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日影飞去(1 / 2)

浮光 渥丹 11802 字 3天前

对言采感兴趣,纯属偶然。

那段时间导师在编一本有关过去三十年间国产电影的书,而我正在做的论文也正好和那一段时间的大众文化有关,为了给导师和自己找资料,整日在音像素材的海洋中翻滚。

某一天离开图书馆之前,鬼使神差一般随手借出一份距今大约五十年的纪录片,这片子本身和我的论文没有关系,当时拿起来也只是单纯好奇图书馆里居然还保留着年代如此久远的纪录片。回到住处后,本来打算藉着吃晚饭的半个小时把它看了,谁知道却被其中的一张一闪而过的面孔迷住了。稍后字幕出现,当看见“言采”二字,我一瞬间惊讶得无以复加。

我不敢相信这张脸的确是言采的,按下暂停键,倒回去,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片子里他出现的镜头很少,到了最后索性定格,总算在那张脸上找出日后的痕迹,立刻也就觉得这的确是同一个人了。只是看着当年的他,再想想我更熟悉的言采的模样,惊讶尚未挥去,感慨已然袭来:再怎么沿着理想的轨迹老去,岁月还是无情。

在我有记忆以来,言采就没有年轻过。当然就他的年纪,已经不可能是我这一辈人会去关注的演员。对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高中时候看他在金像奖上做颁奖嘉宾,人是老了,但一双眼睛还是光彩逼人,饶是当年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边领奖的那个人身上,旁人于我几若无物,还是有那么一两秒钟,心裏闪过“真是个迷人的老头”这么个念头。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种赞美已经是极限了,绝对不会心血来潮的找部片子来看看,就连娱乐版上偶尔之偶尔看到名字,也是无甚兴趣地快速掠过。不过事隔多年,不知道是不是能稍微沉得下点心来,还是说整个审美趣味有了翻转,在那一夜的惊鸿一瞥之后,寻找资料的时候,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留心一下是否有和言采相关的内容。而随着工作的进展,一些有趣的细节慢慢展现,对于一个在演艺界沉浮了一辈子的人来说,他的一生也的确如同一出高潮迭起的剧目:二十多岁崭露头角,三十四十岁间大红大紫,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甚至没有演过一部电视剧;然后就是在大银幕上仿佛凭空消失一样的十年,当然这种“消失”只是相对的,他转而活跃在戏剧界,不时客串独立电影制片人,一直到五十几岁再一次拿到金像奖的提名,这才又开始以一年一部的频率接演电影,但直到二十年后去世,言采工作的重心却再也没有回到大屏幕上去了。

无怪这近三十年之中,论及电影,关于言采的消息不多,但略一涉及戏剧舞台,资料就可称得上丰富多彩了。

此人的一生和演艺界中人所走的一般道路大相径庭,我既然在查他的种种,对此也不免好奇。好在隔壁系里对这种陈年人物的老八卦了如指掌的前辈总是有那么几个,后来一次学院的餐会上,随口一提,说在给老板准备资料的时候忽然对言采这个人有了兴趣,尤其觉得他走的路颇不寻常,果然引来在座某几人会心一笑,其中一个率先开了口:“言采这个人,有的是比电影还精彩的故事。只是人走了,茶水也凉了,不要说年轻人,就连再老一辈的人,可能都忘记了。”

适当的八卦让遥不可及的人变得人性可亲,所以普罗大众才会对公众人物的八卦抱着始终不灭的兴趣,我亦无法免俗。越是这样欲说还休,我越是好奇,追问:“不要话说一半。你们感兴趣的,大半是风雅的八卦,我虽然是演艺界旧事的门外汉,但也得准我偶尔附庸风雅一次。说来听听。”

“你有没有发觉言采的事业被分成了两截?”

