都明白,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儿女私情!我根本不在乎李富贵,我现在的心情,好比春光灿烂三百里!”
王发财端详着她抓狂的表情,问:“真的?”
“废话!不是蒸的难道还是煮的?”她信誓旦旦,“你也知道的,我就是为了打发于至善那一家人所以才被迫和李富贵成亲的嘛,我恨透了我是个已婚妇女这个事实了!所以我,现在,终于自由了,我真是太开心太痛快了……”
“那么……改变造型吧。”
“啊?”
“用朝霞绸、晚霞锦、玫瑰缎、芙蓉纱等等所有刺痛人眼的颜色,来表示你的狂喜之情吧!”
张记布庄的少东家张继,率领着满堂伙计,以同情的目光围观挑选布料的金多多。
金多多扑在五颜六色的艳丽布匹中,回头看着他们,浑身不自在:“干吗?我以前身无分文,当然不可能来买衣料啦,现在我一个月十两银子,也是嘉尚的高薪人士了,你们还能阻挡我花钱的步伐吗?”
“那个,李嫂子啊,其实我是想给你一个建议啦……”张继指指地上那一堆红碧金紫的颜色,说,“你家富贵回来的时候,要是看见你穿得这么欢天喜地,他可能会觉得不高兴啊……”
“对啊对啊,哪有被丈夫抛弃的女人穿成这样的?我建议你,穿这几种颜色,而且最好还是要麻布或者棉布的。”掌柜的一脸同情,叹了一口气,“你看,这素白色就很好嘛,富贵一回家,看见你一身白衣,面带泪痕,鬓边一朵小白花,长发凌乱,懒理漱洗,有气无力地靠在窗边,幽怨地含泪望着他……”
张继立即点头附和:“那一刻,男人的心,会立即融化的,他会在一瞬间明白,自己抛下你,是多么大的错误!他对你的伤害,是多么的深重!”
王发财在旁边淡淡地说:“就是有点像披麻戴孝。”
“……”
张继又拉出一件衣服:“要不这个吧,西域最流行的亚麻原色细布,这种颜色,似浅棕而非浅棕,似浅褐而非浅褐,再加上上面圆花的纹路,就像斑竹一般,顿时让人想到娥皇女英在湘江边思念丈夫的泪痕,这种布有个非常风雅的名字叫‘离人泪’……”
金多多被这个幽怨的名字搞得打了个冷战,还没等她反对,帮佣小雨已经赶紧把布披在了她的身上,给王发财看:“发财公子你看,这似浅棕而非浅棕、似浅褐而非浅褐的颜色,这暗淡的光线,这黯淡的花纹,这令人黯然神伤的布料,这被遗弃的糟糠之妻苦等浪子丈夫回家的苦涩感觉……”
王发财淡淡地说:“如果我是李富贵,在良心发现、浪子回头终于回家时,看到金多多面无人色地披着这片大便色的麻袋,我一定转身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那么发财公子的意思是……”
“颜色要鲜艳,要华美,要灿烂,要彩绣辉煌,要炫彩夺目。上面的花纹要同心草、鸳鸯图、喜鹊梅、桃李花、缠枝海棠,总之,怎么喜庆怎么来,一定要把她一身的愁苦全都一扫而光!”
真……真丢脸啊……
一路上迎着众人那种“她是不是受刺|激过度了”的眼神,金多多艰难地回到家,看着镜子里被淹没在繁乱锦绣之中的自己那张脸,一时觉得悲从中来。
王发财靠在门框上,慢悠悠地说:“多多,别担心,说不定……今晚李富贵就回来了。”
“他才不会回来了!”她狠狠地说,“除非是我做梦!”
他微微皱眉,端详着她的面容,低声说:“你看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吧?脸色这么憔悴。”
她沉默了半晌,双臂搁在桌上,把自己的头埋在臂弯中,静静地靠了一会儿,一语不发。
王发财走近了几步,俯下头看她,轻声在她耳边说:“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起来,你就会发现,世上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李富贵也好谁也罢,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他的声音这么轻柔,温和如仲春的熙阳,让笼罩在其中的人都觉得自己身体暖洋洋的,一片慵懒。
所以金多多轻轻地“嗯”了一声,茫然地睁着眼看着面前的黄昏斜晖。
王发财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对自己身边的下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人立即转身,奔回去捧了一炉香回来。
香炉是鎏金的博山炉,上面有古木仙花,亭台楼阁,从山谷沟壑之间,袅袅升起轻烟,一股甜甜的宜人香气,顿时弥漫了整间屋子。
“这个香可以安神,你多睡一会儿。”王发财轻声对她说。
她闻着甜香,觉得自己困得不行了,连头都没点,就踉踉跄跄地到内屋去,衣服都没脱,在床沿上绊下了鞋子,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没有效果。
即使是那么香甜的香气,即使是那么安静的夜晚,即使是那么疲惫,她的脑中,依然有无数纷纷扰扰的乱麻,理不清头绪,使得她半梦半醒,无法安睡。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安静,困得要死,脑子反而更加混乱。
她趴在枕上,心裏不停地想,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富贵那个浑蛋,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而且,消失在……那一晚之后。
怎么想,都觉得,叫人好不甘心。
因为,从不吃亏的金多多,觉得自己这次,是被李富贵深深地占了一个大便宜。
“感觉好像是这样的,但是……但是这个房子现在是我的了啊,东西他也没拿走啊,虽然他走之前没有先帮我还清债务,但是那债……毕竟是我欠下的啊……那么我感觉到他对不起我的原因是什么呢?”
夜沉似水,风细如线,金多多一个人趴在枕上,在混沌飘渺的香气里,寤寐之中思考着这个问题。
明明,明明在她救起溺水的他时,她曾经跟他说,以后就跟着我吧,你这么笨,要是我再不罩着你,那你一定会被人欺负死了。那时他说,好。
明明,明明她现在已经是月薪十两银子的高薪人士了,养得起他也罩得住他了,为什么他会忽然离开她呢?
明明,明明那一晚,她从梦中醒来时,和他拥抱在一起,四目相望,那个时候她是真的觉得,就这样嫁了人,就这样每天一起醒来似乎也不错……
明明,他还露出那么珍稀的笑容,温柔地对她说:“被你吃豆腐,我很开心。”
结果,怎么会突然之间,她被抛弃了。
她觉得很难过,一个人躺在床上,在暧昧的香中,迷迷糊糊地半寐半醒。
在蒙胧倦怠中,她忽然觉得脸上微微麻痒,她睁开眼,看着面前。
幽微夜色之中,他俯头看她,低声问:“金多多,你睡着了吗?”
蒙胧之中,隐隐约约是一个男人的轮廓,他这样专注地看着她,是……李富贵?
她明明想要点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将自己的头扭向了一边,胸口涌起隐隐的疼痛。
生气。
生气他把自己丢在这边,一言不发,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生气他让自己受到这么多人的嘲笑和同情,郁闷度日。
生气他……在她第一次为了他而心怦怦乱跳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抛弃了她,再也不出现。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呢?
李富贵轻轻抬手,撩开她鬓边的头发,低声问:“怎么了?”
她更愤恨了,抬手打开他的手掌,不想理他。
外面的夜色隐隐,她看见月光如同湖水一样,轻轻地波动在李富贵的面容上。和离别那晚一样的,水墨一样淡而优雅的少年面容,在月光之中光辉淡淡。
她凝视着他的面容,大脑一片空白,浑身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