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母仪天下,富贵荣华(2 / 2)

富贵荣华 府天 32577 字 4个月前

“是,太子殿下。”

等到陈曦渐渐远去,其中一个嘴快的护衞忍不住嘟囔道:“今科京城里头又没什么出名人物要应试,太子爷为什么非得出去和人挤了看榜,还看了这么久?甚至还让我们留心举子们的动静?”

“太子爷的心思,哪是咱们这些寻常人猜得着的?”

和从前太宗皇帝和当今皇帝住的时候相比,如今的东宫就显得宽敞多了。陈曦尚未成婚,素来都住在春和殿西暖阁中,后院丽正殿大多数时候几乎都空着。而他的乳母岳妈妈和几个保母,早在当年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仁孝皇后傅氏就都分别赐金遣了出去,眼下身边就只有几个跟了多年的宫人内侍而已,大多是三十开外,只有两个比他大上三四岁的心腹内侍。即便是这些按理该时时随侍在侧的人,当他进书房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能跟进去。

陈曦因从小练武而体格英伟,这一点像祖父;但一进书房却不喜外人打搅,这一点又像父亲。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祖父父亲都不一样。

祖父当年封赵王,年纪轻轻娶妻后就藩北地,横刀立马战场杀敌,麾下渐渐带出了一大批精兵强将;而父亲留质京城多年,尽管人称书呆子,可也和淄王等等皇族子弟情分非同一般。可他从小养在坤宁宫,后来和弟弟妹妹倒还亲近,可年纪最相仿的陈皎也比他小两岁,更不要说其他两个弟弟了。可以说,他生活的圈子里就一直都没有同龄人。至于那几个他自己挑选进来的伴读,在他面前也是战战兢兢,完全说不上话。

这隐隐约约的一丝寂寥的感觉,在他坐在书桌后头之际,就被陈曦赶出了脑海。拿过书桌一侧的那一摞各式奏本和题本,他又把纸笔都备在了手边,随着一本本专心致志地看了下来,在另一边的纸上,他已经记下了好些人名官职,以及各色提要。

这将近三年中,他没有离开过京城,也自然不会再有监国的机会,但父亲总会定期筛选出一大批奏本送到他这裏,让他把看过之后的批阅意见另行具折呈递上去。这犹如功课似的做了这么久,久而久之,他这眼界自然和从前不同,而看着父亲从即位之初的放宫女、免欠赋、招流民、垦荒田、修水利,到此后的整治南北国子监、严格爵位世袭、降等封王、严格官员考核……林林总总诸多新政,都让他在叹其魄力的同时,又不免将心比心。

倘若他是父亲,会在甫一登基之后就这么大刀阔斧吗?

“太子殿下……”

他这一看折子,就从上午一直看到了下午,连午饭都是草草吃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让陈曦立时收回了突然不着边际的思绪。他放下了笔,沉声问道:“进来吧。”

等那内侍进了屋来,他方才问道:“什么事?”

“回禀太子殿下,是外头一直跟着您的高护衞派人禀报,说是有几个南监的落榜监生在街上被人打了,顺天府和东城兵马司去过问了才知道是风流罪过。据说其中一桩还不是什么眠花宿柳之类的,而是骗了人家良家女子……”

此话一出,陈曦顿时挑了挑眉。江南之地他呆的时间也不算短,对于士子们好诗词歌赋,好艳妓陪酒歌姬侍唱的风气也有所耳闻,对于从小被陈栐教导长大的他来说,他更欣赏秦燕慷慨悲歌的民风,而不太喜欢江南浮华之地的奢靡,如今那些落榜的江南举子果然如那小丫头所料,闹出了这般使人难堪的事情,更让他打心眼里赞同祖父和父亲力推的迁都之事。倘若一直把京城安在南京,不消几十年,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军民百姓,那锐气只怕都消磨光了!

不过,这事儿和那小丫头有没有关系?

“知道了,你下去吧。”

有了此事在心中,接下来几日,陈曦少不得再次仔仔细细查问了一番北监人事和监生的情形。想着原本任南京右副都御史的胡彦进京,而留守南京的武官还有衞国公顾长风这样的顶尖武将为首,文官却未得人,他不禁筹谋着是否要向父亲进言。毕竟,金陵纵使再不好,也是太祖皇帝定都之地。

这一日,陈善昭才刚写完这一道仔细斟酌的奏折,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太监的禀报声。

“淄王殿下和淄王妃进宫来了,皇上一时兴致好,说是一块去琼华岛赏玩,请太子殿下一块去。”

太宗皇帝崩逝之后,陈善昭便做主,让宫中原本住在清宁宫中的那些有子女的寡居太妃,搬出去和子女一块居住。这原本是唐时旧制,但本朝却不是如此规矩,一开始自然群臣大为反对,但眼见陈善昭吃了秤砣铁了心劝不回来,再加上越来越多的人赞天子仁孝,守着老规矩不放的老古板们只得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就连那些没有子女的太妃们,倘若有诸王公主愿意接回府奉养,也都照准。

至于皇族子弟,在从前的文华殿读书之外,更添了诗词歌赋算术天文射御乐书等等各科任拣任学,年前还有两人授了外官,久而久之,其他被拘在京城原本怨气满腹的诸王,也渐渐不得不对当今皇帝服气了。而终于把母亲顾淑妃接回王府颐养天年的淄王陈榕,自然是出入皇宫最多的人。

“我这就去!”

作为当初行宫的西苑,如今经过多年修葺,已经是一片皇家气象。太液池和琼华岛上春意盎然,陈善昭和陈榕一前一后走在琼华岛上最高的万岁山上,突然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后头搀扶着章晗的陈曦和陈皎,以及搀扶着张茹的淄王世子陈胪,突然对陈榕笑道:“十七叔,看着晨旭和你家世子,仿佛就看到了咱们当年的样子。听说你家世子和你一个脾气,也是爱书如命?”

“儿孙自有儿孙福,臣倒是想按着他练武的,可他从小喜静不喜动,臣有什么办法?”陈榕苦笑着一摊手,见陈皎一面走一面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又见自家儿子腼腆,皇太子陈曦则每每专注于倾听,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皇上,恕臣多言,皇太子少年老成,做事沉稳有度,这固然是好事,但看着总有些孤寂……当然,君臣有别,皇上和皇太子少年时毕竟不一样。”

“十七叔,你这话算是说到朕和皇后心裏去了。”陈善昭想着这些年陈曦脸上越来越少的笑容,或者是顶多浮于表面的笑容,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少年人总该有些意气风发的朝气,想当初朕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凭着一腔血气之勇胡闹过,可他实在是老成得有些过了!哪怕他和你家世子一样腼腆害羞,也好过如今这样……”

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和章晗在选妃上头都不得不慎重!当初陈曦因为太宗皇帝陈栐病重而郁郁寡欢,章晗用责任之说让他振作了起来。可是人生在世,总不能全凭着满腔责任去过日子!

陈善昭既如此说,分明是意识到了此事,陈榕自然不会再多嘴,随口岔开说起了陈善睿在麓川平缅的事。说着说着,他突然后头传来一声惊呼。

“蛇!”

这突然一声让陈善昭和陈榕同时为之色变。

然而,两人回过头的一刹那,就只见陈曦先是松开了搀扶章晗的手,继而俶尔弯腰一探手,两指之间便捏住了一条两尺来长的小蛇,猛然抖动了好几下之后,他便将其重重甩在了一旁的山石上。眼见那条蛇软软滚下,显见再也没了声息,陈善昭顿时松了一口大气,也顾不上招呼陈榕,急忙快步下了几级台阶,到了章晗和张茹面前,却是扫了一眼刚刚出声惊呼的陈皎,这才看着陈曦赞赏地点了点头。

“临危不乱,处置得好!”

“是儿臣当初跟着皇爷爷北征,扎营之际虽撒过避虫蛇的药粉,但还是撞见过几次,久而久之就学了一招。”陈曦面上镇定,心裏此刻却也跳得厉害,见母亲和淄王妃张茹在最初的吃惊过后,此刻都还镇定,他这才说道,“父皇,这儿儿臣带人收拾一下吧,免得下山之际再有此等长虫惊人。”

“也好。”

陈善昭既然开口答应了,章晗自然没有二话,然而,她仍是扫了那条死蛇一眼,这才在陈皎的搀扶下继续往山上走。待到了万岁山顶,见底下整座宫城赫然在目,她和张茹说道了两句,突然瞥见一旁的陈皎左顾右盼心不在焉的,便笑着说道:“要是不放心你大哥,就下去瞧瞧。”

陈皎立时喜出望外,然而,一想到刚刚那条突然从草丛中窜出来的蛇,她又有几分后怕,眼睛骨碌一转便上前去拽了陈胪的袖子,笑眯眯地说道:“小叔叔很少进宫来,这儿都是大人,他獃着肯定没趣,儿臣带他一块下去看看大哥都在干什么!”

眼见陈胪连个分辨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陈皎给拽跑了,章晗不禁莞尔,张茹也笑吟吟地说道:“明月小时候便是古灵精怪,如今长大了,还是这么想干什么干什么,风风火火的性子。要我说,她和太子简直是倒过来了。太子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少年老成沉静大气,便犹如夜空的明月那般;反倒是明月这孩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烈性,倒像是白天的日头。他们两个都像皇上和皇后娘娘,可又都不像皇上和皇后娘娘。”

“十七婶别尽夸赞他们。”

章晗笑了笑,心裏却知道张茹只说对了一半。陈皎是面热心冷,对于不在乎的人完全不放在心上。而陈曦……年少时倒是面冷心热,如今却是藏得越发深了。看着陈皎和陈胪下山的背影,她又想起了刚刚那条蛇。

她从小家境微寒,虽没有干过上山砍柴那样的力气活,可大哥章晟天不怕地不怕,再加上带着赵破军那几个邻家孩子,常常没事去弄些吓人的东西,这蛇便是其中一种。她第一回看见的时候还吓得腿软动弹不得,后来章晟捉了蛇来便煮了当肉食,她就渐渐习惯了,也能分得清楚无毒还是有毒。就比如刚刚那条蛇,应该是无毒的种,否则她就是后怕都来不及了!

番外六 晨曦(三)

陈皎拉着陈胪,前头走得飞快,可到那些邻近草丛的石阶上,她就小心翼翼多了。而后头的陈胪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不由得也心裏发毛,到最后忍不住开口说道:“公主,不会再有蛇吧?”

“胆小鬼,哪来这么多蛇!”陈皎轻哼了一声,随即才想到陈胪好歹是长辈,少不得又色厉内荏地说道,“没事,小叔叔你放心,要是有蛇,我也会和大哥一样,一把抓住狠狠摔死,不会吓了你的!”

