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砂住的行宫是当年司月的月华宫,清一色的黑色地板,干净空旷。他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新派去照顾她的牛宿在大喊大叫,“暗星大人!请把饭吃完!暗星大人!您要不好好吃东西,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属下啊!您别为难我们了好不好?”
白虎忍不住勾起嘴角。牛宿总是喜欢做出一付可怜的样子,用同情心来打动别人。没想到他居然还把这招用在澄砂身上,只怕她根本不理会。
果然,行宫内传出澄砂哈哈笑的声音,她的笑声听起来那么爽朗,好像之前的一切一切,她真的全部忘记了,就好像初识的那些日子,她笑得那么天真。白虎心头微微一酸,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殿前忽然跑出一个人影,白色的裙子,好像一只蝴蝶。她的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大概是因为一直在笑,脸上红红的,双眼如同秋波慢转。是澄砂。白虎的嘴唇动了动,想去唤她,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回到了从前,一见到她,心情就明媚起来。
澄砂跑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她猛然回头,立即看到站在门口的白虎。她微微一笑,却不说话,也不过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是一种几乎温柔爱怜的眼神,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看他了。白虎有一种幻觉,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存在过,它只是一场噩梦,他的澄砂,就站在前面等他回去,等他去拥抱,将她全心全意地,抱在怀里。
爱上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滋味,他一直也不知道。但,对于澄砂,他承认,拥她入怀的那一刻,自己是绝对真心的。一心一意,没有任何企图。可是放手之后,便是致命的一刀。
她死没死,伤没伤,他从来没有勇气去想。他们之间,怎么会走到今天,是他不能理解她,还是她无法明白他?
白虎定定地与她对望,隔着十八丈的黑色水晶地板,她的笑容依旧温暖怜爱。白虎突然有一种近乎感动的心情,很久没有见到她这种表情了。澄砂,无论你现在是真心的,还是虚伪的,能再见一次你的微笑,实在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暗星大人!求求您把饭吃完吧!属下给您磕头了……”牛宿嚷嚷着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还狼狈地捧着碗筷,一见到白虎,他唬了一跳,赶紧跪了下去。
“见过太元王!”牛宿把碗筷丢去一旁,颤巍巍地行礼。
白虎默默走过去,从地上拾起饭碗,歪着脑袋看澄砂,“要我来喂你么?”他柔声问着。
澄砂笑吟吟地走过去,乖乖地拉住他的袖子,“好啊,我们先进去再说。这个人吵死了,让他在外面歇着吧!”她拉着白虎进了月华宫,可怜的牛宿只好呆呆地留在外面,委屈极了。
白虎进了卧厅,却见女宿垂手站在墙边,不由奇道:“你怎么会在这裏?难道不该去烟水楼守着胃宿奎宿么?”
澄砂抢着说道:“我要女宿陪我!”
白虎无奈地笑了笑,“也罢,你向来喜欢缠着他。”他伸手将澄砂搂住,忍不住抚上她隆起的腹部,喃喃道:“快了吧?澄砂,这孩子就快出世了……”
澄砂的声音听起来突然有些冷酷,“是快了,该是四月出世的,不过我看他好像等不及想马上出来。”
白虎顿了一下,澄砂忽然笑了起来,“你不是要喂我吃饭么?你到底是来抱着我不放的,还是心疼我让我吃饭?”
白虎默然拿起勺子,小心地开始喂她吃饭。
空荡荡的卧厅,忽然没有人说话了,女宿站在一旁像个影子,白虎觉得有些窒息。他低头去看澄砂,谁知她脸色忽然一白,捂着肚子开始发抖。白虎大骇,有生以来第一次完全被吓到手足无措,手里的碗筷咣当一声掉去地上。
“澄砂!”他叫了起来,赶紧将她扶住,只觉着手处一片汗湿,不由也开始跟着发抖。澄砂紧紧抓住他的手,颤声道:“扶……扶我去床上!好像……他已经想出来了!”
白虎顾不得许多,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小心放去床上,然后回头厉声道:“女宿!去请稳婆!快快!”
女宿默然地垂手行礼,立即飞奔出去。白虎整颗心都在抖,眼看澄砂脸色惨白,大约是痛极了,她的嘴唇已经被咬破,却硬是撑着不叫出来。白虎颤抖着替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轻道:“你……你想说什么?别忍着,告诉我……想叫也叫出来……别怕。”
澄砂忽地猛然抬头,死死地瞪着他,那目光,专注又浓烈,冷酷又惨然,他一时竟无法分辨她究竟拥有怎样的情绪。
澄砂一个字一个字地喃喃说道:“我要你……离开这裏……现在我不想……看到你!”
