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日影飞去(2 / 2)

浮光 渥丹 11802 字 3天前

“小璐,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抹白我舅舅?”

他问了这一句,弄得我赶快抬头,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情。我在听你说话。”

他看着我,笑了笑:“哦。这样。”

这样的口气让我不敢看他,闷闷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知道吗,你刚才在发脾气。言采的传记,你也看过了?”

“一点。看得不多,但已经足够。她只管对他顶礼膜拜就好了。我只是不明白她的义愤填膺建立在什么立场上。就算舅舅真的如她所说,那家里闭上眼睛往死里护短,是因为我们是他家人,是非不分,也就算了。她是言采什么人?”

他这根本是在闹别扭了。不愿顺着他的话说,试着拨开话题,只开玩笑说:“路人油然而生的正义感发作?”

意明盯着我,我朝他笑一个:“你舅舅是什么人,言采是什么人,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而且总会有新的传记出来,大浪淘沙,不要为一支偏颇的笔生气。”

意明没有说话,有些烦躁地摇下车窗。我看着他,忍不住说:“你一定很喜欢你舅舅。”

过了一会儿他才应我:“是。他很疼我。当年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时候还难过郁闷了很久。还想过是不是因为他是同性恋,不可能有小孩,所以对血缘看得很淡。”

正在我想该怎么回答他的时候,他扭过头来对我一笑:“说起来我还是我妈探给舅舅和解的那根树枝……到了,将来再慢慢同你说。”

正听得入神,没想到他这样收尾,目光往车窗外一转,原来是到自家楼下了。我知道今晚他答应父母回家住,也没留他,道别之后目送他的车消失在视线之外,心裏暗暗叹了口气,背着包上楼了。

这一晚我把传记看完了。她笔下言采的最后的人生写得出乎意料的得体,怀念有之,不见忧伤,仿佛为他置办了一场永远不会到头的宴会一般。看到最后,我竟也微微感动了。这是偏颇的传记,她写砸了谢明朗,但对于言采,却是个漂亮的收场。这文字,和那些配在裏面的照片一样,是看得见感情的。

传记的最后一句是从言采晚年的一封信里摘下来的,说,我怀念着过去,近于思乡一般。

原来言采也会怀念过去。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在想书上的最后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戴隐芙整本书里不遗余力塑造的那个言采,因为这一句话,这段时间来在我眼中几乎已成有实体的形象又莫名翻转了。好像看到一个孤独的老人,正惆怅地回头遥望。我无法克制地想,他到底在怀念什么。最后一段,戴隐芙的每一行文字都在带着读者回溯言采那灿烂的前半生,最后急转直下,以这句话收尾,以至于让人不免想到,她是知道什么的,所以单独挑出这一句话。感情是脆弱的不可持久的,事业也是,失去后者更令言采耿耿于怀,因此而生的落差感堆积到晚年,终于在去世前不久忍不住在给朋友的书信里记上一笔。是这样吗?

这样的收尾总是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戴隐芙不愧是编辑出身,明知道被暗示的真实,和真实的真实之间,也许天差地别,也明知道那种因文章而起的怜悯和感怀对于死者来说可能是最不必要的,但还是被她的文字和叙述动摇了。

我再没有主动和意明谈起言采的事,倒是有一天约会,吃到甜点的时候,他莫名来了一句:“我舅舅很喜欢这家店,我小时候他常带我过来,点双份的冰淇淋给我。”

呵,我也喜欢纵容我吃双份零食的亲戚,虽然我妈总是抱怨,但我总是心甘情愿被这样收买。

抬头看着他,他也正看我,笑一笑:“我喜欢这家店的缘故,是这么多年来,厨师想来换了不少,菜的味道和水准却始终如一。”

“嗯。”我忽然想起来那一个晚上他没有说完的故事,觉得此时也许是个不错的机会,就说,“对了,你那天晚上说你是父母递出去和解的树枝,怎么回事?我其实心裏一直惦记着。”

“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啊。”

“怎么不记得。”

他把手边的盘子推开,往椅子深处一靠,起先有点不自然地别开眼睛,好像是要努力把往事再聚拢一样:“七岁之前,我不知道我还有个舅舅。”