“我就是发现了才好奇。这个关子卖得太长了……”我忍不住皱眉抱怨。

不料这个关子还被卖定了:“八卦这个东西,还是自己找来的有趣,你就在替你老板打工的闲暇翻找一下,言采的八卦,虽然老,还是好找的,学校的图书馆不够用了,那,去国图翻老报纸,保证妙趣横生,物有所值。”

说完还不知道是不是好心地提醒一句:“对了,今年年初才出的那本言采的传记不要看,一来会降低寻宝的乐趣,二来传记作者的立场太昭然,有些章节让人看了不太喜欢。白璐,找老新闻的乐趣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成几何倍数递增的,不要心急,到时候我们可以交流体会。”

这话说得好生可恶,轻飘飘一拨,不肯落在实处,还弄得人心如猫抓。不过这倒也的确激发了我某种程度上的热情。几天后,在国图的报刊查阅室里,当我拿着一张新近整理出来的年表向管理员要求翻阅某几个特定年份的画报时,在等待过程中的某几个瞬间,我的确是觉得自己有点发疯的。

寻找的过程远没有想象中顺利。当然绝大部分责任在我。翻老报刊的确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特别是当在某个角落看到今日紫红一片的人物当年也不过青涩如此,总是忍不住想笑,读着读着就忘记了时间,有些人几年间彻底变了模样,有些人却是本性不变,这些都在一篇篇的报道里留下微妙的痕迹。文字或许对于影像作品不算个很好的载体,但论及其补充性的乐趣,又别是一番滋味。加之翻看陈年报刊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也是替导师和自己准备资料的好来源,抱着这样多的目的,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大把时间过去,笔记本上记了一堆材料,都是有用的,却和初衷相差甚远了。

周末我又在图书馆里坐下,手边是十年前的整整一年份的画报,堆得老高,经过者无不侧目,我就对这样的目光报以一笑,继续干自己的事情。裏面我感兴趣的话题还是很多,涉及言采的依然很少,因为这段时间翻老八卦翻得兴致太好,对于他的兴趣又下去一些。看到午饭时候,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看到打来的人是意明,这才想起早早和他约了午饭,心裏暗呼一声不妙,走到走廊上接了电话,毕竟我理亏在先,声音放低几度:“意明,对不起,我正在过来的路上,你再等我一下。”

意明是我大学时候室友姐姐的同学,我和他在一起大半是由于室友的撮合。几年下来,感情已趋于稳定。他是建筑师,但似乎还有什么家族事业,我不问,他也不主动说起,只是有一两次约会时候接到电话,甩下我赶回去处理,后来道歉的时候略略提起,仅此而已。

当我赶到约定的餐厅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之后。彼此都不是喜欢对方迟到的人,所以见到他面孔的那一刻我更心虚,他看起来倒还好,见到我之后站起来,拉开凳子等我坐下来,才说:“怎么回事?你不迟到的。”

“我在图书馆里查资料,裏面太静,资料又太有意思,不知不觉就忘记时间了。对不起对不起。”

意明听了只是笑一笑,推菜单过来:“先点菜,我饿了。”

我也饿了。这一顿两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吃完水果喝完茶觉得满足得很,赖在椅子上都不想动。他问我下午有什么打算,要不要看场电影什么的,我连连举手告饶:“不行,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看各种老电影,已经不能再看了。最近好像也没什么新片。”

他对电影其实也没什么热情,听我这么一说并不坚持,想了想又说:“那去看戏?”

这倒是个好提议。于是我们在餐厅磨蹭到各个剧院的票房差不多开了,才慢悠悠去买票。我们想看的票都卖得差不多了,没有好位置,最后还是去看了一出音乐剧,笑得不行,出来之后又饿了,再去吃晚饭,晚饭时候意明忽然问:“你近来勤勉得不像一贯的作风,有什么让你特别振奋的事情吗?”

“其实倒也没有。你知道不知道言采这个人,我那天偶尔看到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多少有点被震到,所以在干活的时候也附带关注他一下,查点资料什么的。”

意明似乎是稍稍惊讶了一下,还容不得我奇怪,他已经镇定地开口:“是吗?我知道他,只是你什么时候对陈年旧事有热情了?”

“并不算太大的热情,只是忽然觉得原来被习惯性忽略的一群人原来有着比我想象中精彩得多的故事,我在做的论文也是在考古,就当扩充性阅读好了。”

他点头:“原来如此。”

他这口气我听得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就说:“你说话的口气真奇怪。”

意明挑眉看我:“怎么了?”