靠着这壮胆的话,两人倒也平平安安到了刚刚遇着蛇的地方。然而,发现那条死蛇连同起头那块石头上的痕迹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可陈曦和刚刚留下的几个禁衞都不见人影,叔侄俩对视一眼,一时更加好奇,当下陈皎在前,陈胪在后,两人俱是蹑手蹑脚地往山下走去。堪堪下了这座并不算高的万岁山,他们俩就看到山脚平地处,陈曦正背对着他们,前头跪了十几二十个内侍。

“这万岁山上下除草洒扫的人,就是他们这些?”在得到身边内侍的确认之后,陈曦扫了一眼这些战战兢兢满脸惶然的内侍,沉声说道,“琼华岛乃是西苑重地,万岁山更是父皇母后不时要来赏玩的,尔等既然司职山上洒扫除草,养护花木,便当尽心竭力!今日是一条无毒的菜花蛇,若明日是一条五步倒的竹叶青则何如?尔等有几颗脑袋可以赎罪?”

“太子殿下恕罪,实在是因为不知道今日贵人来,不曾事先净山……”

“琼华岛乃是在太液池中堆土为山造成的,四面都是青石铺就的平地,若是水蛇还说得通,这菜花蛇若不是有人不慎带入,抑或是心怀叵测,怎么会在这琼华岛上出没?”陈曦的语气突然转厉,见再无人敢辩解一句,他便冷冷地说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如今父皇母后尚未离岛,尔等立时先将万岁山左近好好搜索一遍,休要再出此等差错。罗玘,你记着去对内官监说,从今往后,把琼华岛以及万岁山上各处分成片,让他们各自抓阄认领。日后若再出了事情,自有相应的人承担罪责。”

陈曦右后方的那个东宫内侍立时躬身应道:“是,奴婢遵命。”

眼看着大哥突然转身往这边走来,刚刚拽着陈胪在树后头看热闹的陈皎知道躲藏不住,这才笑吟吟地现身出来。看着妹妹又是这么个光景,陈曦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对陈胪说道:“小叔叔,明月就是这性子,你不要和她计较。”

尽管陈胪辈分高,可连陈皎都应付不了,面对年纪大了整整六岁的陈曦,他自然连忙摇摇头道:“没事,我也是想四处逛逛。”

“那我叫人带着你四处走走!”陈皎不等大哥同意,连忙叫了罗玘过来,不由分说让他带着陈胪到琼华岛上四处转转。等人走了,她方才上前拽着长兄的袖子说:“大哥,你刚刚对他们未免也太客气了一些,什么处分都没有。这要真是毒蛇怎么办,我险些都给吓死了!”

“真要是毒蛇,自然是另外一回事,但如今既然不是,父皇母后和淄王淄王妃仍在琼华岛上,打板子处置闹得鸡飞狗跳,总是煞风景的事,处分的事自然得延后再说。反倒内官监那边得给他们敲敲警钟,这便如同父皇考核官员似的,宫中内侍也应该如此才好……”

兄长分明有把小事变成大事变成国事的架势,陈皎立时咳嗽了一声道:“大哥不愧是太子,这明察秋毫的本事,我可比不上!我才刚从万岁山上下来,不想再上去啦,大哥,咱们好久都没有两个人逛过了,绕着这琼华岛走一圈吧?”

想想山上除了父皇母后和淄王淄王妃,还有好些禁衞,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再看看陈皎那你若不依就另使花招的样子,陈曦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又摆手叫来了几个内侍和禁衞远远跟着。等到了太液池边上的太液桥时,他突然听见陈皎在背后问了一句:“大哥,你可想过今后要娶谁为太子妃么?”

此话一出,陈曦愣了一愣便头也不回地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听父皇母后的。”

陈皎却寸步不让地说道:“可大哥你是知道的,当初父皇迎娶母后,虽说是太祖皇帝赐婚,可却不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父皇早早就认识了母后,更是暗中通过书信,见面更不计其数,最后父皇还托了李公公在太祖皇帝面前递话,于是方才促成了姻缘?”

“你好大的胆子,在背后编排起父皇母后了!”

陈曦倏然转头喝了一句,可见妹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知道他板着脸能吓倒很多人,包括两个弟弟,可偏偏对付不了陈皎,他只能又转回了头去,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平静的水面发呆。

父皇母后的往事,父皇从来没有瞒过他,非但如此,还曾经自夸似的在他面前讲过,也正因为讲过,他方才会在祖父第一次北征的时候识破密信玄机,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可父皇那时候只是赵王世子,可以自由出入宫闱市井,而他毕竟身份不同……

见大哥扶着桥栏杆一动不动,陈皎不禁在心裏叹了一口气。她和顾铭张琪的女儿顾仪很要好,尽管最初曾经对张琪说谣言止于智者,可顾仪常常进宫,她还是觉得对方成为大嫂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别说顾仪遇见过大哥很多次,大哥却仿佛对人没什么特别反应,而且就连顾仪自己都私底下对她说,皇太子威仪太重,令人望而生畏。

她自己倒不觉得陈曦有那么威严,可只看陈旻和陈昊在父皇母后面前都会偶尔撒娇,可在长兄面前就立时规规矩矩大气不敢吭一声,也知道此言不差。可是,能够配得上大哥的女子,就凭她曾经多次出入众多勋臣贵戚府上的经历,却连个人选都没有,想必父皇母后也正烦恼呢!倒是她自个儿,此前金殿传胪的时候,她偷偷溜过去瞅过一眼,礼部恩荣宴的时候也让人去打探过,心裏已经有了些盘算。要说大哥真的是太板正了!

万岁山上,俯瞰下头巍峨宫城的章晗亦是若有所思。突然,她仿佛漫不经心似的对淄王妃张茹说道:“十七婶,你说倘若让晨旭自己挑一挑他的太子妃,如何?”

张茹顿时吓了一跳,她忍不住先去看了正相谈甚欢的陈善昭和陈榕一眼,一时连敬称都忘了:“你怎么生出这主意?”

“他本就少年老成,因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同日而崩的事情,这些年更加不苟言笑了。小小年纪能自持固然好,可身为人母,看着他如此拘束自己,我总有些说不出的担心。他是长兄,明月和他虽处得好,但毕竟明月将来是要嫁人的,若选妃不得人,我实在是怕他日后寂寥。”

不但是寂寥,东宫如今没有一个妙龄宫人,不是她怕儿子纵欲伤身,而是陈善昭登基之后,东宫用人就交给陈曦自主,陈曦挑的都是些性子老成年龄更老成的!洁身自好固然好,可倘若一个人真的一丁点缺陷都没有,人前人后都那么完美,甚至于把自己禁锢管束得太严格,她实在担心万一那看似坚固的堤防崩溃时,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不论是出身平民的女子也好,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子也好,倘若他真的能够自己挑一个合心意的,兴许也能多一个能说话的伴!

淄王妃张茹在片刻的惊讶过后,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道:“皇后娘娘这么说,太子殿下确实在优秀之外,太过沉静了一些。作为皇储来说自然是好的,可这选妃上头若是也选个性子恬静的大家闺秀,兴许倒是一对闷嘴葫芦了。不过,皇后娘娘也不用太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当初咱们那会儿,谁知道最后会是如今这个结局?”

被张茹这么一说,章晗顿时哑然失笑。想当初张茹虽是隆平侯大小姐,可家中被嗣兄一家把持,母女二人完全说不上话,纵使隆福寺中一番巧遇,可哪里想得到被许配给了人品才学尽皆出众的淄王;至于她就更不用说了,纵使对陈善昭有些好感,可从来都没想过会成为赵王世子妃。这世上,有时候天赐的缘分未必就不可靠,如果陈曦真的看中什么人,对她和陈善昭禀告,他们难道就一定会棒打鸳鸯?

“十七婶说的是,倒是我这个当娘的关心则乱了。”

说笑之中,张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当即开口问道:“对了,今日听说六宫局和宫正司考女官?记得这是皇上即位以后的第二次,连宫学都是皇后娘娘一手倡导成立的,这琼华岛上逛完,不如去中书房看看?”

此话一出,章晗顿时也记起了此事。知道今日这一批应该是宫学之中学成的第一批宫人,她只踌躇片刻便点了点头:“也好,我们悄悄去看看热闹。至于皇上和十七叔,让他们俩在这琼华岛上吟诗作对好了。索性我们留下世子再加他们俩,三个书痴相得益彰,我们把晨旭明月一块带去,也看看这次考女官的人质素如何。”

番外六 晨曦(四)

自永安元年大放宫人之后,章晗便重提太祖皇帝的旧制。宫官六局一司,六尚及宫正皆正五品,这往年都是齐的,但司记、司言、司簿、司乐等二十四司正六品,二十四典正七品,二十四掌正八品,却往往人员不整,不入流的女史就更不用说了。因而当她颁佈新令,凡入宫的宫人识文断字者,可以考宫官,如同前朝官员一般授品级,服劳多者,或五载六载,得归父母,听婚嫁。年高者许归,愿留者留宫奉养。现授职者,家中给禄米,一时之间,原本认为一入宫便再不得出的宫人自然喜出望外。

而坚辞庄靖夫人不受,却又愿意永留宫中的秋韵,章晗便授了她宫正之职,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罚之事,于是秋韵复了当初从六安侯夫人吕氏的姓氏,宫中不是称一声吕姑姑,就是叫一声吕宫正。

前几日会试杏榜放出,外头杏榜题名的贡士们正踌躇满志之际,宫中也到了两年一度宫官考选的时节。尽管章晗让人设了宫学,在入宫的宫人当中择选聪颖灵巧的学读写,但加上原本就识字的,应考的也不到一百之数,自然比不上动辄两三千的举子。

特意腾出来作为考试的中书房中,亲自监考的秋韵从一个个应考宫人的身边走过,间或在那些墨迹淋漓的卷子上扫一眼。她跟着章晗已经快二十年了,当年不过粗通文墨,但后来耳濡目染,不但写得一手好字,四书五经和不少史书也都通读过,至于听陈善昭和章晗说话时的那些前朝轶事,就更加不用说了。因而,只瞧着那些宫人的字迹,她便能约摸明白这些人水准如何。

想着宫官二十四司的主官才不过堪堪备齐,下头从二十四典到二十四掌,再加上女史,几乎一小半的位子都空着,章晗的意思却是宁缺毋滥,宫官必得凭真本事,方才真正能在宫中起到制衡宦官的作用,她粗粗算了算今科能够取中的人数,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

至少还要如此考上五六次,这才能够真正把人员补齐全。至于今后要真的让这些女官和宦官们分庭抗礼,却还得需要长时间的磨练和磨砺。如此想着,她脚下却不停。当她走到一张靠窗的书案前时,原本只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可当看清楚那张卷子上的笔迹,她却突然站住了,随即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番小方桌后头端坐的那个少女。

尽管穿着和其他宫人一模一样的紫色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的团领衫,但这少女却显得有些稚气,乍一看年岁仿佛不过十四五。然而,自从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崩逝之后,放过宫人却没再进过宫人,更何况历来选宫人都是年十三以上听选,这看上去年纪尚幼的丫头是打哪儿来的?