这个开头让我心裏一沉。果然接下去是:“在一年级暑假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爸妈双双都要出差,最早回来的一个也是半个月之后,我以为要被送到爷爷或是外公家里,正在闹,谁知道来了个陌生人,我妈说是我舅舅,这半个月他带我。”

“当时的场面挺好笑的。那时候我爸已经出差了,我妈晚上的飞机,然后忽然来了个人,风尘仆仆,头发老长,身边好大一个箱子,当时只觉得我妈要扔了我,又哭又闹发了好大脾气,怎么也不敢和他走,我妈就被我闹得都发脾气了,只有舅舅坐在沙发上等我哭得没劲了,他就和我妈说,小鬼他带走了。我当时本来都哭不动了,听到这句话,又给吓哭了。”

我晓得如果我笑出来意明肯定会怨恨我,但还是忍不住,又尽力克制着抿着嘴做认真倾听状,估计样子也很诡异。先笑出来的反而是意明,虽然看来有点窘,但倒是真的很怀念,又接着说:“跟他回去没几天,舅舅他们在山上有房子,每年夏天都会待上几个月,我也被带到山上去住。我胆子也大,不认生,每天在房子裡外跑来跑去,只乐得有人陪我玩又没人管我。半个月之后我妈说要来接我,我都不想回去了,又多赖了一个礼拜,后来还是舅舅送我回去的。再后来每过一段时间舅舅就会到我家来吃顿饭什么的,我大了一点,偶尔说要去他家住个周末,我妈也不反对。

“大概快升初中的时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我是说舅舅和言采的事情。又一两年,我妈那天说漏了嘴,才晓得原来在那天舅舅来接我之前,我们家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什么往来了。应该是和爷爷奶奶的态度有关,以至于爸妈结婚他也不在,我妈就一直觉得对不起他。”

听到这裏松了口气,微笑着说:“幸好有个你。”

“你怎么和我妈说一样的话。”他皱起眉头,但最终还是笑了。

“这个口头便宜是你送我的啊。”玩笑一句,想了想,还是问,“那言采呢?”

意明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从他刚才一大段话里的态度,我就知道他不太愿意谈起这个人。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屏蔽掉这么个大活人似乎也说不过去。他犹豫了一下,脸色缓和些:“你想问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是真话。我根本不知道言采对于意明和他家人,是个怎么样的存在。

他叹了口气,还是说:“我第一次见到舅舅,也就是差不多第一次见到他。不过这个人,我从来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些惊讶地盯着意明。意明又补充:“不,我的意思是,我不了解他。我小时候有点怕他,因为像一般长辈那样抱一下拍拍我脑袋这样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做。当然他对我很好,言采对任何人都很好,所以他在圈子里人缘好,大家都愿意袒护他,应该多少出自真心。那本传记你看完了吧,我不知道,也许我是错的,但是还是觉得戴隐芙根本不知道言采是个什么人,她觉得她在澄清他,保护他,让更多人消除对他的误解,可你要是真的和他在一起生活过,就知道他根本是个很冷漠的人,冷淡从容地活在固定的空间里,非常有规律而且理智地安排着自己的生活。除非他自己愿意,要不就是舅舅希望他妥协,不然根本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轨迹。她怎么会觉得他不去演电影什么的是因为舅舅,言采这个人,和无辜这个词一点关系都扯不上。”

可惜眼前没有镜子,意明怎么也不会知道他说起谢明朗时眼中是怎样的崇拜和怀念,这光芒又是如何在谈起言采的一瞬间熄灭。他大概真的不喜欢言采,只是因为对方的人生和谢明朗的紧密相连,他才试着去接受和理解。

也许意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情绪,有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好吧,我是不喜欢他,我也怕他。唯一一次觉得他可怜,是……”

他却不肯说下去,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总之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言采这个人。”

每个人都告诉我一个不同的言采,而每个人的主观情绪都这么浓重。我又问:“他和你家有来往吗,会不会也和你舅舅一起去你家什么的?”

“没有。他最知道怎么不让别人和自己尴尬。”

我没有再问下去。

后来晚了,我们离开餐厅,我决定还是多嘴一句:“我看戴隐芙用了很多言采的信件,这些东西在哪里?和你舅舅的照片一样,也是你家收着吗?”