“好像我在说什么你熟悉的东西。”

他反而笑了:“胡说。我连一部他的片子都没有看过。”

“其实我也没有。”看见他浮起的笑意,忙把冰淇淋往他面前一推,又说,“好了,我知道这是以貌取人,你不用笑话我。快吃吧,冰淇淋都要融化了。”

和意明分开回到家里已经将近半夜,洗澡之前先开了电视,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个台正在重播什么访谈节目,一边擦头发一边站着看了一会儿,原来是为了庆祝衞可从艺五十年的特别访谈。以他的名声地位,他的电影我怎么还是看过几部的,后来索性坐下来把声音调大一点,认真地看,就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它录下来时,竟然听到他们说起言采。

最初挑起话题的是主持人,她问起衞可最喜欢的演员,后者几乎毫不犹豫地笑着说:“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我疯狂地爱着言采呢。”

全场顿时笑声一片,连坐在台下的他的太太和女儿都不例外。这段时间看老杂志,最喜欢看衞可的采访,真是妙语如珠,而看现场,加上神情动作,更是精彩。主持人听他这样说也笑了,不以为怪地笑着继续问:“你的第一部电影《尘与雪》,就是和言采合作的吧。”

“没错,我就是从言采手里抢走女主角的那个人。”这又惹来一阵笑声和掌声。

“和偶像合作的感觉如何?”

这次衞可稍稍思考了一下,才继续笑着说:“当年我的戏份很少,和言采在一起的对手戏更少。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几场,我想也足够他恨我了。就没有一出能一次顺利通过的。那个时候我不会演戏,他也清楚这一点,难得他耐心这么好,一遍遍地对戏,到后来连我都开始讨厌自己了。真是不堪回首。”

“也许是你潜意识里希望和他合作的机会更多一些。”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是啊,我说了那时我疯狂地爱着他。”

“言采知道吗?”主持人也被这轻松诙谐的气氛感染,笑着追问一句。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在爱着别人,所以根本无暇他顾。”衞可还是笑眯眯的,轻描淡写地说。

我听到这裏大笑,直从椅子上翻下来,这人说话真是有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主持人的脸僵了一瞬,好像在考虑怎么转到其他话题上,不过衞可在笑,座下的人也在笑,没人当真,很快话题就换到其他方面去了。

后面的话题更加严肃一些,毕竟三十岁之后才是衞可事业的重心。这一段我录了下来,但录像机一旦打开,人也不可抑制地犯困,裹着毯子瘫倒在沙发上,后来也就慢慢睡着了。

媒体真是折磨人……

我不懈地在某一年特定的几天的报章中翻来翻去。

那一年肯定出了什么事情,但我得不到确证。比如言采的第一个戏剧奖,其他得奖的演员个个都配红地毯照,就连稍有名气的没得奖的演员的照片都有了,唯独他的照片只得一张得奖致辞的。但得奖感言上又看不出任何异状。再往后看一期,也就是半个月后,有一条消息说言采和某剧组解约,然后接下来的这一年里,就再没有他的任何新闻了。当然如果是其他什么人也就罢了,但对比一下他在同一份报纸里前半年的曝光度,就不能说没有蹊跷了。

肯定是在藏着些什么。

直觉和在大众传媒系混了数年的经验都在叫嚣着。我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方法是去找同一时期的八卦报刊,但这种东西国图里没有,我就转而去找一些影视刊物,还是不得其中三昧。这样折腾了一个下午,等到查阅室关门,依然云里雾里。

出门的时候想起意明晚上要来家里吃饭,而冰箱里空空如也。就匆匆去超市买菜。路上忽然下起雨来,整个城市又湿又冷,我临时起意,买了一堆火锅的材料,到了家门口,在楼下的书店外犹豫了一阵,还是冲了进去,问:“前不久出的那本言采的传记,还有的卖吗?”

收拾好菜再整理一下房间,还没来得及歇口气,门铃就响了。意明进门时难得夸奖了我的手艺,我厚着脸皮接受了,没好意思说那香味是火锅底料的功劳。

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我夹给他一个鱼丸,他就弄个蛋饺到我碟子里,有点傻气。然而火锅总是让人容易满足,香味和热气之中我稍稍有点飘飘然,很快就饱了,不防意明忽然说:“那天我们去看音乐剧,我爸妈好像也在。”

“哦……啊?”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从来没有对家里提过,我是想着稳定一点再说,但也没和意明讨论过这个问题,听他这么一说,应该是也没对家里提过。看见我瞪着他,他反而笑了:“真的。所以他们要我问你,愿意不愿意哪天去我家吃饭,我这就来问你了。”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我一时间愣住了,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过的心慌。他笑容愈发深:“你怕什么,不就是吃顿饭吗,我家人难道会吃了你?”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有点虚弱地说,“只是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不能就这么去你家吧。”

他无比奇怪地问我:“怎么不能?”