存着疑惑的秋韵索性便在其人身边站住了,眼看其笔下犹如行云流水,她不禁更是挑了挑眉。此次宫考是二选一的题目,妇人之德以及宫中度支,这两道题截然不相干,旁人大多都选了更容易回答的前者,却不料此女竟是选了后者。那洋洋洒洒的文字言简意赅,却陈述得清清楚楚,从衣裳到薪炭到饮食的统计调派都囊括在内,显然真的是有些见解的。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她最终又越过其到其他人边上转了一圈,等回到原位的时候,她就伸手叫来了一个女史。

“靠窗那边正数第四个看上去岁数还小,她是怎么回事?”

尽管秋韵在宫中资历并不算最深,但谁都知道她是皇后面前最受信赖的,这三年身为宫正执掌赏罚公正无私,一时就是从老宫人中提拔起来的女官都不敢小觑了她,更何况那宫正司的女史。闻言吓了一跳的她急忙往秋韵所说的那个少女瞧了过去,好一会儿方才如释重负,连忙躬身低声解释了起来。

“回禀吕姑姑,她姓齐名晓,是年纪小,今年才十五。她不是小选入宫的,此前皇后新提拔了六尚和您作为女官之首,又设了宫学,可宫中识文断字的本来就少,您和张尚宫闵尚仪又不可能把时间耗费在教导下头宫人上头,再加上男女授受不亲,若是挑拣那些有些才学的宦官,却又是犯忌讳的。所以,后来还是张尚宫举荐了几个人,她便是其中一个。”

此话一出,秋韵顿时大为讶异。张尚宫便是当年仁孝皇后傅氏身边的张姑姑。原本其和闵姑姑都提出要为太宗皇帝仁孝皇后去守陵,拜夫人亦是坚辞不就,在陈善昭和章晗的挽留下,两人最终都留在了宫中,一为尚宫,一为尚仪,皆正五品,和秋韵一并都是如今宫中女官的顶尖人物。

而宫学的事情也是章晗力推,宫学既备,先生却难得,总不可能去朝中请大儒来教导宫中的女人,至于宦官之中多有净身之前就精通经史的,可若是让宦官来教未来兴许执掌一局的女官们,又失去了制衡的意义,让两者沆瀣一气。所以,章晗思前想后,却是想到了晚唐那赫赫有名的宋氏五姊妹身上。

晚唐时期,宋家五姊妹因文名被召入宫,宋若莘先为尚宫,其后宋若昭代姊职,一时后妃皆呼为先生,恰是名动一方。奈何如今风气不比唐时,鲜少有闺阁文字流出来,而有些名气的往往是倚仗文字成名的青楼名妓。张姑姑举荐的几人,她听说大多都是寡居女子,却不料还有这么一个异类!

“既是宫学里的先生,今日是考女史,她怎会来?”

“吕姑姑,您都觉得她年纪小,更何况她当初刚进宫学之中是什么年纪?偏生她规矩大,上上下下的宫人都怕她,可平日教导读书认字和简单的经史,除了一手好字,鲜少展才,所以这次好些人联合在一块,撺掇了尚服局的冯姑姑,硬是让她也一块考。冯姑姑说若是第一名,便正七品二十四典之职任她挑选……”

这话还没说完,秋韵便眉头紧皱,旋即冷笑一声道:“荒谬,既是宫学里的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们也不想想自己能读书认字是谁教的,竟然敢这般不敬!怪不得我看此女文字娴熟,于宫规律条也是了若指掌,原来竟是这般人物。这些人还没学成,倒是会恃才傲物了,她们真是枉费了皇后娘娘一片苦心!”

见秋韵一时勃然大怒,那女史不禁噤若寒蝉。她却不知道秋韵启蒙认字便是吕氏亲自教的,因而对吕氏这旧主敬重十分,纵使跟了章晗也一心报旧恩,哪里看得那些宫人的伎俩。然而,尚服局的冯姑姑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女官,当初太祖皇帝在世的时候就掌管尚服局,她同样得罪不起,一时只能三缄其口。

秋韵回想起刚刚那一篇字迹秀挺条条有理的文章,心中正掂量此事之后的内情,突然只见外间有宫正司的女史何氏正在探头探脑。当下她便吩咐先头的女史继续守着,随即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去。待到了外间,她左右一看,见外头守着的宫人们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窥视,她方才看着何氏低声问道:“何事?”

“吕姑姑,皇后和淄王妃带着太子殿下和长宁公主正朝这边来。”

何氏那声音压得极低,见秋韵片刻的错愕之后,便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她不禁又轻声问道:“可要知会那些今日与考的人一声?毕竟她们能有今天,都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不用多事,皇后娘娘并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人,更何况今次这一批人中,也没几个出色人物。”

秋韵一言定了基调,何氏虽不明就里,但也不敢多提,便按照秋韵的吩咐,只装作没事人似的跟着她进了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小小的喧哗,继而就安静了下来。秋韵只瞥了一眼就注意到,那一排支摘窗外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长宁公主陈皎还有谁?可再看了自己之前留心的那小丫头一眼,她却一时为之气结。

那小丫头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

陈皎最好热闹的人,因而淄王妃张茹提议到这儿看热闹,她是再高兴也没有了。可这会儿隔着支摘窗看了几个宫人愁眉苦脸在那儿做的文章,她那眉头就不禁皱成了一团,直到前头一扇窗前,她见书桌后头的那个人竟是趴在那儿,分明香梦正酣,这下子愕然之余不禁恼火了起来。觉察到身边大哥也过来了,她不禁拽了拽大哥的袖子,又指了指里头那人。

陈曦对今日的宫学大考并不以为意,跟着来也不过是因为母亲的意思,然而,隔着窗户看清楚了那个趴在那里睡的正香的少女,他顿时就愣住了。

他今日回来就特意看过国子监那边这几个月的奏折,原来国子监绳愆厅监丞齐九章素来刚正严厉,就连安国公的一个孙子都挨过他绳愆厅的小竹板。其人膝下子女情形尚未探知,可如今这个分明应是他女儿的丫头怎会在这裏?

错愕之下,他又使劲盯着人看了两眼,发现确实是自己印象深刻的那训弟姊姊无疑,又见那张墨迹淋漓的卷子便在一边,索性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通篇读完,他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竟连母亲和淄王妃张茹走到背后都没察觉。

番外六 晨曦(五)

见陈曦站在窗前看得专注,章晗不禁有些惊奇。她摆摆手示意陈皎不要做声,便也悄悄走了过去。只扫了一眼那卷子上的字迹,她就不禁眼睛一亮。她幼年习字,顾夫人请来的先生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就是让她识帖。古今中外的名人法帖她都看过摹本,因而,此刻看到这分明源自东晋衞夫人风骨的字样,她自然而然为之动容。

再一看这一笔字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的阐述,她更是生出了几许激赏。只是,那言简意赅文字之下的赏罚功过,和这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迷糊稚气丫头却显得极其不相称,倘若不是信得过秋韵,她都要怀疑是哪个在宫中浸淫多年的老资历女官代写了如此文章。

“啊……母后。”

发呆的陈曦好一会儿才发现章晗已经到了身后,而一旁的淄王妃张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时窘然的他连忙定了定神,这才解释道:“儿臣没想到如此笔法文章,竟是出自一介宫人之手。”

这外头说话的声音固然不算大,但已经惊动了内中安安静静答题的宫人们。尤其是刚刚打起了瞌睡的齐晓,此刻迷迷糊糊惊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外头,立时发现了站在窗外几个女子当中别显突出的陈曦。她有些疑惑地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随即便看见刚刚监试的秋韵和几个女官都迎了出去。外头情形一时看不见,但声音她还是能清清楚楚听到的!

“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淄王妃,长宁公主。”

这动静终于让屋子里的宫人全都反应了过来。一时间,还能够专心致志答卷的人少之又少,人人都对外头来的那几位贵人好奇至极。至于就和这几人一窗之隔的齐晓,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嫉妒的目光,而本人却在最初的讶然之后,又埋头看向了桌子上的墨卷。

外头那人竟然是前两日自己出宫去见家人,在杏榜之下把弟弟齐鸣拎出来之际,在茶摊上遇到的那个少年公子!亏她那天还对弟弟说,人家没带纶巾,肯定不是应考的举子,于是恨铁不成钢地把弟弟给训斥了一顿,如今可好,人家不是举子却是太子,这身份更要命,且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给人听去了没有!

透过支摘窗又扫了里头众人一眼,章晗只见不少宫人都在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自己这一行人,反倒是刚刚才被自己看过卷子的窗边少女,这会儿分明已经醒了过来,可却有些心虚似的埋头看着卷子。于是,她便指着其对秋韵问道:“此女既然已经答完了卷子,把人叫出来给我瞧瞧。”

秋韵本就思量着如何把齐晓举荐给章晗,此刻章晗既然也分明看中了人,她便笑道:“皇后娘娘真是慧眼识珠,只片刻功夫便瞧中了今科最大的一块宝玉。何女史,你去把齐先生请出来。”

见章晗张茹以及陈曦陈皎听到自己这称呼全都吃了一惊,秋韵便笑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齐先生并不是宫学中出来的那些宫人,而是张尚宫举荐到宫学教导宫人的女先生。若不是冯尚服看她年纪小,于是让她也和其他人一块来考一考,怕是难得去宫学一两次的我都不会留意,竟然还有这么年轻的一位先生。”

听到这个解说,章晗这才恍然大悟,而陈曦更是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心中大致明白了出身官宦之家的她缘何会在宫里。然而,对于随着何女史出来的齐晓而言,听到吕宫正这一番满是夸奖的言辞,她却心裏咯噔一下,上前行礼之后听到皇后柔声道了一声免礼,起身后便垂手站在了那儿。

“张姑姑也是的,既然举荐了你这样的人来,也不格外知会一声。”章晗笑着对张茹说了一句,随即才饶有兴致地看着齐晓问道,“看你那一手字,想来临的是晋衞夫人的帖子,是长辈的意思,还是你自己选的?”

不想章晗不问自己姓氏出身郡望,却先问自己临的帖子,齐晓想起当今皇后和前头孝慈皇后彭氏、仁孝皇后傅氏并称,都说是难得的賢后。唯一的不同是,太祖和太宗后宫都并非只一人,而当今皇帝却是非但三子一女都是皇后所出,后宫更再无其他妃嫔。皇帝当年在东宫时,也不是没有别人提过多建内宠以求子息,可都被当今皇帝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搪塞了过去。如今天子即位业已三年,尽管过了孝期,可文武百官无一人敢提纳妃事,皇后威权人望之重,古往今来都是少见的。

遐思片刻,她便立时收摄心神,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皇后娘娘,臣女幼年,家父曾经出他年少时所临百家法帖,让臣女自己选择愿意习练的帖子,臣女那时候并不知道衞夫人是何人,却慕其字品格风骨,因而因缘巧合选了衞夫人的帖子。从六岁习字临帖到现在,已经九年了。”

听见这话,一旁的陈皎见章晗沉吟不语,忍不住开口问道:“莫非你六岁就认识那许多字了?”