“没,那些信是言采去世之后他几个朋友收集了平日间的通信往来,整理好捐给图书馆。我们给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一些他的笔迹,也跟着送去了。”

几周以后我把论文的提纲和成稿的一部分交给老板,请他老人家过目。然后趁着意明出远门,找了言采的几部电影,早中晚期皆有,窝在房间里看了一个周末。看到最后脚步虚软两眼发直,真是悔不当初。

看完那本传记之后,我陷入了某种空白期,对于言采其人,我想我大致看见了一个轮廓,但依然迷雾重重:戴隐芙写的是广为人知的言采,再加上传记中必然会出现的联想推论,和一些相对罕见的素材,最后给出定论,这是标准的传记写法;意明告诉我的言采,则更私人化,也情绪化。我相信他们笔下口中的言采,至少是此人真实的一部分,但这不等于,我就真的能看得清楚了。

在看完那些片子后,我觉得元气大伤,谁告诉我要了解一个演员,先去看他的作品。为什么看来看去,记下来的都是角色,根本不是言采。这些作品起到的唯一“作用”,大概就是让我对言采的认知更混沌不清了。

后来有一天去图书馆还书,顺带复印了一些自己需要的参考资料。这天馆里人特别多,常用的复印机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队,这时正好工作人员过来说在二楼某处还有其他的机器,这就去了楼上。

这边果然没什么人。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复印,一边四处张望,赫然发现档案室就在对面。过一阵子就有一两个看来也是读者的人出入,看来也不是想象中那样森严。

抱着试试的念头,我去按门铃,很快就有人来开门。我问这裏是否可以查阅国图馆藏的私人信函,对方看了我一眼,问:“你要查谁的?带了证明身份的证件没有?”

填写完申请查阅的单表,又把身份证交去复印,这时查询结果已经出来,馆员问:“不可外带,不可复印,只能在小阅览室翻阅。我们还有两个小时下班,你看吗?”

我从没想到会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喜出望外之余,一个劲地点头:“看,看,当然看。”

激动得过了头,完全没在意人家莫名其妙看着我,直到被带着坐在椅子上还是晕晕乎乎的,还来不及打量一下这个独立的阅览室,那装着信的文件夹,已经非常有效率地摆在我面前了。

言采有写信这个习惯是从戴隐芙的那本书里得知的。当时读到这个细节还甚是诧异了一下:这个年头,愿意亲手写信联络感情表达情绪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放到演艺圈里,这个比例想来只会更低。

那些信已经按照年份归类,又重新整理,夹在厚纸板中便于查阅。言采的字出乎意料的好,信大多是短函,但书面干净工整,看得出是习惯写信的人。

本人一笔恶书,看到字好的人难免心生羡慕。特别是好字便于阅读,节省时间,真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在仔细查阅之前先大概翻了翻,这都是言采中年之后的信,数量不算太多,一个文件盒就够了,收信人就那么几个,应该是捐出这些书信的人。

我喜欢读书信,这其中的乐趣远远多于可以一窥写信人当时的心态和翻找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琐事。但是读陈年书信又是考验人的差事:那些人名地名事件因由,对当事人是再熟悉不过,两三句话彼此心领神会,但放到若干年后,外人看来,熟悉一点倒也罢了,不熟悉的,那就是看侦探小说兼之解谜。

初看言采的信,我乐了,一连几封都是和对方讨论当时在演的新戏,演员如何,导演如何,剧本如何,兴致勃勃的;要是他自己的戏,好像就从来没有见到他满意过,虽然也提,但大多是匆匆一笔带过,看来是对别人来信中礼貌的回复。

看过传记再来看信,果然省事许多。信中常常见他谈及朋友,措辞都很得体,但亲疏还是一看可知。

此人是个人精。

我越看越如此认定。

当天图书馆闭馆前,正好读到一封提及谢明朗的,还恰好是当年和我看见的那个展览有关。上面写:

<small>……吴敏的情况很不好,病情恶化得很快,我去看过他,他自己也不乐观,还竭力在陆修彦面前装出积极的样子。谢明朗前段时间登山摔到了背,伤到筋骨,又不肯把拍照的事情暂缓(在病情确定后他们请他拍一组照片留念,至今已经两个月)。吴敏的病让他压力很大,情绪也很低落,他又坚持用胶卷,每次都在暗房里坐很久,这让伤势恢复得更慢。我当初应该坚决劝他不要接手……</small>

