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烦他,转过身去兀自摇扇:“你听岔了,我什么都没说。”
他觑脸笑道:“那咱们回房再议一议孩子?”
音楼一个没忍住,差点就漏了底,忙别过头道:“今儿不行。”
他不明白了:“为什么?咱们常议孩子,今儿怎么不成?”细打量她脸,“是身上不方便么?”
他也做过司礼监掌印,宫女子在尚仪局和敬事房的记档都要送到他值房过目,扣牌子无非是月事和有孕么!这人精明起来很精明,糊涂起来也够受的。音楼站起身缓步踱,琢磨着是不是该筹备小孩儿衣服啦,甭管这趟有没有,先置办起来总没错,现在不似以往,没有下人料理,一切都要靠自己,她一个女人家不过问,难道叫他来操心么?
她想一出是一出,提起裙片就下了亭楼。
他在后头追着,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知道问不出原委来,也不多言,只管旁边观察,她并不管他,进了屋子翻箱倒柜找尺头,一样一样花色挑,挑完了归置在一起,翻到箱底时扯出他以前的玉带,拿在手里端详半天,似乎发现了价值,坐在灯下找剪子,把上面大片的金玉拆下来,拆完了值钱的东西倒不稀罕,一条莽带颠来倒去看,然后叠起来,卷进了尺头里。
肖丞看了半天,似乎看出点端倪了,小心翼翼拉住她的手问:“你是不是有了?”
她愣着两只大眼睛看他:“被你瞧出来了?我原想明儿问过了大夫再告诉你的。”她羞赧道,“只是觉得有点儿像,我也不敢肯定,好歹要等大夫诊过了脉才能知道。”
她这裏还在解释,肖丞已经忙乱起来,点了盏灯笼吩咐她:“你别乱走动,快歇着,用不着等明天,我这会儿就去请陈先生……你躺着,别动!”
他很快出去了,音楼想叫他都来不及,她哭笑不得,这人一向沉得住气,这回方寸大乱,可见盼了很久了,只是不好说出口罢了。
是时候该来个孩子了,他们相依为命却幸福美满,再来个小人儿就齐全了,人口壮大了,她和她就更紧密了,因为自己总是很傻,总是怕,怕他哪天会突然消失,就像在宫里那时一样,她面对高高的墙,孤立无援。
芽庄人口不太多,整个城只有两位大夫,陈先生通中原的岐黄,医技似乎也更高。他们来得比想象中的快,她几乎可以看见秦淮河那晚,他两个起落就到河对岸的样子。
肖丞有点慌,拱手请陈先生坐:“劳烦先生诊治。”
陈先生是个蓄着菱角胡子的小老头儿,平时有来往,人很和善。音楼坐在对桌,撩起袖子把手腕搁在迎枕上,夫妻俩如临大敌盯着他,倒把他弄得十分紧张。
心跳隆隆的,陈先生搭在她脉上的手指仿佛掌握生杀大权。音楼巴巴儿看着他,半晌他终于收回手,脸上有了笑模样:“恭喜方先生,尊夫人的脉是喜脉,嗜睡恶心都是有孕引起的,不妨事,好好颐养一段时候,慢慢就好了。明天我让人送些保胎的药来,发作得厉害用一点,平常没什么不适就顺其自然。有些富户一听说有孕,恨不得大夫把药柜搬到他府上,这样不好,是药三分毒,你们中原人说医者父母心,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言,少吃药,不宜劳累,坐胎头三个月忌房事,等显了怀适当散散步,将来分娩不至于吃太多苦……”
他絮絮嘱托,也不知那对夫妻听没听见,只管相拥而泣去了。陈先生见怪不怪,这样恩爱的小两口有了孩子,能不高兴疯了么!他笑着把医箱收拾起来,说了两句恭喜的话便告辞出门了。
“不成,我要置大宅子,下面伺候的也不能少,你现在要人看护,万一我没顾及,你身边有人跟着我才踏实。”他在屋里团团转,“后天我去买木板,给咱们孩子做个摇车,还有尿布褥子,用不着你自己准备,回头一样一样都由我去办……”他仰起脖子双手捧脸,嗓音里带着哭腔,“天爷,我真太高兴了,我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后……祖宗保佑,总算功夫不负苦心人。”