“回禀公主,臣女自然不能。但其时先以笔蘸清水于漆盘练字运笔,不知其意,久而久之字形都在心裏,渐渐就都认得了。”

章晗这才含笑点头赞道:“怪不得我见你这一手字显然是花了多年功夫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昔日怀素和尚便是如此练就了那一手草书,未想到本朝有齐氏才女亦是如此。”

“臣女惶恐,不敢当才女之称。只是认得的字比别人多,看过的书比别人多,仅此而已。”

齐晓被张尚宫引进宫时,为的是张尚宫和家里有亲,更何况父亲性格耿直不会做官,北监绳愆厅更得罪人。父亲原本不肯,母亲一时两难,她悄悄让丫头出去打听绳愆厅监丞都是干什么的,待明白之后便求了母亲去见张尚宫,讨下了进宫学的事。

这几年,看多了宫人们当中尔虞我诈只求上进的那一套,她一直有意藏拙,只想着安安稳稳混几年出宫就行了。可谁曾想冯尚服分明有意和张尚宫争权,而那些宫人们学会了读书写字,大多数人的器量却还远远不够!再加上弟弟今天闯祸,她不得不在下午的宫试中有意小小发挥了一把,为的就是正经博一个有品级的女官,到时候名正言顺跟着张尚宫,来日出宫还能照应家人,可谁曾想卷子还没交上去,竟然把当今宫中最尊贵的几个人都给惹出来了。

“好!那我问你,度支二字,其要在于何处?”

“在于支,但更在于度!把控支出固然可以节流,但有道是,节流不如开源,因而度量收入更要紧。”

“宫中诸物,以何度支最为不易?”

“衣裳饮食薪炭,死物也,最难忖度的,却是人事,因人事高低,钱粮不同,职责更不同。此外,营造虽外朝事,器具虽御用监事,然起因却从宫中,若不从根子上杜绝,则难免日后后宫内朝却占外朝用度。”

章晗随口问了四五个问题,不少都是此前齐晓的卷子上不曾提过的,见其仍旧对答如流,她就知道这看似年轻的少女确实是胸中很有一番沟壑。正因为如此,她心中的好奇顿时更深了。又是两三个问题过后,她突然饶有兴味地问道:“尔父何人,在朝中居何官职?”

就连秋韵以及看似对齐晓颇有所知的何女史,也并不知道她家中情况如何,此刻听章晗这一问都极其惊讶。而作为本人而言,齐晓在一愣神过后,随即便坦然答道:“臣女齐晓,家父是京城国子监绳愆厅监丞齐九章。”

居然只是正八品的监丞?

章晗不禁更加讶异了起来,这时候,一直都只是默立在旁边的陈曦方才开口说道:“母后,齐九章是江西人,多年前考中举人便不再应试,只在家乡开了一间小书院教书。此人为人严厉不苟言笑,授课精良,但对学生极其严厉,贫家子弟往往不受束脩就学,富家子弟稍有倦怠则立时逐出,因而一直清贫得很。北监高祭酒与其同乡,因其声名而延请到北监为绳愆厅监丞,一时北监风气肃然。说来,正八品的职衔对他是委屈了。”

张茹也好,陈皎也好,都知道陈曦这个皇太子素来对朝政用心,如此熟悉朝中一个正八品的小官并不奇怪,可章晗却有些莫名地扫了长子一眼,随即便笑道:“怪不得北监这一科成绩斐然,原来是皇上所托得人。就是宫学,也是因此侥幸得了一位名师。齐姑娘不用谦逊,你年纪轻轻,但对这些连识文断字都难的宫人而言,确实是名师。既是先生,今年的宫考你不列名。宫官不同于外官,今日我便授你宫正司正六品司正,有这个名义,你这个先生便再没有人敢小觑了!”

正六品司正!

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委任,就连起初便打算建言皇后破格提拔齐晓的秋韵也吃了一惊。毕竟,人还年轻,并未有名动天下的名声,骤然置之于高位,只怕会害了她,宫中其他女官只怕面服心不服。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齐晓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随即便深深拜伏了下去。

“臣女才学浅薄,承蒙皇后娘娘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等到秋韵伸手把人搀扶了起来,章晗见这年纪轻轻的少女眸子灿若晨星,她不禁微微一笑。身为书香门第的女儿,却在十岁出头便入了宫来,一呆就是三年,不说别的,孝心耐心便是难得。只是此时此刻,小丫头这般爽利地答应,只怕以为她是在千金买马骨了!

“好,从明日起,你每日在宫学讲课半日,下午就到坤宁宫来,陪长宁公主读《资治通鉴》。”

番外六 晨曦(六)

三月十五的殿试金榜最终张挂了出去,继而又是金殿传胪状元游街,一时自是满城闹腾,几家欢喜几家愁。尽管会试题名便意味着殿试必定能中一个进士,可同进士和一甲二甲怎么一样,一甲前三名更是可以直接点翰林,不用等着漫长的选官和试职。更何况,这是当今皇帝陈善昭即位之后的第一次殿试,没有什么比天子点中的第一个状元更荣耀的了。

于是,当陈善昭在读卷官们选中的荐卷中,大笔一挥,把此前会试的会元点为了今科第一的状元,这一嘉话自然而然在街头巷尾流传了开来。一时间,人们口耳相传那位好命的状元公在北监中历经六堂,每堂都是第一,从国子监高祭酒以下的每个学官都对其赞不绝口,虽天资聪颖却仍是读书刻苦的事。而若算上此前这位状元虽是御准可以直接应试的监生,却在顺天府乡试中亦中了解元,加在一块竟连中三元,简直是古今少有的吉事!

吉事归吉事,好事的非议的自然也不会没有,然而,当陈善昭在朝堂上当众嘉赏了北监上下所有学官,更亲至北监之中召见学子,御笔亲题了好几处的匾额之后,这种质疑的声音就都无影无踪了。天子分明是在给北监造势撑腰,谁还会真的脑袋糊涂了硬要顶风而上?就连会试放榜日那小小风波,也在五城兵马司的选择性无视之下,并没有泛出多少水花。

然而,南监的几个监生在杏榜放榜之日大放厥词,结果却被人揭出了数桩风流罪过,一时使得南京国子监在朝中文官和士子们中间的人望大跌。

而为了此前会试张榜日那天看榜的事情,陈曦已经预备好了万一父母问及此事该如何回答,甚至还考虑到了倘若父母知道齐晓那一日亦曾出现过,他该如何解说清楚,可偏偏帝后谁都没过问一句,倒是让他心中大为不安,生恐别人会错了意。他还不曾想清楚自己这毫无来由的心虚是何道理,每次去坤宁宫中给母亲去请安的时候,他却都能碰上齐晓侍立在侧。

父亲齐九章既受嘉奖,齐晓心头大石落地,早就把茶摊偶遇的路人竟是当今太子的那点尴尬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皇后破例授予六品宫官,她自然知道那是为了什么。都说皇后精通经史,昔日当今天子还是赵王世子的时候,就对其很是倚重,更不要说还极得太祖皇帝的心。相比之下,她那点微薄见识算得了什么?可是,齐家本就人丁单薄,父亲又是那样不管不顾得罪人的性子,她想藏拙却还是被人逼上梁山,如今若不能在皇后面前尽心竭力,怎么对得起这个司正的名头?

因而,每逢太子觐见,皇后常常留她在身边,她便索性大大方方的,该自己说话的时候妙语连珠,不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三缄其口,直到一次陈曦当着章晗的面,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话。

“齐司正入宫的时候才十二岁,这三年也都是在宫学授课,怎会对度支有那许多心得?”

齐晓见章晗亦是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她想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便索性坦然答道:“回禀太子殿下,家父当年在乡间颇有文名,原本是打算大开书院,让贫寒学子都能有书可读,但终究想的固然是好,可齐家自己也不宽裕,偏生我从小喜欢算学,曾跟着当过帐房的一位表舅舅学过不少算法,所以书院一应收入开支,都是我帮着计算的。也正因为如此,节流不如开源这个道理,我自然体会深刻。”

知道章晗并不是希望下头人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凛凛然如对大宾的人,此刻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齐晓顿时胆子更大了些:“说到节流,皇上即位之初就放出了宫中不少正当婚龄的宫人,这几年又不曾小选过,据我所知,宫中开支确实缩减了不少,但放出一二百宫人一年所得的钱粮,实则有限得很。万民称颂的好事,但从度支二字上头来说,是看不见多少成效的。而宫中采买的东西,民间一个价钱,到了宫中记账便是另外一个数字,其中出入往往触目惊心。而至于开源,宫中那些皇庄,何尝不是最肥沃的地,最贫瘠的收成?”

这些内情,本就是出身民间的章晗自然知道,此刻面色只是微微一动,须臾就把话题岔开了过去。而陈曦尽管没有那般了然,可他好歹也是跟着太宗皇帝历练多年,这三年中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奏折,所以,当章晗让齐晓送他出坤宁宫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若依齐司正的意思,如何能革除刚刚那些弊政?”

“这些事情我一个在宫中不多久的人都知道,皇上和皇后娘娘怎会不知道?二圣都不曾说革除,我一介微末女子,何德何能谈什么革除?”齐晓摇了摇头,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皇庄和采买的事情,是张尚宫曾经和我提到过的,还说此等旧弊,先头仁孝皇后曾经设法整饬过,但有些人便如同贪官一样,犹如割野草似的怎么割都割不干净!不是古語有云,水至清则无鱼吗?”

出了坤宁宫,陈曦一直都在忖度齐晓说的水至清则无鱼那六个字,渐渐竟引申到了父皇登基之后,诸多新政之中唯独并不涉及澄清吏治这一条上。他绝不相信从前在东宫太子的位子上就一直安之若素的父亲会忽略这一条,难道,父皇也是想着水至清而无鱼?还有齐晓,好端端的为什么在母亲面前提这个?那丫头在他面前固然说何德何能革除弊政,可只看她训弟弟那凶悍架势,莫非真的打算新官上任就立威?

如此心事重重地边走边想,他几乎没注意到不远处迎面而来的那一行人,而直到后头一个心腹内侍低声提醒了好几次,他才猛然抬头,一看到是背着手若有所思打量自己的父亲,他立时慌忙打躬行礼。

“父皇。”

长子的性子陈善昭是再清楚不过了,因而道了一声免,他就似笑非笑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问道:“这是从你母后那儿来?”

“是,儿臣刚去过坤宁宫。”

“嗯。”陈善昭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长子,一时眉头一挑,却没有追问,只是交待了几件事务,就越过其径直往坤宁宫而去。待到进了坤宁宫正殿,他扶起了章晗,眼睛一扫那些慌忙行礼不迭的内侍宫人,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最终才携了妻子的手径直进了东暖阁。

“宫里的事情怎样?”