没想到那组照片之后还有这样的故事。现在想想,那照片里传达出坚定和阳光,哪里看得出是情绪低落的病人拍的。

第二天被其他事情拖住,没有去图书馆,第三天才又坐到那个明亮宁静的阅览室,拿着那些信,看到熟悉的字迹的一刻,竟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亲切。

我甩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继续读信。言采的信大多都是那些内容,想来也是,能乐意捐出来的信上,记的必定是些不伤大雅的事情。不过这字看得舒服,我又有目的性,读起来很快。

随着年纪变大,他的信不出意料地少了,变得更简短,字还是整洁有力,但行与行之间的间距也变大了。我无奈地想衰老是无人可以幸免的,哪怕那些语言依然生动有趣,但看着这些细微处的变化,时时暗示着时光的流逝,还是不免伤感。

他人生的最后一年只写了两封信,默默看完之后,又不死心地反覆看了几次,只觉得大梦一场。记得谢明朗去世是因为癌症,免疫系统的问题,好像是淋巴。他给人的印象一直积极健康,上山下海,样样乐意尝试,以至于媒体公布病情的时候大家都觉得难以置信。我有同学对他敬仰有加,去他住院的医院探望不得,回来之后还专门给他寄了花和卡片。但他的病情起伏很大,前一阵子还听说手术好转,没多久又恶化,去世得很突然,但看来是没有受什么罪。那一年的第一封信看时间是写在谢明朗去世一个月前,收信人名字很陌生,叫沈知。

<small>……谢明朗听说你来信,也让我附上他的问候。前段时间他病情忽然加重,弄得我们都措手不及。所幸目前症状又稳定下来。相较之下,他的精神状态比起我来还是好得多。他一个礼拜去医院两次,还是坚持照顾我、喂饱我、打起精神侍候花园。反而是我每天无精打采又沮丧,脾气也很坏。不管怎么看,到了这一步上先走的那个人都应该是我,但大概我是真的做了什么坏事,这种事情落到他头上。</small>

<small>前几天看戏回来——《侧影》这出戏不错,我们都很喜欢。回来的路上他忽然问我想怎么死。我不知道怎么答他,他说天底下最好的死法是两个人一起数数,数到十之后合眼一起死去。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答他。在他生病之前我从未觉得自己老朽无用,现在却是每时每刻都在体味这一点了。</small>

<small>医生说再过几个月他的情况应该会进一步好转,但越来越多的朋友来探望我们,当然主要是看他,这让他很疲倦,而我则觉得我们正在玻璃鱼缸里——太多人知道可能连我们都不知道的真相。但是我也不很在乎这一点,那就干脆别告诉我们就好。不过谢明朗和我认真商量过,如果病情到时没有好转,我们决定再动一次手术。</small>

<small>另,夏天近了,我们还是会上山,你要是有空,来看我们。记得再带个人来,四个人正好打牌。</small>

另一封信上的日期是谢明朗去世后的第三个月,这封信上他的字明显不行了,我看着都替他难过。收信人是后来和言采在戏剧上合作多次的导演,顾雷。

<small>谢谢你的来信。我很感激。</small>

<small>最近家里多出很多人来。他们不放心我,找了很多看护,自从买下房子,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几乎每个角落都是,这只是让我更不方便。现在朋友们常来看我,想方设法让我振作一些,只可惜我无法让他们如愿了。晚上的时候我会从一个房间逛到另一个房间(就是脚不太好用),这样倒是能让我好过一些。</small>

<small>最后的时刻很可怕。我们在医院频繁地出入,但这都是无益的折腾,其间我也病倒了,虽然很快好了,但这对此时的我们还是有雪上加霜之感。最后谢明朗说要回家,我们就回来了。所有的止痛剂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我就看着他在受罪。有几天他的精神不错,本来决定挑时间再去医院复查一次,直到九号早上,他忽然在我面前倒了下来。</small>

