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2 / 2)

凤翥 流花烟雨 4112 字 2022-12-26

元沁实在是受不得德琳的冷落,此时遇到元俭连叹是天助她也:德琳不会在人面前给她这个公主脸色看,这点儿把握她有,况且德琳和元俭一向投契,要说些什么说得高兴了,兴许就把今日的不痛快忘了,故她对元俭便比平素更亲近,连声问王兄怎么好几天不见、这是来做什么、怎么这就急着走、大力相邀他再回去坐一会儿。

元俭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和德琳,温和地笑着,说整理旧物时看到一些画本,觉得她们女孩子或许能喜欢,就挑了些山鸟花卉的送过来。刚说至此,元沁已撇嘴,说山鸟花卉的有什么好,再逼真、再细腻也就是那么个东西,倒不如故事画本有趣,哪怕是怪力乱神的也能叫人长些见识。

德琳闻此瞅了她一眼,未出声。倒是元俭笑了,说我好赖也当过一阵子督学,天天教人“子不语怪力乱神”,自家怎会有那样的东西?不过好像有几卷图画本的《搜神记》、《梦溪笔谈》,画得倒还好,毁在套色上,你若不嫌弃就随我回去看看,免得晚了再被费礼海给了旁人——元俭大婚在即,这些日子他的宫中都在忙着整理收纳用物,有些运往宁王府,有些就留置宫中或分送他人了。

元沁是何等爱新鲜的人,听到这话哪有不跟着去的道理?只刚迈步就想到更重要的事,回头眼巴巴地望德琳。元俭见此笑了笑,说教习若不十分忙便同去如何?也好帮沁儿把把关,免得她良莠不分。元沁闻言连声称是,木槿不知就里,也跟着赞同,说王兄处一定还有好东西,咱们就去好好挑一挑。

对元沁的小心思,德琳明白得很,说一点儿不恼她那是假的,可看她一路可怜兮兮地赔笑脸,再从远近亲疏的立场上想想她的倾向,也就没法儿怪她什么,况且令她心绪不宁的人又不是元沁,她冲她撒气算什么?尤其元俭像看出她在和元沁别扭,她何苦让不相干的人跟着费心?如此这般一想,便笑着对元俭敛衽,说那就先谢过殿下割爱了。元沁见她脸色缓和开了,如蒙大赦,噤鼻子眨眼地在她身后对元俭直合十,元俭看得忍不住失笑,德琳只做不知。

“她怎么惹你了?还生气?”等元沁和木槿走到头里去了,元俭才笑着问德琳。

“生气倒谈不上。不过她那想什么是什么的脾气……”德琳叹了一声,不再往下。

元俭看她是不想说,笑了笑,未追问,“看样子她还知道顾忌你,往后当会记着教训了。”

“殿下说的哪里话?”德琳吃了一惊,忙道,“她是公主,我们身为教习的哪能……”

“谁当你是教习?”元俭摇头,见德琳诧异地看向他,停口,回思了自个儿说的话,微怔,轻咳了一声方续道,“沁儿是最不在意等级的人,我看她可不止当你是教习。”

这一条德琳也知道,微笑了笑,未否认。元俭看看她,也笑了笑,未说什么。又走了一阵,忽然轻叹,“在宫里住着未觉得,这要出去了还真有些舍不得。”微仰了头环视着宫墙城楼,目光不胜恋恋。

德林听着他的感喟,心中微动,正要说什么,却有人轻快地接了口,“那有什么?王兄你又不是没出去过,可不一样又回来了……”

“公主!”德琳作色——元沁要不是公主她真能上去给她两巴掌:元俭出去过,因为他成亲了;又回来了,因为宁王妃亡故了,如今宁王又要成亲,她却这么说话,那意思是……吉不吉利的先不论,光元俭听了这些话能不能像是被人在伤口上搓了把盐?