章晗知道陈善昭问的是什么意思,微微一笑便若无其事地说道:“秋韵做事素来稳妥,这几年宫正司威权日重,而张姑姑闵姑姑又都是仁孝皇后信赖的旧人,位子坐得稳稳当当。只要皇上一声令下,立时便能开始。”

“那就开始吧。”

陈善昭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从前的锦衣衞,还有杜中的金吾左衞,文武百官天下臣民都避若蛇蝎,但原本它监察的职能却是好的,只是权力太大,以至于太祖皇帝那样的明君,也会因为一己之私做出悔之不及的事情来。所以,太祖皇帝废了锦衣衞,朕又收回了金吾左衞的侦缉之权。可是,真没想到,朕要仁德,却有人以为朕软弱,竟然把手伸到宫中来了,让宫正司清一清也是好事。对了,你提拔的那个小丫头怎样?”

“皇上都厚赏了北监上下,还问我人如何的?”章晗哑然失笑,随即便意味深长地说道,“很聪明,很独立,和我当年境遇不同,却是另有一番孝心决绝,听说,她对张尚宫委婉表示过打算终身不嫁,在宫学讲课的时候,还极其推崇唐时的宋家五姊妹。”

“不是称量天下的上官婉儿,而是宋家那五位才女么?也是,审时度势,上官婉儿一世聪明,最后却输了。可宋家五学士固然风光一时,可小妹宋若宪却也死得冤枉得很,由此可见女人做事难!况且,本朝风气和唐朝不同,就是你开宫考选女官,已经有人非议,若不是太祖皇帝旧制也曾经把女官置于宦官之上,只怕上书的人更多。罢了,她既然有志,秋韵加上她,宫正司那真正的第一把火可以烧了。那些就喜欢交接内官窥伺上意的家伙,也该杀一儆百,顺便,也试试咱们的儿子!”

这试试两个字说得章晗忍俊不禁,当即嗔道:“哪有你这样当父皇的。”

“他眼里鲜少有女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眼里只有正事,没有自己的私事。哪怕注意到那个小丫头,并非真正因为儿女私情,那也是好的。”说到这裏,陈善昭便笑吟吟地看着章晗道,“就算不像当初我第一回见到你那样印象深刻,但心裏有一个念想,对他来说也是另一个难得的体验。当然最重要的是,看看他能不能从朕和你烧起的这一把火中,品味出什么来。”

听陈善昭说的是印象深刻而不是一见锺情,章晗莞尔之余,想起往昔岁月,她又有几分唏嘘。三年赵王世子妃,十余年太子妃,三年皇后,从前那段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日子对她来说,早已经是过去式了。

张昌邕因当年周藩之事有功,由河南右布政使任上调回朝中,出任刑部右侍郎,可陈善昭一登基,最善于见风使舵的他当即因病告老,毫不迟疑地躲到南京张家老宅养老去了。别人不知道当年那段旧事,只以为其嫡女为威宁侯夫人,养女是当今皇后,自己又是致仕的侍郎,却身边只有几房妾室,登门提亲的络绎不绝,而张昌邕全都以放不下亡妻为由婉言谢绝。只有她和陈善昭知道,张昌邕是生怕自己清算旧账。

如今的她可以掌控张昌邕的生死,张琪这个女儿对父亲也没多少情分,但与其逼人太甚,还不如让那个趋炎附势卑鄙无耻的男人心惊胆战地活着!

脑海中只是掠过了那个嫌恶的名字,章晗便点头说道:“既如此,我就让秋韵去放手做了。”

番外六 晨曦(七)

天子仁厚,这对于如今的文武百官来说,并不是单单的颂圣言语。比起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喜怒无常,群臣动辄得咎甚至于获罪处死,当今皇帝尽管自即位之后便推行了数桩新政,但手段循序渐进并不激烈,恰恰相反,对王公贵戚还颇为温和。最最重要的是,陈善昭这个皇帝从来没有恢复锦衣衞,又或者是在京衞之中另择一衞赋予侦缉权限的意思,宫中宦官的权限也大大缩减了。于是,在这么一位皇帝的手下为臣,有人感到轻松,也有人懈怠,更有人打起了别的主意。

因而,永安年间的第一件大案,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当原职只不过监察宫人女官情弊的宫正司,揭出了乾清宫内侍贾山勾连兵部武库司郎中及此外数人,透露皇帝御批及泄露御言数事的事情传开之际,一时震怒的皇帝直接命涉事官员下三法司审理,而将犯事的贾山直接交给了宫正司,命讯问其罪。不过三天,贾山便一口气攀咬了十几个内侍,其中不乏在二十四衙门中有头有脸的,而捎带的外官也不下数十。

事出不过三日,朝中一片哗然之际,宫正司就已经上交了一份罗列着十余内侍总共不下二三十条罪名的详细折子,而陈善昭更是吩咐将这一奏折传抄五府六部内阁都察院大理寺等各紧要衙门。即便是最初对于宫正司兴师动众牵连无数大为不满的朝官们,当从头到尾看清楚这一份清单似的奏折时,也一时都大为震惊,同时又踌躇了起来。

内官毕竟是宫中的内务,天子肯就此传示折子给他们,这就已经很贤明了。而且随着折子发下的还有陈善昭的朱批,意指除起头涉事的外官之外,此后攀咬出来的尽皆不论,这无疑是给了曾经或多或少做过某些事情的朝臣一个机会。于是,夏守义张节二人都保持了沉默,而以黄文忠为首的内阁大学士们,也都三缄其口,至于其他本有意求情和劝谏的,最终也大多消停了下来,只有几个科道言官慷慨激昂上书指斥女子干政诸如此类云云,然而这一次,一贯对外官言事极其宽容的陈善昭,却是破天荒在朝会上把这些人拎了出来。

“若是依照卿等之意,宫中内侍勾连外臣徇私枉法贪墨无数,朕就应该放任不管,乃至于让宫中乌烟瘴气一片?宫中事务本就是皇后职权,女官六局一司更是太祖皇帝的祖制,只是其后式微,职权渐渐为宦官所夺,如今宫正司不过做了分内事,何来所谓干政?朕从不禁言官言事,但却绝不容所谓风闻奏事!从今往后,但凡科道言官,每年另行考察。每折言之有物能推行的,一年若有三折,记卓异,不能推行却还中肯的,一年若有五折,记中平,捕风捉影危言耸听的,一年但每折鸡毛蒜皮言之无物,则记不堪。三年若年年不堪,降等!”

宫正司烧起的火,最终却从宫内绵延到了烧到了科道言官的头上,这下子也不知道多少人始料不及。就连夏守义和张节这样早就得了通气的三朝老臣见陈善昭利用这个机会发难,心中也不禁有些异样。此次皇帝原就是整饬宫内,于朝官的牵连并不多,偏生还有人非要撞到矛头上,也怨不得天子震怒的同时,找到了对约束言官的由头。可如此一来,宫中女官权力渐大,皇后只怕威权更重。这一位现如今就已经独霸后宫了,日后若真的生出揽权之意,谁人能制?

大佬们忧心的是皇后权力太大,日后会有不测之祸,但对于皇太子陈曦来说,哪怕他是在先头仁孝皇后膝下长大的,教导他的是太宗皇帝,但父皇母后的秉性在这些年的相处中,他早就看明白了。知道前朝非议再多,父皇也决计不会心疑母后,而母后就算威权重,也决计不可能有擅权的打算,他心中对那些大佬们的担忧很是不以为然。

可是,他实在不太明白,这么一件事为何不是稳准狠地收拾在可控范围内!须知父皇自从即位之后,纵使严格爵位世袭,却也说了是已经定的不论,降等封王也是从如今这些王爵的后一代开始,皇家直系则是从这一代开始。至于那些鼓励农桑的举措,人人都称之为善政,更加不会非议。就是官员考核,也是先京官,再外官;先南北直隶,而后推行到其他布政司和各州县,时间表都是清清楚楚的。而今次突然兴大案,是宫正司私心立威,还是别有缘由?

眼看宫正司这一把火烧得宫中人心惶惶,纵使东宫的内侍宫人也有不少在背地里议论纷纷。人们不敢非议帝后,对于早年建功深得圣眷的秋韵亦是不敢明着指摘,对齐晓这个资历浅薄偏生又平步青云的,指斥为倖进已经是客气的了,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那位用了巧计博得皇后喜爱的宫正司司正,不过是为了争得皇帝青眼,爬上龙床当嫔妃罢了!

这一天从坤宁宫请安出来,心中压了事情的陈曦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到了后头的琼苑。琼苑之中尽是些小巧的亭台楼阁,他平素对这些并不留心,这会儿却忍不住缘着抄手游廊一路到了中间的一波碧池前,背手伫立在那儿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只听得身前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参见太子殿下。”

抬起头的陈曦见齐晓手中提着一个花篮,里头各式芍药牡丹应有尽有,他不禁眉头一挑,旋即开口问道:“齐司正是为母后来选花插瓶的?”

“是长宁公主说琼苑花开得正好,皇后娘娘便吩咐来选几支好的给公主插瓶。”行过礼后,见陈曦左近只跟着寥寥几个内侍,齐晓本想从旁边绕过去,可谁料擦身而过之际,她只听得耳边又传来了陈曦的声音。

“齐司正,宫正司如今已经下狱刑讯了多少人?”

齐晓闻言一愣,随即倏然转过身来看着陈曦,却是怡然不惧地说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宫正司虽是奉命讯问,但人并没有押在宫正司,而是在内官监大牢。每日讯问由内官监中把人提出,由内官监太监旁听,不敢妄自动刑胡乱讯问,所以这下狱刑讯四个字,吕宫正也好,臣女也好,着实承担不起!”

陈曦顿时面色一沉,见那边厢跟着齐晓的几个内侍俱是头也不敢抬,自己带出来的那几个更是大气不敢吭一声,他一时心头火起,冷冷喝令人退出十几步远,这才看着齐晓说道:“齐司正,外官勾连内官,确实是非同小可的罪名,但这一阵风吹起来到现在,整整已经大半个月了,而且还在一直株连?宫正司就算是奉旨行事,可如今宫中非议多多。等风头过去,宫正司成了众矢之的,那种千目所视千夫所指的滋味可是要你们品尝的!”

“太子殿下是想让宫正司收敛一些?”见陈曦没有说话,仿佛是默认了这意思,齐晓不禁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方才淡淡地说道,“此前皇上转给各部衙门的奏折,想必转给太子殿下看过?”

“是看过!那些人是该死,但你自己也曾经对我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便如同贪官一样,有些人犹如割野草似的怎么割都割不干净。”

没想到陈曦竟然会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齐晓不禁愣了一愣,随即便索性坦然说道:“没错,这话是臣女说的,臣女那时候初入宫正司,不得不试探揣摩皇后娘娘的心意。但这一次,臣女不再是什么揣摩猜测,而是秉承上意行事!太子殿下倘若觉得此前那些人该杀,那么,臣女不妨再如实禀告殿下,现如今宫正司的案卷之中,如此前那些的,足足还有十几个,而其他罪责轻重不等的,还有三十余人!”