<small>他说不要来宾众多的葬礼,也不要什么仪式,我就和他的家人把他的骨灰埋在了山里的一棵树下面,将来我也准备这么做。</small>

<small>我必须面对没有他的生活,这么多年了,还真是有些艰难。</small>

<small>不知为何,近来我怀念着过去,近于思乡一般。</small>

之前那封信上还是两个人的签名,我已经很熟悉言采的字迹,看得出谢明朗的签名是言采代签的,这下忽然看到这一封的落款只剩下一个,心裏还是堵了一下。

再没两个月,言采也去世了。

在一天之内看掉一个人的悲欢生死,只觉得信息量太大,呆呆坐着好久,手脚都冰凉了。

本以为那封信就是最后,谁知道习惯性合起文件夹的最后一页的时候,竟看见最后一封信反面一页上还夹着一张卡片。

卡片年份未知,只有月份和日期,图书馆的标注是言采写给谢明朗的生日卡片。我从字迹看,应该是还比较早的时候,卡片上寥寥数语——

这一生中的“灵机一动”或是“忽然兴起”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那天晚上带你回去大概是唯一让我至今想起依然庆幸幸亏如此的举动。你给了我一辈子,我希望这些年过去,你不会觉得后悔或是白费,因为我已经再给不起任何东西。生日快乐。谢谢。我爱你。

我没有告诉意明我去图书馆翻看了言采的信件,有那么一两次想提一句,最终还是羞于出口。如果只是言采也就算了,那是意明的“外人”。然而言采在,谢明朗也在,我怎么能提起一个不牵扯到另一个。还是不提为上。

看完那些信之后对于言采私生活的挖坟,暂时告一段落。我不能说我对言采的好奇都被满足了,但目前真的无法走得再近一些,也许过一段时间我会再去看一看他的片子,找些正统的评论,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没多久暑假到了,老板八月出门休假,也大发慈悲给了我将近一个月的假期。正在考虑是不是回家,一天约会的时候意明貌似不经意地提起,他把年假也排在了这个月,后来还很无辜一般问我:“要不要去哪里玩?”

在一起这么些年,还没怎么出去玩过,听他这样说难免心动,反问他:“你想去哪里?”

意明沉思片刻,说:“我其实就是想两个人找个地方躲起来。最近太热了,山上还是海边,你喜欢什么?”

他说起这种甜言蜜语对我来说素来很受用,无奈生来怕水,海滨浴场沙滩之类统统与我无缘,但和他在一起,想来去哪里都是好的。我就答应说:“别去海边就行,或者你愿意看我杀风景地不下水。”

意明笑了,凑过来说:“那好,我们去山上避暑。”

没几天我们开车连夜上山,盘山公路上我骂他发疯,多等一个晚上又怎么等不得。他却说摸黑上山别是一番风味。可是放眼四顾,除了路灯,偶尔对开而过的车辆,那就是黑黢黢的山头,随着车子一路开上去而一座座矮下来,风里传来不知道什么的声音,风味不风味我不知道,鬼影绰绰倒是真的。

我在途中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夜里看不分明,藉着路灯看见是一栋小楼。这种别墅在这山上多得是,私人产业居多,也有相当一部分改建成旅馆,租给短期避暑的游客。

进门一看果然是旅馆,听地板的声音已经有点年岁,但房间宽敞,装潢得也很体面,最重要的是床看起来很柔软舒适,我累得要命,别的也没多看,就睡了。

接下来几天我们在山上到处玩,晚上出去吃饭,喝得醉醺醺的手牵着手回来,每天都过得很安逸。我是第一次来,意明却对这裏很熟,我也心安理得让他领着我玩。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礼拜,懒散得骨头都要酥了。

这日子虽好,我本性还是个热爱都市的人。此地清幽,太不适合我。住了这一个礼拜觉得已经够了,想想接下来还要再住一个礼拜就觉得乏味。也不太乐意出门了,宁可给朋友打打电话再看看电视什么的。意明对这种生活倒很满意,还拉着我早上起来打球,俨然是要过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的架势。

一天早上我被雷声吵醒。山中多雷雨,也容易起雾气,远处山头的云飘过来,往往就化作雨水。醒来的时候意明不在身边,摸了眼镜戴上,只见他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打雷,醒了吗?”我问他。

他回头:“嗯。你怎么也醒了?”