于是我也笑了,摇了摇头:“是啊,没什么不能的。这个周末我约了朋友,其他时间都好,你提早一个礼拜告诉我,我也准备一下。”

“现在才准备学习做贤良淑德的女朋友吗,也不嫌太迟了。”

他的口气让我忍不住拍他一下,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吃饱之后他去洗碗,我窝在沙发上,看到他带来的袋子正搁在茶几上,就问:“你带了什么来?”

“几张老片子。你不是说在研究这三十年来的电影吗?我今天经过音像店,觉得也许你会有兴趣,就买了。不过我也不懂,你看看吧。”声音和水花声一起飘出来。

他体贴起来,真是无敌,完全不像独生子。我兴高采烈去拆包装,果然都是好片子,而且和学校图书馆的版本不一样,附带的花絮不少是我梦寐以求的。我一张张拿起来,心花怒放,拿到最后倒是愣了一下,不自觉地问出来:“意明,还有一张言采的片子?”

“你不是对他感兴趣吗?我也随手挑了一张。我看封套上面的评价还不错,要是不好看别怨我。”

上面写这片子是言采第一次问鼎金像奖影帝的作品。看海报他真是年轻,从侧面看来身形挺拔,就是可惜看不见眼睛。我笑着扬声对意明说:“看着这张脸真的不相信他也会有老的一天。那等一下来看这张消食吧。”

“要是不好看能不能换一张?”

“再说再说。”

等意明洗完碗我们开始看碟。言采在片子里演一个单身父亲,带着一个患自闭症的幼儿生活。故事的情节倒也不复杂,无非是后来另一个女人出现在这一对父子的生活之中,并终于皆大欢喜。我不知道言采当年多大年纪,他年轻时候的脸总是没有年龄的,具有极大的可塑性和欺骗性,但我知道言采此人单身到老,无儿无女,但没想到在还年轻的时候演一个父亲,竟然能真实细腻到这个地步。看他照顾孩子时的熟练,以及试着和自闭的孩子沟通时的小心翼翼,再后来女主角加入之后整个影片散发出来的平实温暖的气息,好几次眼睛一热。明明是节奏并不快的片子,竟也很快地过去了。

影片结束后我吁气,靠着意明说:“这么老的片子,现在看还能打动人,剧本自然功不可没,但是演员的表演,好像能超越潮流而出一样。难怪他拿影帝。”

意明听完我的话转过头来,低头看着我,他眼睛里似乎也在闪着什么:“不要在我面前迷上别的男人啊。”

我大笑,搂住他。

我们洗了澡,身上似乎都还飘着火锅的味道。意明在睡前抱怨说下次还是要出门吃火锅。我骂他挑剔,他笑笑,没多久睡熟了。我没他吃得多,又因为之前看了片子,洗完澡之后兴奋得很,很晚才睡着。睡着之后不知道多久听见好大一声雷响,接着就听见暴雨倾盆而下,人一下子醒了。正在想怎么下这么大的雨,意明忽然坐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这时又一阵雷翻过,闪电的光透过窗帘,划在墙上,一闪而过。意明没说话,还是坐着,我也跟着坐起来,他倒是比我先一步开了灯。我看他冷汗涔涔,顿时就猜出来了,他看着我在忍笑,有点不自在地别开脸,转回来的时候又似乎镇定一点,皱着眉说:“我讨厌打雷。”

他这个时候神情别扭得像个孩子,我真的笑了:“那就开着灯睡吧。我也不喜欢打雷。”

开灯之后反而睡不着了,看了一会儿他的睡脸,我下床去拿下午买的那本传记,这传记的目录上直截了当写着年份,也很清爽,而那个让我心中存疑的年份,果然也有单独的一个章节。

窗外雷声小了,落在天边,雨声却不止歇,身边的意明睡熟了,呼吸声绵长而均匀;我本来还有一点睡意,看书一目十行,但几页翻过,书上也峰回路转,另一个名字忽然出现,看客如我的确在一瞬间被惊呆了。盯着那张彩照目瞪口呆良久,这些时日来的迷雾也在同一刻豁然散去。

原来如此。

“怎么会是谢明朗?”

