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德琳状似混沌地望向元俭求证,元俭点头称是,眸中隐隐的笑意尽是赞赏。杜昭此时“恰好”回头出声,请众人先去轩阁中小坐,说等天色暗一暗再赏灯会好些——白日观灯实在无异于嚼蜡。
元俭闻言举步,元沁却不假思索就回绝了,说想要随处看看,边说边暗捏德琳的手。德琳以为她是刚被元俭打趣、一时在杜昭兄弟面前抹不开脸,谁知几个男子离开后,她当头就是一句,“这几天有没有人来给你提亲?”
德琳好好看了看她才确认她是在说正经话,微微吃惊,“没有。”凝肃了颜面,等着元沁说因果。
原来是永安王妃前日进宫见皇后娘娘,盛赞元夕夜里几位教习的仙姿,尤其对德琳和燕云秋的端庄、大气赞不绝口,转弯抹角的打听她二人的为人禀性,“后来她就说起永安王世子如何的勇武勤孝来,也亏她说得出,谁不知那位世子就是个酒囊饭袋?她的意思……”
“教习要在宫中当差三年,王妃应知道吧?”德琳对元沁口中的永安王妃并不陌生:那是京中出了名的精明厉害人,有刻薄的说就是她精明太过才摊上了莽夫蠢子——永安王也就罢了,不过是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能与人撂起跤来而已,那永安王世子却是人尽皆知的不成材,二十四、五岁的人了,大字还不识得几个,飞鹰走狗、欺男霸女倒是行家里手。可就这么一位混世魔王,永安王妃却爱如至宝,放言一定要为他娶最出众的大家闺秀为妻。这话在从前都是笑料,可如今她在皇后面前露出话风,德琳不能不叹她的敢想敢为,只是,皇家刚大费周章把她们选出来、她们刚开始履行教习之职,她就打这样的主意,是否太不合宜?
“我也是这么说!可我母妃说道理是道理,落到实事儿上总有例外,要是永安王妃把话说得婉转些,慢慢地请皇后娘娘先指婚、等到教习期满了再行婚娶的话,皇后娘娘或许真不好驳她的面儿——母妃说永安王的祖上对我朝有大功……”
“那王妃怎么说的?”德琳心中发紧:她也听说过永安王的祖上散尽家财助□□皇帝起兵的事,异姓王能够世袭爵位的放眼整个天启王朝也只有他们一家而已,可如今这些都不紧要,要紧的是永安王妃到底怎么说的、皇后娘娘又怎么说的?
“没怎么说。母妃说王妃正说世子如何如何的时候,华姑姑进去献千层如意糕,母后便请众人先尝点心。众人尝了觉着好,有人问她那一层一层的都是什么馅料,一来二去就把话岔得远了,再之后父皇有事找母后相商,母妃她们就都退出来了,永安王妃跟着也辞行出宫了。”
“这是说……永安王妃并未明白说出请旨指婚的话?”德琳的心略觉安定,“那是不是……”是不是她们错会了永安王妃呢?
“不是!”元沁看出她在想什么,“我母妃的胆子那么小,没看准的事她哪会乱说?她还说王妃这次没把话说出来,只怕不能甘心,保不齐过后什么时候能再跟皇后娘娘提——我倒不怕这个:皇宫不是她家,不是她说进就能进的,她要见母后总要有合适的由头,那可得慢慢等着了。我怕的实则是教习你、还有你家!”
原来元沁怕永安王妃求亲心切,进宫一趟未能如愿会反过来直接向尚书家提亲,若杜尚书却不过情面应下了亲事……
“不能,公主。”德琳不知元沁是被云贵妃指点了还是自个儿想到了这些,不论哪一样都足叫德琳感激她的心意:虽是亲生母女,元沁对云贵妃却总有些不大耐烦,平素难得能和她心平气和地说话,这回满口的“母妃说”,只因事情与她这个教习有关吧,“德琳如今算是宫里人,除非是宫中的旨意,否则家父母不会罔顾礼法擅作安排。”
“那你自个儿呢?你怎么想?”
“这三年德琳只想着怎么做个好教习而已……”
“果真?!”元沁笑开了脸,“那我可就放心了!好教习,只要你不急着嫁人,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就不信我要不放人,还有谁敢来跟我硬抢!”说着抱了德琳的胳臂开始摇,“教习,你也别说三年不三年的话,你就一直陪着我好不好,等到我要嫁人了你再出宫……”
“公主,你真是……,”木槿一直在旁听着她二人说话,先忧后喜,等听到元沁左一个“嫁人”右一个“嫁人”,实在忍不住摇头,“你一个女孩儿家,这样的话也能张口就来,真真是……羞也不羞?”
“我有什么好羞的?”元沁哪是轻易能被人说住的?一边儿回嘴一边儿可也抓住了木槿的把柄,“你还说!咱们三个里头,就你是有婚约的,敢情你能有自个儿的王羲之,我们却连话都说不得?”
“教习,你听听你家公主!”木槿手伸得不够快,一把未抓住元沁,红着脸对德琳直甩手。德琳一边挽了躲往她身后的元沁,免得她摔着,一面对木槿笑,“她这个典用得倒贴切,我却不好说她什么。”
元沁一听这话得了意,扒着她肩膀对木槿邀功献宝,“可不是嘛,那王羲之既是‘书圣’、又是‘东床快婿’,用来做比骆少师可实在是……”话不等说完围着德琳绕圈子跑开了,木槿咬牙切齿地追——原本只是做做样子,偏偏元沁边逃还边回头挑衅“捉不着,捉不着”,生挑得木槿发了狠,一副不捉到她誓不罢休的劲头了。德琳笑着拦了两遍没拦住,只得叫墨莲,“去,去请宁王殿下和公子们来,请他们瞧瞧这成什么体统:公主发癫,郡主撒泼!”总算止住了两个人。
木槿的羞恼还未全消,嗔着元沁挖苦,“平素也不见你爱看书,偏这时候又渊博起来了!”