德琳声音一变,元沁就知道错了——她又不傻,不过是嘴比脑子快而已——又悔又愧地回望了元俭,张了几张嘴却说不出话,末了一缩脖儿,拉着木槿溜开了。德琳这时候倒后悔喝她那一声了。歉然地对了元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反是元俭淡淡一笑,道“无妨。……沁儿说的也是实情。”

德琳听他口气似并不介意,虽诧异,却也乐见,由衷道“殿下豁达。”

“非关豁达,”元俭摇头,还是淡淡笑着,“不过是人死不能复生,况宁王妃天上有知的话,也不会愿我颓唐憔悴,更何况我是皇长子,一味耽于情殇而诸事不顾,那成何体统?对亲何以言孝、对手足何以为表率?”

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德琳听了又是意外又觉刺耳,微蹙眉瞥向他,却见他唇边虽挂着清浅的笑意,面上却是一片萧瑟,恍悟他先那么说不过是不愿她自责,而后这些则应是他抱病那一向旁人慰谏他的话——他痛失爱侣,却是连哀痛都不能恣意随心的?!

德琳体味他斯时至今的凄苦自抑,心中顿时溢满了不忍,元俭似有所觉,微偏了头看看她,自嘲地笑,“教习不会是嫌弃我这不祥之人吧?”

“殿下——”德琳叫了一声,轻喟,“造化无情,您又……”您又何必自苦?“况您对宁王妃一往情深,那才是……”那才是令多少人感佩之处。

“一往情深?”元俭重复了一遍,又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她的薄命却成就了我的情深之名……老天对我真是何其仁厚……”

德琳说不出话。

他所要的当是与宁王妃鹣鲽相依,白首偕老吧,最终却落得个天人永隔,他如何能不郁愤上苍?

德琳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悲悯,却听元俭犹在怅然低语,“还有情深……她独眠地下,我却很快要另结秦晋了,这样也敢说情深吗?”

“殿下,”德琳不能再由着心酸下去,缓声对他道,“您对宁王妃如何世人皆知,又何须再苛求形式?您说呢?”

“你是说……”元俭未看她,眼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你是说馨儿不会怨恨我再娶?”

“是,”德琳强抑着叹息,知“馨儿”该是宁王妃的闺名,那女子何幸能得眼前这男子倾心相待,又何不幸要先他而去,“王妃若有知,必能明白您的不得已。”世俗的观念里,女子为男子守节是天经地义,男子若如此则不容于礼仪教化:男子是要肩承家族后嗣的,如何能为区区女子一蹶不振?岂非太荒唐、太不成器、大不孝——寻常男子尚囿于此,更何况皇族子弟?

“你说……不得已?”元俭听到德琳说的话时转过脸来,神情有些难以置信,“我从未跟人说过……”

德琳忍不住要苦笑了:她跟元俭总算比跟旁的人要熟些,何曾见过他哪怕一次为这婚事展颜笑过?尤其这正日子都临近了,他还有闲心为元沁、木槿挑画册,他的意愿还用再说吗?

“我是否太不知好歹了?”那是皇后娘娘亲为他选的婚,他不该让人看出不上心来,不过这人是德琳,他亦就无意遮掩。

“世间最难勉强的便是人的喜恶。”德琳以为他指的是婚事本身,只能如是作答——公平而论,李蕙的出身和品貌续为王妃并不辱没元俭,只是外人眼里再怎样的珠联璧合也抵不过当事人的情有独钟,尤其对经历了沧海巫山的人而言,还有怎样的花丛能令他回顾呢?

元俭从问了话就在看德琳的反应,听到她所答略怔,随即想到她大约是误会了,转念间觉得这样也好,遂将错就错,“倒谈不到勉强、或者喜恶,不过是……无什所谓,我只需娶个王妃令人不再担忧我也就罢了,至于是张家小姐或是李家小姐又有什么差别?”

德琳听他这么说,心道果如所料,一面却莫名生出不快,含笑道,“男子的心胸果然不同!一辈子的大事,也能这么云淡风轻的。”她钦佩元俭的专情,也深知他对斯人的多情难免成为对彼人的无情,可那后来者何辜?难道女子的期盼和意愿对于男子而言根本就不值一提么?他们真是何其自负!

德琳心中不忿,不过是尽力掩饰,她以为她掩饰得很好,可元俭是何等样人?诧异地看了看她,想起了什么,“我的错,”他致歉,“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话。”

这下是德琳不解了:他无疑是看出了她的不快,可他的话是何意?