第二天正好又是学院餐会。当时“指点”我的几位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神奇生物,我也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了。收敛一下,语调还是在微微颤抖:“谢明朗?那个谢明朗?”

这下真的有人笑了:“谢明朗。那个谢明朗。据说当时两个人的事情传出来满城轰动,但还是被慢慢淡忘了,我们真是善忘的动物啊。”

“都这么多年了,不只一辈人了,谁还会去关注这个。而且当年被关注无非是一方是当红艺人,后来言采不演电影了,舞台的观众圈小,淡出在公众的视线之外,自然就没有波澜了。”

他们说得起劲,我犹在震撼之中。艺人的性取向从来不会令我惊讶,哪怕对象是言采,一个我眼中从来没有年轻过的、名字已经写在过去的书页上的人物。但是另一方是谢明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去看过一个近年来得奖摄影作品的联合影展,其中有一组照片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是在一个小房间里,黑漆漆的,放着不知道谁的歌,投影仪则不间断地在幕布上反覆投下一系列的照片。当时我刚刚成年,厚着脸皮和朋友两个人进到门口标着“此展出有敏感内容,请未成年观众以及敏感人士慎入”的房间里,心裏其实不是没有一点隐秘的雀跃和期待的。

到的时候正好上一轮播完,新一轮正要开始,同伴说如果血淋淋的就赶快出去,于是我们在离门口很近的墙边坐下来。当然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但是因为黑,谁也看不见谁。

每张照片出来之前都标明了时间,第一张出来的照片就是两个正在热吻中的男人,他们看起来英俊而健康,缠在一起的手臂透出无限的生命力。房间里哗动了一刻,有人退场,但还是不少人留了下来,我听到同伴骇然的抽气声,却没有管她。

翻过几张照片,出来一张HIV阳性的化验单的特写,大概明白了即将看到的是什么。果然接下来两个人中的一个明显地衰弱下去,又因为每张照片都间隔一段时间,那衰弱更加明显。

但是照片的语言一直很平静,忠实地记录着一些琐碎的生活的细节,坐在一起吃饭,开车去医院治疗,打球,和朋友聚会,等等。没有生病的那个是画家,于是镜头也记录下他的情人看着他工作的场面。还有一张一个帮另一个洗澡的,那个时候病人瘦得已经像个鬼,脊背和手臂每一块骨头都突出来,阴森森地嶙峋着,但是他男朋友嘴边却有笑意,一点都看不出阴霾。

也有裸|露的照片,偶尔一两张有着性暗示的,在疾病的阴影下异常触目惊心,但坦陈得让人几乎无法正视了,就像在窥探本不应该被展示出来的感情。不记得何时同伴口齿不清地说了句“我觉得恶心,先出去透气”,就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看到最后,上一张还是已经病到一看就无可救药的一个坐在钢琴边上弹琴,下一张忽然就是赤|裸的两个人相拥着躺在床上,一个人依然有着漂亮的身体,好像古老的雕塑,皮肤仿佛都在黑白的照片上闪闪发亮,另一个,根本就是挂着人皮的骷髅。

这个场面过于震撼,本来看得还聚精会神的自己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连太阳穴都痛了。我觉得胸闷,恶心,这样的对比太忠实强烈,我从来没有觉得正常的人体会是这么美丽的存在,我也没办法把目光偏到相片的另一边,哪怕是分毫。

因为不敢看另一侧,就死死盯住健康的那一个,他闭着眼睛,身体很放松,好像睡着了。

我觉得很害怕,不知道是因为从来不知道的感情,还是死亡,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什么,哭了,以至于最后那几张没有看到,又没有勇气再看一次,一遍结束后慌张地落荒而逃,坐在明亮的大展厅里好久都没觉得缓过来。

后来同伴找到我,也许那一刻我的脸色太吓人了,她握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我也看着她,没办法说话。她看着我,终于说:“太可怕了,我们早点离开吧,或者去看点别的。那边有风景照,我们过去看。”

那个时候我却看到有人围在房间的入口的一侧,拿着什么单子去看。于是我又鼓起勇气走过去,拿起一张,大概地看了一下,原来上面写着这组照片的由来:一对艺术家情侣,其中一个查出HIV后,请他们的摄影家朋友替他们照了一组照片,记录下病着的那个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间,以及两个人的最后一段时间。整个组照持续了一年多,随着病人的死亡而结束。照片最初只是私人收藏,但几年之后两个人中的另一个身体也不好,在没有经过摄影师同意之前把这组照片寄去了某个摄影大奖的评委会。得奖之后在当事人和摄影师的同意之下,送到艺术馆来展出。