此话一出,陈曦顿时凛然而惊。他不过是觉得事情应该适可而止,所以既然碰上了齐晓,就忍不住想从她口中掏出点话来,没想到掏出来的竟是这样了不得的隐情。齐晓进宫正司这才两三个月,四五十人都是有确凿罪证的,这怎么可能是近几个月的成果?换言之,兴许是宫正司很久以前就开始筹备的,兴许根本就不是宫正司,而是早就废止的锦衣衞,又或者是父皇废了侦缉之权的金吾左衞……

见陈曦神情微微有些恍惚,齐晓想起月余以来的种种猜测,又忆起皇后不时提起太子时的神情,偶尔她见到皇帝时,那位仁善贤明着称的天子,也常常询问下头人太子的近况,她犹豫片刻便又轻声说道:“太子殿下若是于此有疑,不如径直面圣。说不定,皇上和皇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陈曦顿时眼神一凝,见齐晓裣衽行礼转身便要走,他突然再次开口问道:“齐司正,都说人言可畏,你小小年纪就不怕吗?”

齐晓顿时止住了脚步。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头笑道:“太子殿下,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何况皇后娘娘既然用了臣女,自然不是要臣女和光同尘的。皇上仁厚,皇后娘娘贤明,臣女能为二圣作马前卒,三生有幸。”

番外六 晨曦(八)

相比南京的乾清宫,如今的乾清宫更加轩敞,而为了防止北地过于寒冷让人难耐,屋子里不但通着地龙,而且向南的窗户到了冬天全都得用两层的高丽纸封起来。而从冰天雪地的冬日到了如今这种盛夏时节,糊窗户的就换成了网眼最细密的轻纱,蒙上去既防尘又透光透风。就好比眼下,陈善昭隔着窗户,就能看见外头仿佛有人走动说话。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路宽的声音。

“皇上,太子殿下来了!”

“让他进来!”

放下朱笔轻轻揉着手腕的陈善昭看着挑帘从外间进来的陈曦,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陈曦固然长相酷似他,但和他相比,平时就显得更加严肃板正,那张脸上平素少见笑容,也难怪他这个皇帝倒不是人见人怕,跟了他十几二十年的那些内侍们还能够凑趣开个玩笑,而陈曦这个皇太子却只要一出现,人人都是凛凛然如对大宾。想着这些题外话,等陈曦行过礼后,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是有话要对朕说?”

“是。”陈曦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郑重其事地再次躬身行礼道,“儿臣不明白宫正司此次为何要兴此大案,所以请父皇示下。”

终于是来了!

陈善昭微微一笑,见屋子里本来伺候的那两个内侍垂手退了出去,很快外间便鸦雀无声,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晨旭,你可知道,朕自从即位以来,降等封王,是针对皇族的;而爵位以及军官世职世袭的时候需要另行考核,而且今后封爵不再世袭罔替,而是降等封,这是针对武臣勋贵的;至于吏部开始逐渐考核,则是针对那些从京官到外官在内的广大文官,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面对父皇的这个问题,陈曦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父皇自然是怕皇族子弟和朝堂文武从此不思进取!皇族子弟出生就是宗室,及冠成婚之后就会封王赐爵,一代一代繁衍下去,却只是个虚名,相当于只是养着,虚耗钱粮只在其次,不能使其有效力之道,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而勋贵子弟落地就安享富贵荣华,到了年纪便封爵,与其练出一身好武艺去战场上搏杀,或许还会如同威宁侯那般出岔子,还不如乐得轻松。至于文官们,当了官有了出身,那些经史也好,修德也罢,忘在脑后只想着捞钱的不在少数,若不能严加考核,苦的是百姓而已!”

“好,看来你该想的都想到了!”陈善昭含笑点了点头,随即方才站起身来。走到素来最器重的长子跟前,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人好一阵子,突然开口问道,“但你想过没有,封王的审核朕交给了礼部;而爵位的承袭和考核官员,在于吏部。倘若这些衙门出了岔子呢?”

想到这几天一直萦绕心头的那个问题,陈曦不禁脱口而出道:“父皇,莫非您真的要复锦衣衞,或是和当年皇爷爷一样授权金吾左衞?”

“哦?你以为朕会如此做?”

父亲这一反问,陈曦反而有些吃不准了。犹豫片刻,他方才摇了摇头道:“以父皇言出必行的习惯来看,但不会如此出尔反尔。”

“你这是给朕戴高帽子呢!”陈善昭挑了挑眉,随即漫不经心地说道,“锦衣衞也好,金吾左衞也罢,事实证明,监察官员的事情他们顶多做好了一小半,还有一多半都放在了以权谋私上头。所以,太祖皇帝方才杀了滕青,废了锦衣衞;而太宗皇帝震怒之下,也同样弃了杜中。但是,官员不可无人监察,都察院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固然盯着,可依旧没那么眼利,更何况难保私心。所以,侦缉和刑狱要分开。也就是如同此次宫正司的案子,查是宫正司查的,证据都是秋韵领衔,这三年多的功夫一样一样搜罗起来的,但真正审的时候,却是内官监御用监等几个要紧衙门朕和你母后信得过的那几个人,一块看审!”

此话一出,陈曦顿时吃了一惊。恍然大悟的同时,他隐隐约约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沉吟片刻便字斟句酌地问道:“这么说,父皇是打算由内而外?”

“难不成你也和外头某些闲人那样以为,你母后会用宫正司去插手外头朝中事务,让女官们去监察外官?”

“儿臣哪会有这样无稽的想法!”陈曦赶紧摇头,见陈善昭负手而立,脸上笑吟吟的,显见只是开个玩笑,他想起此前对齐晓问过的话,索性大胆说道,“父皇既然默许宫正司把案子牵扯这么大,显见这么做确实成效斐然,而且没有冤屈?”

“没有冤屈自然不可能,纵使查得再细致,终究还是会犯错,更何况若下头人有私心,做些小手脚,这也是难免的。古今中外,没有冤狱是不可能的,但倘若能做到少有冤屈,那就已经是善政了!而且,这一查之下,牵扯出来偷鸡摸狗的小事很不少,贪墨等等更不用说,你母后已经传令,将其中罪大恶极的立时按照宫规法办,其余情节轻微的造册存放的。若是下次再犯,则重罚不饶!”

不是一把火烧了,而是存盘留着以观后效,这自然是不为了让人生出怠慢放纵的心。陈曦赞同的同时,心中的另一个念头却忍不住了:“可因为此案牵连太广,宫中这些日子人心惶惶,纵使他们在父皇母后面前不敢声张,可若是日后对宫正司存下怨气,吕姑姑是跟着母后这么多年的人了,为何不用旁人来司职此事?如此吕姑姑事后再接手,也就自然而然能笼络人心……”

这话还没说完,陈曦就发现陈善昭眼神转厉,一时间便不敢再说下去。见父皇那一贯温和的脸上竟是呈现出几许冷峻之意,他一时间更有几分惶恐。可就这么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他却没有等到父皇的回答,而是另一句淡淡的吩咐。

“你自己下去好好想想吧!”

出了乾清门,陈曦一个人缓步在前,几个东宫内侍都远远跟在后头,谁也不敢出声。然而,陈曦正要踏入谨身殿后东侧的小门之际,突然停住了脚步,随即转身说道:“去坤宁宫。”

得知陈曦又折了回来,看样子是要去坤宁宫见章晗,陈善昭并不意外,说了一声知道了便继续埋头看奏折。果然,才刚看了两本,外头路宽便又低眉顺眼地进来禀报,道是太子殿下扑了个空,皇后早一步去宁寿宫探望淑太妃等几位太皇太妃了。尽管今次和陈曦说的这番话并未和章晗商量过,可此刻听到这么一个消息,陈善昭还是露出了笑容,若有所思用右手中指敲了敲扶手,他便抬头说道:“回头你去坤宁宫瞧着,什么时候皇后回来了,就递个话过去,让皇后不拘赏赐些什么去东宫。另外,请皇后拘管住明月那丫头,让她别去扰了她大哥!”

当从宁寿宫回来的章晗听到陈善昭让路宽捎带来的话,立时明白这位当父皇的又在打什么主意。之前早一步得知陈曦魂不守舍出了乾清宫,她就立时去了顾淑妃那儿,和惠妃敬妃一块打了一个多时辰的叶子牌,算准陈曦应该不会久留方才回了坤宁宫。此时此刻,她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便吩咐道:“去东配殿看看,把长宁公主召来。”

果然,不一会儿,来的不单单是陈皎,还有奉了她懿旨陪着陈皎一块读资治通鉴的齐晓。屏退了人下去,她便看着陈皎说道:“明月,你从年初开始读资治通鉴,现在读了多少?”

“才起了个头呢。”陈皎立时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书怎么这么长,史记汉书都比不得!”

“史书如镜,多看看不是坏事,光读也不行,这样,这两日你写一篇读史的小记给我。”见陈皎一时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章晗微微一笑,三言两语把要讨价还价的女儿给打发了下去,这才对齐晓说道,“太子刚刚在乾清宫似乎吃了一顿训诫,到坤宁宫却又不防我去了宁寿宫,因而扑了个空。这样,尚食局刚刚酿的玫瑰露才送来了几罐,你带人给太子送一罐去,再让小厨房去做几样他最爱吃的点心一并送去。”

虽说是宫正司司正,但除了之前案子最要紧的那些时候,一直跟着秋韵,一路亲眼目睹了从拿人到最终定案的所有过程,其他时候齐晓几乎都在坤宁宫,不是陪着长宁公主陈皎读书,就是陪侍皇后章晗日常起居。或跟着去宁寿宫见各位太皇太妃,或跟着去各式祭祀,唯一遗憾的是三月初已经行过先蚕礼,她未能有福分目睹,只能暗自在心裏遗憾罢了。因而,这会儿皇后又派了她去东宫,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皇太子出入坤宁宫,她也是几乎天天见的,可此次一到东宫春和殿见到陈曦时,她却隐约觉得太子仿佛一直在走神。临走之际,她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却不料陈曦竟是在此刻正好抬起头来。四道目光一碰,她连忙扭头,再想退出门时却已经晚了。

“齐司正,孤有一件事要问你。”

本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后,陈曦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裏打定了主意。父皇不说,他自己又想不通,那便索性再听听当事人的说法!

番外六 晨曦(九)

陈曦这位皇太子素来规矩大,敢于在东宫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早年间就已经绝迹了。因而此时此刻,听到皇太子要问话,跟着齐晓过来的坤宁宫中人,全都敛气息声退了出去,而陈曦当成书房的春和殿东暖阁本就是禁绝闲人进出,这会儿就只剩下了这一男一女两个。面对这种情形,齐晓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便正色行礼问道:“不知太子殿下想问什么?”

“齐司正,孤曾经问过你,宫正司这一次办案,牵连广大,纵使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铁案,但仍是让人怨声载道,你是否怕人言可畏,你却答说为父皇母后效力,乃是三生有幸。可吕宫正是跟着母后多年的人,深受信赖,经此一事虽则是看似人人敬畏,但日后却不免集谤于一身,她就不知道么?”