元沁大乐,“谁说我不爱看书的?可不就是翻看你的《晋书列女传》,我才知道了王羲之……”
“《列女传》里讲王羲之?”德琳叹息。
“不是,”元沁老实摇头,继而明白了德琳的意思,怒目相向,“没有王羲之还不能有谢道韫?教习你不说自个儿听三不听四倒疑惑我在张冠李戴!谢道韫嫁给了谁你总知道吧?这么一个可恨可怜的人,她的枝枝蔓蔓……”
“停停,公主,你说谢道韫……可怜?”说谢道韫可恨德琳倒是明白:从前元沁就说过一到下雪天就恨谢道韫的话,说从有了她的“未若柳絮因风起”,再美的雪景都让人无话可说,因为怎么说都脱不出她的窠臼,都像在拾她牙慧,这话也算有些道理,可说她“可怜”……东晋两大家族的煊赫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句中就可窥得端倪,谢道韫一人兼得两姓,身为谢氏女,嫁作王氏妻,她若称“可怜”,那什么样的人才敢称不可怜?
德琳拿不准元沁又转什么古灵精怪的念头,木槿也是一样,元沁却不管她二人怎么想,竹筒倒豆子般地说出一番话,听得二人都微微动容。
元沁说有做安西将军的父亲怎样?有名相谢安这样的叔父、谢玄、谢朗这样的兄弟又怎样?甚或是做了书圣王羲之的儿媳又能如何?他们哪一个还能陪她终老吗?他们为她选的终老之伴是王凝之——这一条不就足够可怜?
元沁说那谢道韫是什么人?咏絮才不必说了,雅致、机辩也都有史可查,那王凝之又是什么人?说起来倒是名头响亮,又是左将军,又是江州刺史的,可抛开这些,单看孙周兵乱的时候,他一个为人夫、为人父,更是为一方百姓父母官的,既没有退敌之策,又没有自保之能,堂堂男儿只会关起门来求神拜道,还宣称请到了鬼兵能保城池平安,可笑不可笑?最后不光他自个儿、连带他和谢道韫的四个儿子都被乱兵斩杀,这样的人……书上还评介他忠厚端方,这哪是忠厚端方?分明就是迂腐窝囊!这么一个迂腐窝囊的人,他是配得上谢道韫的才学,还是能懂得谢道韫的志趣?什么都不能,偏偏却把她娶回了家,不活脱是井蛙占了天鹅、莽牛嚼了牡丹?想那谢道韫一辈子对着这么个庸常无能之辈,说,说不到一起,想,想不到一处,她的心里该有多少不甘、憋屈、不得志?好好的一个风华人物落到这么一个下场……真何如不嫁,就算束了头发做女道士也强似……”
“那是什么话?”木槿本也唏嘘,听到元沁这话却不免吃惊,“女孩儿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何况还是她那样的出身?要真去做了女道士,会招来多少闲言蜚语……”
“这就是她又一样可怜处了:想不嫁人都不成,还得顾忌到家族声誉!可就算嫁也得看看嫁的是什么人吧?这样子……”
“嫁什么人哪是她能做主的?那得是父母……”
“那得是父母之命!”元沁抢木槿的话,“说到这个我就更不忿了——父母总是把他们以为好的塞给儿女,可怎么知道他们以为的好就是真的好、他们的决断就都是对的?就像那谢安、王羲之,自个儿都是多么睿智洒脱的人,到了谢道韫的事上不一样犯糊涂?他们议的婚约要如当初的想法是谢道韫和王徽之的,那凭王三公子的不羁旷达,至少不会束缚了她,可……”
“那是王徽之有了‘乘兴而来,何必见戴’之举,谢安觉得他过于随性,怕倚靠不住……”
“好,就算如此,那么王献之呢?谢安不也说过王家的儿子中王献之最好,那为何不把谢道韫许给他?要是他二人能共结连理的话,每日里文词辩论,诗墨唱和,岂不是十足的神仙眷侣……”
“那要遇到新安公主呢?”木槿微哂了。
史载简文帝之女新安公主心仪王献之,不顾王献之已有妻室,苦求太后与简文帝下诏,逼王献之休妻再娶,终令王献之青梅竹马的发妻、亦是他的表姊郗道茂沦为下堂妇,终身独居……而王献之在弥留之际说起平生异同得失,只云“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如此令人扼腕的结局,还说什么神仙眷侣?
元沁不知史上竟还有这一段,听木槿说完了犹不肯信,“教习?”一看德琳的神情,哑然,过了一忽儿才甩手愤愤:“岂有此理!”
德琳和木槿都以为她这是在说新安公主的夺爱之举,谁知并不尽然,只听元沁说一样生而为人,男、女的际遇何以差别至此?男子可以朝秦暮楚,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男子不患无妻,女子的命运却要取决于嫁了什么样的夫婿:遇人不淑固然是红颜薄命,侥幸嫁得良人还得提防着鹊巢鸠占,这是什么世道什么道理?还有谁也不比谁少长了鼻子少长了眼,凭什么男子文可扬名,武可建功,至不济,耕樵牧渔也总有一样能安身立命的,女子却只能被拘于深闺,连踏出家门都要有种种顾忌,难道女子生来就低人一等、就该是男子的附从?这不是“天地不仁,以女子为刍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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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得愈久,愧疚愈深……
不会坑。会努力。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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