纸的另一面简单地印着照片中的两个人的生平,并无任何的避讳或是隐瞒,第三个人则是那个摄影师。当时我看见那张面孔时也很诧异,因为总觉得拍这样照片的人应该很年轻,至少不应该年纪太大,但是照片上的那个人鬓角已经白了,眉心微微拧着,很严肃一样。然而这张面孔看着总是眼熟,我去找他的名字,上面写着——谢明朗。

我当然看过谢明朗的照片,他太有名了,不过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样也会看过一两张他的作品。他的好些肖像照美丽得近于神,而这种美丽是精神上的,完全可以超越皮相而存在。

当我告诉同伴刚才看到的那些照片的摄影师是谢明朗,她愕然看着我,良久才吐出一句,不可能。

“真的。”

“不可能。”

这种争执毫无意义,我也没有坚持下去,只是盯着纸上谢明朗的脸再看了一会儿。很奇怪,大多摄影师对我来说是没有面孔的,但是那一天,我记住了他。

言采和谢明朗。

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对我而言实在有点荒谬感。

可能是我呆若木鸡久了,听到说笑声的时候还恍惚着:“怎么了,不是这么吃惊吧?”

我老实承认:“还是有一点的。”

“来来,说说看是怎么发现的。当年的正统媒体都讳莫如深,花边杂志国图又没有备份,难道你看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资料?”

“那也没有。我偷懒取巧,把言采的那本传记买了,目前只挑了一点看,正好看到这裏。”

就有人说:“这本书的作者是言采的崇拜者写的。她年轻的时候和言采在一部戏里合作过,言采不知道给她下了什么蛊,从此死心塌地。你要是通读了,就知道她恨不得把言采写得十全十美,嗯,至少成书看来已经是将近全美了。因为这本书,谢明朗的家人很不开心。”

“为什么?”

“谢明朗照片的版权在他家人手上,而且据说当年是留了遗嘱下来说不能用于商业行为。但你也知道,那是言采的传记嘛,作者和谢家的人又认得,就去要了一些没有發表过的照片,但是……你看了就知道了,总之和谢明朗私交更好的人都会不愉快也是情理之中,何况是家人,愤怒就更容易理解了。”

我苦笑:“为什么每次说一半,难道卖关子就是这么有趣的事?”

“倒也不是。而是你肯定是要去看这本书的,我现在说了,等于剧透,不是罪过?”

“你说了一半,已经是罪过,不说下去,罪上加罪。”我白他一眼,“经您这么欲说还休一番,我已经多少猜到了。传记这个东西,素来是有倾向性的,只是这个作者彻底偏向言采罢了。不过我是不知道当年那段公案啦,这么说来,是不可能从这本书里看到真相的了?”

“不是当事人或者知情人的话,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绝对的真相的。但是事情的无奈性偏偏在于,越是知情人,站出来说话的可能性越小,因为他们才真正在乎当事者,不愿意对方因为偏颇有失的言语受到曲解和伤害。所以从传记里,能找到的基本上都是片面的真相,如果其他资料丰富,互相印证补充,幸运的话可以把真相还原到一个可以自我安慰的程度,这就已经很好了。”

这段话听得我头晕,我只想告饶:“那你究竟是说,言采这本传记,可读性是大,还是小?”

“其实我对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也不清楚,但作者也是下了工夫的,对言采的作品和人生轨迹也很熟悉,怎么也还算是认真的作品吧。传记作者和被记传的人物心意相通,可从来不是传记写作的必备前提。”

最后一句话说得略显刻薄,褒贬之意立现。我听了也只能笑笑:“我对他们就更是一无所知了,白纸一张,只能虚心吸收。”

“你看过言采的电影没有?”