此话一出,齐晓顿时神色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曦看了好一阵子,她这才下巴微微一挑,一字一句地说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想说,如此看似立威,实则吃力不讨好又得罪人的事情,与其让吕宫正这个皇后娘娘面前的红人亲自去办,还不如挑一个处事严苛不讨好的人出面,把得罪人的事情全都揽在身上,事后再让吕宫正收拾残局。于吕宫正来说,不用承受别人怨恨,反而坐收别人的感激,岂不是更好?”

落地便是太祖皇帝的第一个重孙,其后作为皇长孙养在坤宁宫,从小由太宗皇帝亲自教导长大,而继而又是从皇长孙而皇太孙,如今又成了皇太子,在陈曦记忆之中,除了亲长和弟妹,从来没有人敢于这样直言不讳地和自己讲话,他一时不禁被这种口气给激怒了。然而,他却硬生生按捺住了心头火气,冷冷问道:“不错,孤就是此意!”

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齐晓自然知道祸从口出,可刚刚这话却仿佛止不住似的直接从嘴裏迸了出来。听到陈曦竟是承认了,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这才淡淡地说道:“太子殿下是储君,将来总有君临天下的一天,届时天下臣民之中,总有个亲疏远近。倘若因为喜好不同,就把那些容易得人赞美的事情交给自己喜欢的人,而把得罪人甚至一个办不好,就会有性命之忧的事情丢给自己讨厌的人,那朝堂会是个什么模样,天下会是个什么光景?”

这口气比刚刚何止严峻了一倍,但陈曦听在耳中,却一下子就明白了父皇让自己回来自己思量的意思。身为君王,爱憎喜恶是没法避免的,可越是信赖爱重的人,越是要放在严酷的场合关键的位置加以磨练。就好比秋韵明明是母后最信赖的女官,却把这件在宫里宫外掀起轩然大|波的案子交给她去办,让她去承受那种非同一般的压力,看似母后不爱护人,但这种重用何尝不是最磨砺人的?

见陈曦默然不语,面色变幻不定,齐晓何尝不知道自己刚刚这话说得重了。当初北监高祭酒对父亲有知遇之恩,而竭力请其去当那一个小小的八品绳愆厅监丞,她一度认为那是高祭酒有意把性格执拗的父亲置于风口浪尖上,自己乐得清闲,她心裏不是也恨过人家?要不是她那次情急之下在父亲面前说错了话挨了一巴掌,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记得那一次,父亲的话比自己此刻说得更重。

“你以为我区区一个举人真的能够压服那些出身各异的监生?哪一次绳愆厅动板子的时候,高大司成不是亲自镇场,哪一次打完之后,他不是亲自训诫!打从我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开始,人人都知道我是他亲自请到国子监的,让我背骂名担责任,那也得我背得起担得了!当多大的官,就得承担多大的责任,若是以为让别人担责就能够做得好事情,此等只懂权术的小人不会有真心朋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从小到大的圣贤书都白读了,滚回去闭门思过!”

因而,她定了定神,又缓和了语气说道:“太子殿下,臣女适才确实是僭越了。但臣女入宫正司虽说时日尚短,每日能够跟着吕宫正的时间也并不多,却还知道吕宫正为人处事最为公允,从不忧谗畏讥。再者,宫正司掌的就是纠察和谪罚,这次只不过是激起的波澜大了,从前何尝就不得罪人?但吕宫正这几年一直甘之若饴,认为能够为皇后娘娘分忧乃是她分内之事。而且,皇后娘娘能够把最要紧的事情交给吕宫正办,何尝不是最大的信赖?臣女只有这些浅薄的见识,若是太子殿下没有别的事垂询,臣女告退了。”

直到出了东宫,背后也没有再传来皇太子重新召见的声音,齐晓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背后已经完全湿透了。一则是天气炎热,二则是刚刚春和殿东暖阁内竟然并未摆放冰盆,三则是……尽管她不太愿意承认,但皇太子的威仪确实并不亚于皇帝,尤其是那瞪视之下仿佛随时随地会发火的架势。反倒是她在坤宁宫中常常见当今天子陈善昭,素来觉得皇帝温文和煦,纵使偶尔应对垂询也不像此刻这样差点惹出大麻烦。

好在皇太子既然没有即刻发作,她这一关也算是过了,今后她对皇太子敬而远之就是,想必皇太子也不会想听她那些不好听的话!

晚间陈善昭驾临坤宁宫的时候,便听章晗说起派了齐晓去过东宫,据人回报说,似乎两个人在东暖阁中有过一番小小的针尖对麦芒的争执。他一时有些玩味地挑了挑眉,随即方才挨着妻子坐下说道:“他今天来乾清宫见我,话里话外都是不明白为何宫正司会让案子波及如此之广,我解说了两句,他总算是明白了。可临到末了,他却问我,为何这种事情要让秋韵去当众矢之的,而不是随便挑个人去得罪人,事后再让秋韵去收拾残局。朕没答他,打发了他自己回去想。结果,他到你这坤宁宫又扑了个空,却不想你给他派了个当头棒喝的人去。”

“我也只是试一试那丫头。”章晗唇角含笑,随即轻声叹道,“他固然少年老成,但毕竟是落地就天下太平,固然经历过几番变故,但和你当初在京城,独自面对那么错综复杂的局势,他终究还嫩了些,所以才会动这样看似聪明的念头。”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路宽小心翼翼的声音:“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陈善昭顿时哂然一笑,又看着章晗说道:“看看,这心急的小子,等不了第二天,非得这时候来搅扰咱们!”见章晗但笑不语,他便提高了声音说道,“让他进来吧!”

尽管如今是大晚上了,但陈曦仍然是一身整齐的冠服。一丝不苟地行礼拜见之后,他站起身后沉声说道:“父皇,母后,儿臣今日来,是为了父皇白天的那番教诲。儿臣虽则是多年来一直读书听讲,又看过奏本,旁听过朝议,然则真正为人处事仍然有颇多疏漏,自诩能够看懂大局,但实则每每以偏概全。”

听到这样的自我剖析,陈善昭不禁笑得眯起了眼睛,随即点了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从小就知道肩上责任重大,读书理政从来都不曾有过懈怠,内外臣子往往交口称赞。只消多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明白疏漏在何处,渐渐改过就行了。”

“多谢父皇提点。”陈曦深深低头再行了一礼,这才抬起头来,把心一横道出了今晚的真正来意,“三月的会试殿试后,父皇褒奖了北监上下,于南监却是申斥,此消彼长,听说南监祭酒已经三次上书请辞,父皇一直未曾允准。金陵乃太祖龙兴之地,南京官自胡彦进京后,群龙无首,几乎沦为了养老之地,以至于南京国子监这学堂重地,竟也渐渐不及北监。所以,儿臣请命前去南京,一则是视察南监,二来考选南京官,三则是应天府去岁报了一次涝灾,儿臣也想看看民间是何情形。儿臣从前跟着太宗皇帝北巡,固然也曾经微服过,但凡事有太宗皇帝分析判断,儿臣只是从旁观摩,这一次,儿臣想自己去好好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

儿子竟然把自己刚刚的话给换个法子说了一遍,陈善昭顿时愣住了。良久,他方才听到一旁的章晗开口说道:“晨旭,你这是都想明白了?”

陈曦看着父亲那踌躇不定的表情,突然撩起袍子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说道:“父母在,不远游,但儿臣身为储君,于天下所知却依旧不够。父皇在儿臣这年纪的时候,非但得太祖皇帝嘉奖,而且所作所为常为时人称赞,而如今别人赞儿臣,不过是因为儿臣是东宫储君。请父皇允准儿臣所请!”

陈善昭打量着面上早就没了稚气的儿子,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可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也该早日大婚了。”

“选妃之事,悉由父皇母后做主。”

面对这么一句毕恭毕敬挑不出理来的话,陈善昭登时为之气结。等到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打发了儿子走人,他忍不住对着章晗抱怨道:“看看,他的意思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谁他都不在乎。我当初这个年纪哪里像他这样无趣!这小子,朕要不答应,他难道还能偷偷溜去南京?”

“他又不是你。”章晗若无其事地摇了摇手中的宫扇,随即才慢悠悠地说道,“他顶多一日跑上三四次乾清宫,用无数大道理意图打动你罢了。”

陈善昭闻言不禁嘿然一笑:“是是是,他也不是你,做不出给咱们下药自己偷偷溜走的事!”

夫妻俩彼此对视一眼,最后同时叹息了一声。这儿子……看起来竟是比女儿更愁人些!

番外六 晨曦(十)

随着皇太子前往南京谒孝陵的消息,朝廷之中起了一阵子不小的波澜。储君远离京城,远离圣驾,从古到今都是莫大的祸患,然而,当今天子即位便册立了嫡长子陈曦为皇太子,其他两个嫡出的皇子年纪都比皇太子差好些,而且各有所好。齐王陈旻胸无大志,反倒是对那些匠艺小道感兴趣;鲁王陈昊从小喜好练武,辽王此前留京期间亲自教授其武艺,又留了好几个武艺高强的护衞给其作为教习。

如此一来,皇太子的地位至少从目前来说稳若泰山。

然而,当被皇帝召见的夏守义和张节得知了陈曦所请微服之事,立时异口同声连连反对。然而,陈善昭素来是最擅长说服人的,摆事实讲道理,足足磨了两个时辰,终究让这两位三朝老臣不得不接受了此事,但却提出了多派护衞跟从等等诸多条件。陈善昭满口答应把人送走,却又让人去召宋宜。

作为当年的东宫旧人,睢阳伯章昶的姻亲,宋宜在陈善昭即位之后就以老迈体弱为由致仕,现如今在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日子过得很是逍遥。此番入宫,尽管知道天子见召决计是有什么不容易的差事,可当听明白陈善昭的言下之意,宋宜仍是不禁暗自咋舌,随即便苦笑了起来:“皇上如此看重微臣,微臣实在是惶恐。可太子殿下自有师长,而且此行是谒陵正事,微臣如今已经告老致仕,跟着南下恐怕不妥当。”

“妥当不妥当,只是朕一句话的事。宋先生如果要名分,朕一句话就可以让你起复了。”陈善昭笑容可掬地看着宋宜,见对方立时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这才收起了戏谑的表情,“宋先生,朕知道因为你和章家是姻亲,再加上从前不过是秀才,所以朝中文官不少都有些轻视之意。你自己不想声张,朕也就不会把你昔日做下的那些惊天动地大事公诸于众,但朕自然不会视你为平常人。太子乃国之储贰,虽则自小读书习武,人人称之为文武兼通,但于世情民意,洞悉人心,提纲挈领等等事情上,仍是不免有所缺憾。朕请你随侍太子,是因为他面上宽和,实则执拗,需要一个说话能让他听得进去的人。”

“皇上既如此看重,微臣从命就是。”

知道陈善昭一旦打定主意几乎就不可能更改,再加上这番话着实诚意十足,宋宜思量再三,最终答应了下来。出了宫的他索性便径直去了睢阳侯府,一踏进章锋和章刘氏那院子,听到里头传来了老友那声若洪钟的笑声,他就知道是章锋必定又抱着章昶刚一岁多的那个宝贝儿子在取乐。果然,当常来常往的他进了屋子,就只见不但章锋和章晟都在这儿,就连此刻应当在衙门的章昶竟然也在。

“宋先生可终于从宫里出来?”章昶笑着打了个招呼,随即便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和大哥才在打赌呢,说皇上会留你多久。”

“你们哥俩这是要我好看是不是?”宋宜没好气地斜睨了一眼上来见过自己这个岳父的章晟,对章锋点了点头,等到兄弟二人知情识趣地把屋子里的人都遣开了,他方才开口说道,“皇上点了我随侍皇太子。”

“谢天谢地!”章昶立时双掌合十念了一声,见宋宜面色不善,他便笑眯眯地说道,“是皇后娘娘透出口风后我建言的。思来想去,朝中忠臣良将不少,但和宋先生您这般可靠又信得过的,还真找不出第二位!”