元俭温和地苦笑,“你和李小姐交好,我却那么说……你自然是要替她不平的。”

德琳张了张眼,暗惭今日真是昏了头了,对谁都那么容易动气,“殿下怎知我和李小姐交好?”

元俭被她一问,不那么确定了,“东宫设宴迎木槿回京那次,我见她和你相谈甚密。”

德琳想了想,记起那次是和李蕙说过几遍话……那一夜……人若能未卜先知,她定会找个由头避开那多事之宴,“平素都是见过的,是要比寻常人熟识。”交好则还谈不上,“原来那一次是……”难怪她当日觉得座位布排得古怪,原来竟是为了方便元俭察看李蕙的。

元俭知她已经想到了,略有惭色,“教习见笑了。”

“殿下言重了。”德琳和声,知那不会是元俭的意思,他不过是听命去走那么个过场而已。倒是李蕙,多少人又羡又妒她能得宁王青眼,若知道这当中元俭所抱持的态度,她情何以堪?

德琳感触不已,元俭全看在眼里,并不知她这是心中有事、不自主就由人及己想得多了,只当她是不赞同他的所为,也无话好说,只能苦笑,“教习是觉着我无礼张狂,轻贱他人心意……”

“怎会?”德琳忙拦他,“殿下想到哪里去了?……德琳只是羡慕男子总还可以选择,女子却……”女子却只能如俎上鱼肉……

“选择?”元俭都露出讽嘲般的笑意了,忽看到德琳的神情,怔住,眸光闪了闪,浮现怜惜之色,“你不必……”见德琳诧异地看向他,顿住,转开了头,“……前两日听说件有趣的事,说永安王在曜华殿把个言官打得头破血流……”

“哦?”德琳一听到他说到的人便集中了精神,元俭像未觉,自顾道,“听说那言官检称永安王世子元宵夜纵马过市,毁踏摊铺——他是私下奏报父皇的,并未当朝上表,不知永安王怎么得的消息,就‘炸’成那个样子。”

“那……之后呢?”

“后来是太子出面申饬:永安王驾前放肆,罚闭门自省,非召不得入宫;损人官仪,加倍赔偿那言官疗伤将养所需财物;且那言官若再有任何人身闪失都唯永安王是问。至于言官所奏之事,太子说应是人逢佳节偶有放纵,无伤大体,责永安王府照价赔偿也就是了,无须再追究,更告诫那言官不得挟怨在心,抓着此事不放。算是各打五十大板,把这事压下了。”

“……哦。”德琳说不出心里的失望是因为什么,好一会儿才应了这么一声。元俭侧头看了看她,复又看了前方,状似随口道,“据说坊间流传着不少顾世子的混事,真要有心去查,不管结果如何,顾世子恐怕都要应付一阵子,无暇他顾了。”

德琳此时确知元俭说这些话的用意了,深看了看那脸容淡泊的人,轻声,“谢殿下指点。”她不知父兄会如何做,但元俭替她想到的这些足够她感激。元俭听到她道谢,笑了笑,只道该快些了,沁儿她们只怕都等得急了。德琳笑称遵命不提。

是夜费礼海来请宁王安歇的时候,才听侍女们报说殿下自公主、郡主她们走后就在未雨阁弹琴,都一个多时辰了,也不叫人也不出来。费礼海听了微微皱眉,自赶过去,果真听到断续的琴声——他不识音律,不知那是岳武穆的《小重山》,一再重复的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快到近前的时候,琴声却停了,窗纸上倒是映出个举杯仰酌的人影。费礼海心中一紧,抢过去推开屋门,沉声,“殿下!”

凭窗而立的人回过头,是面颊潮红、眼神看着却还清明的元俭,看到费礼海,微微笑着举了举杯,“无事。”下一瞬却是摇晃欲倒,费礼海一言不发,利落地过去架住了他,元俭靠在他身上,叹了口气,低吟,“春寒乍暖难消受,柳色先青谁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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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一直等着我的各位……

心绪难宁,为雅安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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