“最近看了一部,如果有时间,可能会再看几部,我想我也许真的太低估老电影了。”

那本传记我用了两个礼拜左右的时间看完,速度之慢虽然让我也汗颜,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近来分神得太厉害,老板对我的进度很不满意,还被专门拎到办公室短谈了一次;去意明家的日子也定了,临时烧香虽说是蠢法子,但还是要用一用,先是打电话回家和父母汇报兼而求救了一番,然后做头发买衣服,中途和意明还见了好几次,他虽然看起来有些惊讶,幸而没有笑话我,总算留了几分颜面。公事私事堆在一起,看闲书当然被暂时抛在一边,只能临睡前翻上个几十页。传记的作者叫戴隐芙,看简介是电视台的编辑,整本书的文笔相当不错,没有很多人物传记那味同嚼蜡的平铺直叙,赞美之词的确俯仰皆是,所幸感情还算真挚,没让人特别反感。

也顺便找了言采去世之后别人写的纪念文章看,那倒是很热闹,各类文章纷纷出台,不说死人坏话这一点在文艺圈里更是发挥得十足,每一篇都在送给他不同的帽子,同辈人的追怀,后辈人的仰视,种种不缺。言采想来在圈子里人缘不错,不少文章写出来细节纷呈,尽管文笔有高下,但把那些旧事串起来看,倒是依稀能勾勒出一个周旋得滴水不漏的人物。

不过这些文字说得越是花团锦簇,我越是想起那天餐会上的话,觉得离真正的言采,说不定反而远了。

当然了,仅仅想靠这些东西去寻找“真实”,也是痴人说梦。

去意明家那天正是周末,老板出差去了,我忙里偷闲,一边等他来学校接我一边看书,正看到最后几章,整个基调都哀伤起来。作者比读者先一步哀伤迟暮,真新鲜。

听到敲门声放下书,打开门,果然是意明。看到彼此的第一眼我们都笑了:他穿得很随意,一看就是小儿子回家,我却郑重其事地穿着裙子还盘了头发。

我觉得脸上登时热了起来,说:“不行,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要换一身。这样好像我年纪比你还大了。”

他笑容没忍住:“挺好,别换了,我们要快一点走,不然晚了塞车。迟到了我妈又要说我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收拾包,顺手把言采的传记塞进手提包里。意明在身后忽然来了一句:“你带这么大的包?吃个晚饭,弄得好像去加班。”

他这么一说也是,但我又没有别的包了,说:“我今天只有这个包了,要不然等一下绕去我家一下?”

“你把文件夹什么的拿出来,会好一些。”

哪里有什么文件夹。我抽出书来,对他说:“不是文件夹,是正在读的传记,总算抽空要读完了,这包大,合起来看不出装了东西,就这样吧,我已经够紧张了,你不要雪上加霜了。”

他看了看我的包,没再在这个细节上纠缠下去:“你紧张什么。这有什么怕的。”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忐忑。我们很少在彼此面前说起家人,所以对意明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根本没有底。不过事到临头,想也是白想,上了车之后他一直在和我闲扯,终于让我渐渐安定下来,这一路上也很顺利,最初担心的塞车什么的完全没遇上,开到在城另一头的他家,比预想的还早了二十分钟。

他家房子大,就两个老人住着,不过看来两个人都能自得其乐,也不显得冷清。我觉得意明和他父亲更亲一些,这让我暗自有些奇怪,因为在一起的时候,他提起母亲的频率要高得多。

开饭前四个人坐在客厅闲聊,我才知道意明泡得一手好茶。他在我惊讶的注视之下一味不动声色,把茶杯推到我面前后抬眼看了我一眼,还蛮有点得意的样子,我用脚轻轻踢他一下,他也没做声。

话题基本上都在意明母亲的控制下进行。我来之前担心他们会问我家里的事情,想到当着陌生人大谈家里的状况曾经让我不寒而栗过,但他们谁也没有问起,一直很轻松地在谈我的研究方向,平时的爱好什么的,谈着谈着想起来意明提过他父亲退休之前是大学的教授,虽然是纯理科,但却是在剧院和他母亲认得的。我就顺着他们的爱好陪他们聊天,电影戏剧和流行音乐都算是我所学的一部分,果然皆大欢喜。

后来吃晚饭,气氛也很愉快,他父母都是健谈的人,又绝对不会把话题引到任何可能让人尴尬的点上,不得不服气这就是老人的经验和智慧。说得兴起,真是会忘记正在聊天的人是男朋友的父母。

因为气氛如此的轻松,在吃完晚饭收拾好桌子后我整个人彻底地放松了,看到客厅钢琴上面放着好些个相架,下意识地凑过去看——都是家人的合照。看到小时候的意明,我不由得笑了。