话音刚落,却听窗外忽然“砰”地一声巨响,好像有人平空放了一个爆竹,两人同时转头,却见已然黄昏的天空,一道白色闪光如同巨龙一般窜上天空,遥遥望去,几乎要窜上陡峭的断念崖。然后,“哗啦”一下,巨龙粉碎开来,居然变做五彩斑斓的焰火,开满了半天天空。
白虎怔住,却听澄砂压抑地笑了一声,喃喃道:“事情……不是来了么?你……你还不离开……?”
他愕然地低头去看她,只觉她的笑容那般虚幻,却又是那般妖异,天空里无数绚烂焰火倒映在她漆黑幽深的眼眸里,最后统统沉入最深远的下面,被吞没熄灭。她那张秀丽妩媚的面容,他忽觉极度陌生,竟仿佛今日初见。
“白虎大人!稳婆来了!”
女宿在门口的叫声唤回他的神思,白虎慌忙起身,眼怔怔地看着女宿把颤巍巍的稳婆带去床边,她一揭开被子,下面是触目惊心的血液。白虎的心猛然一抖,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烧灼,他近乎逃一般地快步走出月华宫,脑子里嗡嗡直响,完全混乱。
天绿湖畔忽然传来阵阵喧嚣,仔细听去竟仿佛杀戮之声。白虎心头一沉,直觉事情不好,赶紧快步走去。没走两步,前面忽然冲来两个浑身是血的神官,一见到他,他们惊惶失措地叫道:“太元王!大事不好!神界禁军……反了!”
神界禁军反了。白虎猛然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多年的本能却令他迅速下达命令:“不许慌!你二人,一人去烟水楼将胃宿奎宿两位大人请来,另一人去召唤近衞军!”他摘下腰上的碧色小令牌丢了过去,“快去!”
那两人如同得了赦令,飞奔而去。白虎忽然觉得浑身发软,终于撑不住颓然坐倒在地。反了,他居然没有料到问题出在派出的禁军身上!莫非禁军三将领早有反意?他以手撑额,陷入深思,却怎么也找不出谋反的联系与理由。
那三人,唯一的共同点大约就是身世,都是来自青杨山的散仙。当初他广招天下异能智者,青杨山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忽然,他脑中电光火石一般,想起了炼红夫人。她也是青杨山的人!难道他竟不该杀她么?!
“白虎大人!”
胃宿的声音急急传来,她情急之下,竟然用了旧的称呼。她飞奔而来,将白虎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确定没有任何损伤,这才松了一口气。奎宿紧随其后,两人都是神色凝重。
白虎顿了一下,沉声道:“奎宿,禁军谋反的情况你去前方勘查一下,如果遇到近衞军,全权交给你处理,务必将叛徒清除,不许留一个活口!胃宿,你跟我来,我要去洗玉台看一下大致情形。”
奎宿答应了一声,立即消失在影子里。胃宿急道:“银牙阵没有人看管,万一崩溃了怎么办?女宿呢?”
白虎转身就走,一面道:“澄砂在生产,女宿去保护她。银牙阵的事暂时别去管,先把内乱平定了再说!”
澄砂在床上生不如死地挣扎着,腹痛越来越激烈,她浑身的气力好像都因为阵痛而消失了。那个稳婆一把撕开她的裙子,看了一眼,低声道:“你运气真不好,居然是难产,胎位倒了。”
澄砂乍一听这声音,只觉有些熟悉,忍不住抬眼一看,却见那稳婆揭开蒙住头脸的青布,露出一头乌黑的青丝,肤光胜雪,明艳不可逼视,一双眼亮若晨星,冷若秋水。澄砂大惊,喃喃道:“居然是你……你,你不是已经……”
那女子呵呵一笑,傲然道:“要怪就怪白虎孤陋寡闻!难道他竟不知道,嫣红山五代才出一个双头狼妖么?掉一颗脑袋,又有什么大不了?!”她扯开领口,果然右边肩窝上一个巨大的疤,还没愈合。
澄砂在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是你……难怪……难怪青杨山的人答应得都那么轻松……你,你做了手脚,对不对,炼红夫人?”
那女子正是炼红,她笑了笑,却不说话,坐去床边洗干净双手,替澄砂扶正胎位。
“你暂时安心生你的孩子,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我可不会趁虚而入。”
澄砂咬牙忍住剧痛,喘息着说道:“你……推翻太元山……是想自己做王吗?”现在回想起来,松林答应与自己合作,叛乱的时候一切都十分顺利,果然是因为她在后面推波助澜。神界禁军三将领都是青杨山的人……不,不止,神界有近八成的神官都是青杨山过来的散仙!她竟然都能够买通?!