我披了衣服起来,走到他身边。我们住的宾馆相对地势本身就高,我们又在二楼,远望出去,只见一座座房子的屋顶掩映在翠色中,有些还能看见花园,在这静谧的清晨,山水画一般。陪着他看了一会儿,我说:“我最近白天睡得太多,早上反而容易醒。”

他看着我笑说:“我想你也觉得无聊了。”

“倒也没有,只是享清福的日子,不是人人过得惯的。”

他听到这裏又笑了笑,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又很快地站起来,说:“坐着还是看不见。”

“什么?”

意明指着那些房子中的一栋说:“我小时候在那里住过。”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找了一会儿,还是不确定他指的是哪一栋:“哪个?花园有个大花架的?”

“对。那里以前种的是三角梅,这个时候正好是花季。不过现在看不到花,新主人可能换了别的植物吧。”

他这么一说,我不免有些联想。不是这么巧的。意明扭过头,看着我说:“那是舅舅和言采当年的房子,他们以前每年会过来住两三个月。后来房子卖了,我也几年没上山,没想到变成这样了。”

果然。

一旦开启这种话题,我就发现无论意明还是我,都变了。陷入对往事的追怀之中,有着平时难得一见的固执。至于我,则在一种介于畏惧和好奇的心理之中,不可抑制地希望他说得更多一些。

我就接过他的话:“每年来避暑吗?倒也能静心住三个月,他们应酬都很多吧?”

“我以前也以为是的。后来才晓得言采工作的时候会失眠,一出戏又动辄几个月,他们就拿这三个月调整。”

听到这裏徒然有些羡慕,又去看了一眼这房子:“好像能避世一样。”

意明听了我这句话,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看起来是要反驳的,但最后居然并没有说什么。

“舅舅去世之后这房子就卖了,等到言采去世,城里的房子也卖了,钱都放到基金会里,这遗嘱不知道是他们什么时候商量的。所以说我搞不懂言采,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在我舅舅生病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商量遗嘱。”意明脸色阴沉了,“我果然不喜欢他。”

你已经反覆在强调了。我心裏暗叹。嘴上则说:“他不卖,难道还回来住吗?”

意明就不说话了。

早饭吃得不甚愉快,或许是因为早上的回忆。吃完早饭后他也没出门,坐在一楼的厅堂里看报纸,我就陪着他,坐在边上看电视。这样到了十点,雨停了,太阳也从云里探出头来,他把手边的报纸统统读完,忽然说:“我今早说了些怪话,情绪失控,对不起。”

我看着他,说:“只要涉及到你舅舅,你道歉的频率就比平时高得多。其实没关系的,你想说就说,我很乐意听。这是你的家人,我很高兴你和我说这些。”

他愣了一下,抿起嘴,又露出那种不自觉的固执来:“这些年来我爸和我都不太提舅舅了,怕我妈难过。不晓得怎么回事,自从听你说你在找言采的资料,我又开始想起他们。舅舅去世的时候我爸妈都在外地,没赶上最后一面。下葬的时候她又病了,是我爸和我去的,她因为这些一直难过内疚,说些傻话。”

“你想,也许你舅舅就是不想她太难过,才这样避开她。他们感情一定很好。”我说完想到这句话和我素信的人死神灭背道而驰,一瞬间竟也想苦笑了。

“谁知道呢。”说完这句话他犹豫了很久,我正奇怪,不防意明低下眼来,淡淡问我,“他们葬在山里,你想不想也去看看。”

我们先是开车,往深山里绕,一开始还是公路,我一路上都在听意明说谢明朗的旧事。他想来压抑太久,说话的语气连我听来都觉得如释重负。眼看前面没有公路了,意明把车停在一边,我们走下车来。接下来都是山路,但早上下了雨,路面都是泥,看来很不好走。见状意明皱眉,看着我,我就说:“路还很远吗?不远就走吧,既然都来了。”

“还在深处,其实我也不太记得路了,要走走看。”

他牵着我走。路很滑,我们走得很慢,没多久鞋子和裤脚都一塌糊涂,但是这一片都是树,风起的时候刮动树梢,松涛阵阵,真的有避世之感。

但接下来路越来越糟,没多远就是一摊水,意明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我说:“算了,我们回去吧。还有好长一段路,今天看来没办法了。”