章昶刚刚说谢天谢地而不是果然如此,宋宜就已经有些猜测了。此刻发现章锋含笑不语,章晟则是笑容可掬,他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这章家父子三个联手给卖了,一时为之气结,指着三人便恼火地叫道:“好啊,你们就看不得我过些安生日子!”

“宋兄,皇太子虽说少年老成,但终究历练还不如当年的皇上。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的性子又不一样。”章锋轻咳一声,随即才诚恳地说道,“皇太子身边总要有个可靠而又足智多谋的人,没有人比你更合适。金陵虽不是什么险地,但毕竟迁都这些年后,风头都给京城盖下了,南京官究竟是何打算,这些都说不好。要是我们父子三人能跟着,断然不会劳动你,可我们不能,只能偏劳你了。”

宋宜本就是发发牢骚,见老友诚恳,章晟和章昶都是打躬作揖,他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如今的南京,真心不是什么善地……太子殿下这是迎难直上啊!罢了,国有贤君,天下之福,皇上皇后苦心,你们一家子有这样护犊子,我这把老骨头跟着动一动就是!”

外头在预备随行皇太子随行车驾和随从人等,东宫在打点陈曦的行装,而陈曦却只叫来了心腹罗玘,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一句话:“外头的车驾随从等等都是给人看的,我已经禀报了父皇母后,三日后你跟着我,还有宋先生,此外大约还有些明里暗里的护衞,咱们微服南下。”

罗玘到了嘴边的劝告被那句禀告了父皇母后给噎了回去,虽则暗自叫苦,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下。等他退下之后,陈曦站起身来来到背后的书架前,看着那一层层架子上这些年来自己看过的那些经史子集,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些年来各式赞誉他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但他这个皇太子并没有单独处置过什么棘手的事。纵使是此前作为皇长孙在北京监国的时候,最大的决断仍是倚赖于父亲的那封密信。他将来要承担的是更大的责任,那么从现在开始,就得试着去分担一些事情。就如同明知会得罪无数人,父皇母后对秋韵委以重任,而秋韵也勇于承担重任一样。他总不可能单靠那些浅薄的小聪明,来担起整个天下!

皇太子起行的那一天,文武大臣送于丽正门外,而章晗却登上了琼华岛上的万岁山。尽管从这儿仍旧眺望不到丽正门外群臣送行的情景,但她仍是凭栏伫立了许久。突然,她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人说道:“皇上一口气给你父亲提了四级,接替和祭酒一块请辞的南京国子监司业,你知道是什么缘故?”

对于那突如其来的任命,齐晓深知不但父亲措手不及,就连一直在宫里,按理说消息最灵通的自己也是始料不及。此刻听到皇后这话,她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旋即方才摇了摇头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女有所不知。”

“北监乃是新立,所以高祭酒可以大刀阔斧,但南监沉疴已深,倘若要动,就要大动干戈,非尔父此等强项,不足以担此重任。”说到这裏,章晗顿了一顿,想起本来被认为是将来入阁抑或是六部侍郎热门人选的宋士芳,被陈善昭点了去出任南监祭酒,此次和齐九章搭档前往南京,她不禁露出了微微笑容。陈曦这个皇太子既然愿意去试一试锋芒,知人善任的陈善昭自然不会让长子孤身上阵!

而齐晓听到皇后如此盛赞自己的父亲,一时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感激之色,当即退后一步下拜说道:“臣女回去给家父送行的时候,他曾经说过,既蒙皇上看重,当竭尽全力不负信赖!”

章晗这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深深俯首的少女,突然开口说道:“那一日太子留下你问话,你说得很好。”

话一出口,见地上的齐晓身子微微一颤,她便淡淡地说道:“宫正司的这桩案子,就快要收尾了。剩下的那些文书事宜,我已经吩咐了秋韵,都交给你经手。办完这些,长宁公主伴读的事,你暂且不用去做了,半日在宫正司行走,半日在宫学。这一次你不用再藏拙,好好选拔一些可造之材!”

听到不用再陪着长宁公主陈皎读书,齐晓想起那位玲珑心窍的公主,虽松了一口气,但也微微有些惶恐,可听到这最后的重任,她一下子抬起了头,面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讶。当确认章晗确实将这一重任交给了自己,她不禁只觉得心裏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荡,随即再次恭恭敬敬地俯首行礼。

“臣女谨遵皇后娘娘之命!”

把齐晓打发了下山,章晗这才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巍峨的宫城以及广阔的京城坊市。不止是陈曦,就是陈皎,还有她的另几个儿子,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陈善昭和她做的不过是引导。就是不久的将来,肚子里这个孩子降生之后,也是一样的。

她低头看着尚未有隆起征兆的小腹,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这是陈善昭登基,太宗皇帝陈栐丧服满后,她和他孕育的第一个孩子。相比这个孩子的哥哥姐姐们,他是有福的,因为动荡不安已经过去,盛世太平已经到来。而他的长兄,已经有勇气去挑起整个天下的重担了!

【全书完】

后记一

孝贤昭皇后传(by 加兰)

仁宗孝贤昭皇后章氏,归德人。父睢阳侯章锋,以军功爵,事在章锋赵破军传中。兴平十九年五月,后以孝悌聪慧,为太祖择为赵王世子妃。长宁二年,册为太子妃。仁宗立,册为皇后。景宗即位,尊为皇太后。

先是,后将归仁宗,值太祖斩叛逆舒氏满门,仁宗于太祖前为妇孺叩首请命,昏厥有日,或曰不起。将行纳征礼,太祖怜之,遣人委婉喻后。后曰:“纳采已成,此身即属世子,合当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焉有他意?”

成礼数日,太宗归藩,后与仁宗送于京郊。归,逢太平堤行刑,诸囚感仁宗请命全其家人,呼名谢之,声震长堤。后惊怒,直诣宫中,于太祖前陈情曰:“赦囚,天恩也,刑部不言天恩而言世子私恩,置天子律法于何地?若天下议论,以世子建言为市恩邀德,岂百口所能辩?妾不敢指斥大臣,唯愿皇上怜世子公心!”太祖嘉之。

兴平二十一年正旦,庶人陈桦为乱,囚太祖。正月初五,仁宗欲绐后携景宗出。后觉,迷昏仁宗,使燕王载仁宗、景宗径奔北平。后与燕王妃闭府自守,阳为仁宗若燕王尚在。越数日,庶人陈桦日夜使人窥赵王府出入,事益急。

正月二十一日,庶人陈桦矫诏宣仁宗入宫,后闭门不纳。伪使归,后乃召婢仆,曰:“事急,无累尔等。”尽遣出府,与侍衞厉兵秣马,以待事变。庶人陈桦遣吏部尚书夏守义宣召,且命金吾左右衞围赵王府。夏守义入府,后痛陈利害,言必为矫诏。夜,庶人陈桦命顾振攻赵王府。后与燕王妃焚府径出,血战长街,京师震动。自正月二十一日至三月二十日,后与燕王妃匿于京师,联络中外,见吏部尚书夏守义,出太祖所赐御笔“全”字斗方,以内藏太祖密诏示之。太宗反正,后有力焉。

庶人陈桦废,妻妾子女迁出东宫。后适乘舆过,有宫人谀之曰:“将洒扫东宫,妃与世子二三日当可居。”后肃然曰:“洒扫固宜;然东宫,储君所居,予何人耶?”宫人叩首谢罪。

后为世子妃,操妇道谨,仁孝皇后深爱之。仁孝皇后性俭素,衣无重绣,后每有馈献,无不当意。仁孝皇后尝笑谓左右:“此真吾女也。”左右皆上曰:“非若此,何以为天家媳哉?”

仁宗登基,册为皇后。言:“周制,后宫设内官以赞内治。凡宫人识文断字者,许考宫官,授品级如外官。服劳多者,或五载六载,得归父母,听婚嫁。年高者许归,愿留者留宫奉养。现授职者,家中给禄米。”选识字宫人及宫外有识女子教导宫人。中外欢腾,咸称善政。

后与仁宗伉俪情深,终仁宗朝,后宫无嫔御,宫闱清肃,内外熙然。后生五子:景宗、兴王、定王、康王、荣王。一女,长宁公主。昌和元年薨,上尊谥曰孝贤恭肃明德弘仁顺天启圣昭皇后,合葬永陵,祔太庙。

后记二

当全书戛然而止的时候,也许有人遗憾,也许有人释然,也许有人意犹未尽,也许有人合书长舒一口气。

故事总有结束,就犹如新的故事总会开始。

《富贵荣华》脱胎于明初那一段风起云涌的传奇,而从头到尾演绎到如今,早已不是我最初设想的那个故事了。就犹如我在很早之前就说过的那样,每一个故事的人物都是有生命的,当他们一一登上各自的舞台之后,他们便会渐渐赋予自身独特的个性,走上本该属于各自的道路。

我爱章晗的聪慧独立,也喜欢陈善昭的宽容大气,作为故事的主角,他们无愧于携手君临天下的地位。然而,我同样喜爱王凌的铮铮傲骨,身为定远侯的千金,她的光芒丝毫没有被嫂子的能谋能断掩盖。而张琪,一个放在任何一部小说中,都可以成为另一个女主角的柔弱庶女,在最后亦是同样能够用肩膀承担起一个主母对家族的责任!

光风霁月四个字,我之最爱。所以,即使我知道姊妹相争兄弟阋墙极品男女们上蹿下跳是主流,但从始至终,章晗和张琪都是亲密无间的姊妹;章晗和王凌纵使有再多的利益纠葛,终究是彼此敬服的妯娌;陈善昭和陈善睿,纵使曾经因为储位帝位而明争暗斗,骨子里却依旧是兄弟。残酷的历史和现实中兴许不会有这样的美好,但虚幻的小说中,我只希望能够让故事的色调明朗而向上,让读者阅遍全书后不会感到憋屈,而是有一段愉悦的心情。

这是一个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只是当王子迎娶了灰姑娘之后,他们需要携手破除万难,才能最终过上幸福的生活。而即便那幸福的生活,也依旧有数不尽的波折和阴霾。这是一个没有穿越重生的故事,却依旧是一段跌宕起伏的传奇。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每一个家庭都能平安喜乐一生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