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炼红冷冷说道:“白虎最大的错误,就是小看了我。他当初广招贤人,原本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去,若不是我在后面帮了他一把,将青杨山的人借给他,只怕太元王朝到如今都只是一个梦吧?现在人我该要回来了,仇我也该报了。嫣红山的血债,要太元山上下加倍偿还!我说到做到!”
她又笑了一下,“至于王,我没兴趣。说起来,你也帮了我不少,假若没有你当初的鼓动,三镇的凡人只怕也不会乖乖听话。我只要说一句暗星被雪藏,太元王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他们便都激动起来了。你仔细听听——”她指向窗外,外面杀戮声震天,“那些都是为你而来的人哦,全天下马上就是你的了!”
澄砂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生产的那种奇异的撕裂的痛楚,令她几乎要晕死过去。炼红拍拍她的脸,“别昏过去!加把劲,孩子快出来了!”
澄砂忽然尖叫一声,听起来好像受伤的幼狼,凄厉惨然,炼红手上忽然一重,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儿稳稳落在掌心,微微扭动。她笑道:“喂,你看看!你生了个儿子呢!”
她忽然愣住,澄砂面上露出一个奇异的,虚幻的笑容。“炼红夫人,”她轻轻说着,“你虽然很厉害,可是,你果然一点都不了解凡人的心呢……”她从枕头下面取了一把小刀,飞快割断孩子的脐带,看也不看一眼。
“我走了,你休息吧!孩子我洗干净了放你身边。”炼红说着,熟练地托着小婴儿,将他放去盆里匆匆一洗,拍了一巴掌,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嘹亮。“嘿,倒是个好小子。”炼红笑着,取来床单将他裹起来,放去澄砂的身边。澄砂已经闭上眼睛,看上去好像睡着了。
炼红很快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小孩子的哭泣声,女宿自始至终都垂手站在墙边,动也不动,好像一个幽灵。
澄砂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那孩子,他还没睁开眼睛,但是柔软卷曲的头发分明是灰白色的,眉目清秀文雅,与白虎有六分相似。她默默拿起匕首,抵去孩子的脖子上,刀尖立即迸发出闪烁的电光,她竟依然戳不下去。
澄砂颓然丢下匕首,半晌,她忽然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艰难地在脖子上摸索了半天,终于取出一个红丝线栓着的玉色小角。她把玉色玲珑角缓缓套去孩子的脖子上,然后,犹豫着,似乎很艰难又很新奇地,用食指在他脸上轻轻一碰,抚摸了一下。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安静地闭着眼睛,小小的嘴巴一动一动,本能地要喝奶。澄砂泪流满面,终于转头不去看他。她披上一件外衣,缓了一口气,然后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女宿……”她轻声唤着,“你过来。”
女宿很快走了过去,怔怔地问道:“暗星大人有何吩咐?”
澄砂坐在床上,仰头静静地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忽然抬手去抚摸他的脸颊,轻声道:“袭佑……我一直都没告诉你,你长得好像袭佑……”
话音一落,她的右手快若闪电,猛然捅去他腹中,微微一绞。女宿浑身一抖,面上的神色古怪又茫然,仿佛大梦初醒,眼怔怔地看着澄砂惨白的脸,她的眼神阴狠而又惨烈,然而声音却温柔地呢喃着,“感谢我吧,你有幸死在我手上。倘若不是你,倘若没有你……倘若我没有那么相信你……现在不会是这样的……你是我在世上第三恨的人。”
女宿的神情由惊讶变成痛楚,由茫然变得有些温柔,他慢慢伸手,抓住她的一绺淡金色长发,从指尖到掌心,一寸一寸地爱怜抚摸。他忽然柔声问道:“你第一恨的人,是谁……?”
澄砂居然笑了笑,那笑容里隐约还残留着往日的天真明媚,她说道:“那还用说吗?我最恨我自己。”
她把女宿用力推开,他砰地一下倒在地上,鲜血从身子下面蔓延开来,他的手脚微微抽搐两下,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可是谁也听不见了。他的眼睛还睁着,眼怔怔地看着她艰难起身,眼怔怔地看着她扶着墙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她白色的裙子上全是血,每走一步,就有血迹留在地上。
“如果还能重来……”他这样对自己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说着,如果还能重来……可是,世界上永远没有如果这一说。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终于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