过了这么久,梁叔叔和潘阿姨变化其实不大,这点着实让人羡慕;意明的变化也不大,有几张看来是和亲戚家年龄相近的孩子们一起照的,很容易就能认出他来。

因为觉得太有趣了,不免仔细地看,潘阿姨看到我在看照片,也走过来,说:“这都是家里人的老照片,我也好多年没换过了。”

她又说了一点意明小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的目光正好落在一张照片上:意明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那个人明显不是梁叔叔,我就多看了一眼,那个人三十多岁,眉目间开朗得很,头发眼睛漆黑,就是看五官看不出和他家任何人相似。

眼熟感莫名袭来,再看一眼,背后一凉,觉得冷汗刷就下来了。偏偏这时候潘阿姨察觉到我正盯着那张照片,瞄了一眼后,很平淡地说:“哦,这是意明和他舅舅。”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偷偷在看开车的意明,他应该知道,但是我们都没说话。

我觉得很尴尬,好像未经允许而窥探了身边人的隐私一般。他明知我在查言采的过去也不出声,想来也是为了避免因涉及亲人而产生的尴尬。

但又觉得不出声装傻也不是办法。当初是不知道,现在都知道了,哪怕只是表明一下知道这么回事,也应该说点什么。思索再三,最后挑了一句最保险的:“原来谢明朗是你舅舅……”

这一下又觉得不对,改口说:“表舅?呃,他和潘阿姨不是一个姓。”

意明在开车,目光没转过来,还是看着路:“是舅舅。但是他和我妈没血缘关系,我外公是我妈的继父,他是我外公前妻的孩子。”

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本来只是想提一下就赶快抽身而退,没想到意明说了这些,感觉上倒像是被拖到更深处了。我嗯了一声,他听了居然笑了:“我们家的事情是有点复杂,不过他们兄妹感情很好,他对我也很好。”

“嗯。”

说到这裏他想起什么,转过脸来:“对不起。”

“啊?”他忽然道歉,吓了我一跳,“你干吗道歉?”

“今天在办公室和你扯包的事情,其实是因为看到了那本书。我不希望你把它带进家里,我妈要是看见了会难过。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但又觉得忽然提起太突兀了,就一直没说。”

“我知道。潘阿姨指给我那张照片的事情我就想到了。”我拍拍他的手,“不过我真没想到,谢明朗的家人就在我身边。我一直以为这些人都离我远得要命,才兴致勃勃地挖坑追八卦。”

他听完微微笑了一下。在沉默中车又开出去一段,看他表情,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果然在下一个红灯的时候,意明低了低头,然后说:“你看了那本传记?觉得怎么样?”

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他。

目前的状况,就好像忽然插|进来一堆人一团事情,都是和他有关的,对他也许很重要,也许只是漠然,但我不得所知。

但我想他想问的肯定不会是言采,于是说:“快看完了。如果我是潘阿姨,也会很不开心。作者太偏袒言采了。”

是啊,有谁愿意自己的亲人被定论成一个把伴侣的事业搅得一塌糊涂还若无其事的自私鬼。那些刻薄非难若在明处,那还能算作者没有风度,但她仗着生花笔,都放在暗处,隐晦是隐晦了,效果也更好了。

“据说在他们生前,戴隐芙和舅舅的私交还更好一些。所以当她上门要照片的时候,我妈也很爽快地同意了,照片都是戴隐芙自己去挑的。我觉得这是以怨报德。她总认定舅舅是让言采远离大屏幕的罪魁祸首,毁了他的事业而自己依旧名利双收。第一本传记,总是容易给人留下某种错觉般的权威感的,她就愈发自以为是地竭尽全力把言采描绘成一个人格完美的演员,和自始至终的无辜者。真没辜负第一本传记作者的大好条件。”

意明起先还竭力保持着镇定,说到最后怨气愈盛,怎么听都是咬牙切齿。

凡是涉及公众人物,如此各唱一出的场面就从来没有少过。这些年来听过读过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于是我就很对不起意明又无法抑制地想,谢明朗是你家人,你又是不是爱屋及乌,一味偏袒。但后来想到谢明朗也是我少年时候崇拜的人,这样想低他的自己实在有些龌龊。

继而想到,只可惜死人从来不能站出来替自己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