我觉得可惜,指着脚上的泥说:“这样回去,之前走的路就算是白走了。”

他想了想,还是说:“去了也看不到什么。和这裏的每一棵树都一样,也没有标记,就是树而已。”

“为什么不做标记?”我很惊讶。

“不为什么。”

听他这样说,还是有些犹豫,但是意明这时已经往回走了。他说:“回去吧,改天再来。明天也许就行了。”

我一把拉住他:“还是走吧,都到这裏了,只有树也没关系。你又不在乎是不是只能看见树。”

他看了看我,目光往路的深处看去,还是折了回来,继续走:“那就走吧。”

我扶着树干,跟着他慢慢挪,这时我说:“暑假前我找了个机会,去看过言采的信了。后面有一张他写给你舅舅的生日卡,是你们找出来的吗?”

“在一本舅舅的书里找到的,应该是被拿来当书签。”他一分神,脚下一滑,我赶快扶住他。

他站定后撇了撇嘴:“很感人吗?”

“这样的一辈子,也很好。”想了很久,才慢慢说。

“以前我总觉得舅舅喜欢言采更多一点。因为言采这个人,给我的感觉,一直是,他要讨人喜欢,实在太容易了,只要肯付出一点点,不要说事半功倍,就是十倍也是有的。我说了他很冷漠,这不是我的臆想,你知道吗,舅舅生病之后他还接了一部戏,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能再站到舞台上。”

“你啊,你说是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我喜欢你多一点,我们在买菜吗?”

意明牵紧了我的手,继续说:“你看过舞台上的言采吗?”

“没。你呢,你不是说没看过他的电影。”

“我也就只见过那么一次。陪着舅舅去的。角色不大,也很轻松,感觉上是导演送给他散心的。他可能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好演员,看他演戏,才知道原来‘角色不分大小,只有演技好坏’不是安慰奖或是客套话。真的有人哪怕睡了或者往边上一坐,都能吸引人的目光。好多时候他只要一开口,场下就笑声不断,舅舅当然也在笑,弄得我老觉得言采的目光在往这边看……”

我忍不住说:“你说你不喜欢他,但是他让你印象深刻。”

他缓缓摇头,苦笑:“你是不认识他……”

我都不记得我们走了多久,只晓得最终停下来的时候,身上又是汗又是被风刮下来的积雨,颇是狼狈。意明开玩笑说:“舅舅大概不喜欢我们,所以这一路走得这么艰辛。”

“是我们挑错了日子,改天来也许就是另一回事情了。”

那是一大片林地,果然如意明说的,都是树,没有任何标记,什么也看不出来。经过这些年,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松针,因为潮湿,踏上去发出叹息一样的奇异响声。

这时意明松开我的手,四处张望,最初的微微的失望淡去,流露出怅然的怀念之色来。

我就说:“这裏是个好地方。很清静。”

“是吧。言采说这是舅舅挑的地方。”

“最后谁送言采过来的?”

“我们一家,衞可,还有言采的一个朋友,叫沈知。”

“既然没有标记,你们是怎么找到之前那棵树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人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树,只有骨灰入了土,怎么可能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树。想得很开吧?他们把每一项都安排得很好,什么都想到了。”

我几乎以为那一刻意明的表情是在笑了,可是下一刻,看见了他眼底的水光。他这番话倒叫我也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看着视线范围内的每一棵树,这似乎也是我们此时唯一可以做的了。

等到我们身上的汗都被风收干了,意明就说回去吧,起凉风了,可能又要下雨。

回去的路上也很漫长,然而这漫长的一路我也只说了一句话,还没得到回应。我说:“这两个人的事情,再也不会有谁真正知道了,是吧?”

后来直到我们回到车上,车子发动之前,意明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他们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又不争气地睡着了。睡着前眼前迷迷糊糊闪过一张照片,大概是言采那本回忆录裏面的某张。言采坐在自己的化妆间里,妆卸到一半,想来是被手上正拿着的那封信给打断了。但他嘴边有笑,应该是个好消息,所以才放松地抬起头来,把镜子里的眉飞色舞的笑容,留给身后的那个人。

他们知道,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