前头说得很感人,最后一句简直找骂。音楼本来眼泪汪汪的,被他这么一打岔愕住了,“这人怎么这么没正形儿呢!”看他忙乱得不知怎么才好,上去拉他坐下来,笑道:“不就有个孩子么,又置产业又买人,那点老底全露了。我没事儿,穷苦人家就不养孩子了?咱们还像以前一样,我不稀图别的,来芽庄这段时间也习惯了,自给自足,自个儿照顾自个儿,再不济还有你呢,哪里就委屈了我?”她偎进他怀里,盘弄他领上圆圆的盘扣,轻声说,“我觉得像做梦一样,你别动,让我靠会儿醒醒神。”
他自然不动,但却似怀揣了个宝贝,从头摸到尾,手探进她衣裳里,抚她的肚子,抑扬顿挫哼唱起来:“咱家也有儿子啦……”
好容易有孕,肖丞那份体贴更胜从前,做买卖不那么上心,媳妇儿要举在头顶上。音楼这胎怀的很好,许是颐养得宜,肚子吹气似的大起来,前两个月还常孕吐,胃口不好,后来倒是不吐了,可是口味变得很奇怪,闹着要吃蛤蜊和螺蛳,把肖丞弄得焦头烂额。
这种贝壳类的东西不像鱼虾,带着寒气的,有身孕的人当忌口。他不让她吃,她嘴馋闹脾气,别别扭扭半天不搭理他,他含笑在边上看她,仍旧满心欢喜。那圆溜溜的肚子长势喜人,六个月就顶的上人家将生的大小,只是可怜她,似乎比一般人更累,坐在那里起不来身,眼泪汪汪想办法,想让他找布带兜起肚子挂在脖子上,试图减轻些份量。
“那怎么成,别异想天开!”他当然要拒绝,没听说哪个孕妇这么干过,可是心裏老大不忍,搓搓她的手安抚她:“好媳妇儿,等孩子落了地,我给你做炙蛤蜊,做满满一大盘,都是你一个人的,再咬咬牙,还有三个多月就苦尽甘来了,你瞧咱们盼他盼了那么久,虽然他磨人,好歹是咱们的孩子,我是没法儿替你,要是能替你,我情愿自己受这份罪。”
瞧这话说的!她皱着眉头说:“连这活儿都让你代劳了,我干什么呀?得了,出去溜溜弯吧!”
两个人手挽着手在海边上慢慢溜达,她看天上的云,指着这朵说像窝头,那朵说像柳叶糖,他听在耳朵里,又好笑又唏嘘。
走出去一里地,遇见了补网回来的吴大娘,客客气气打声招呼,吴大娘打量音楼的肚子,奇道:“平常我去店里总看你坐着,今天才发现肚子这么大了!几个月了?快生了吧?”
音楼说:“还早呢,才六个多月。”
“六个月?”吴大娘讶然道,“那也太大了,依我看是个双胞儿,你们好福气啊!”
两口子面面相觑,音楼是头回怀孕,不懂得里头玄机,呐呐道:“陈先生问脉的时候并没有说是双胞儿……”
吴大娘摆摆手道:“脉象上时看不出单双的,女人们生养过,就靠体态,大抵能猜出几分来,当爹的晚上回去趴在肚子上听,月份大了能听见嗵嗵的心跳,要是两边都有动静,那十有八九错不了了。”
要么不来,一来来俩,老天爷也太给肖丞面子了!两个人高兴坏了,赶紧往回赶,到了家点上灯,他扶她在椅子里坐下,解开罩衣看,那肚子像只倒扣的锅,锅底尖尖的,因为有胎动,形状总是不太规则,他轻轻抚了好几下,在那紧绷的肚皮上亲了两口:“好孩子,叫爹听听,到底是独一个呢,还是哥儿俩?”
孩子像听得懂话似的,安静下来,不像之前伸胳膊抻腿满肚子翻筋斗了。他贴上去,隐约传来小而脆弱的咚咚声,跳得很快,挪个地方,渐渐那心跳有回声似的,一前一后错开,咚咚、咚咚……他寒毛直竖起来,哆嗦着嘴唇抓住音楼双肩:“是……有两个。”
她愣愣看着他:“听准了吗?”
他用力点头:“准得不能再准了。”
难怪肚子这么大,果真有两个!音楼咧着嘴笑:“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啊!你和肖铎是双生,咱们这会儿也有两个,好极了!两个什么?儿子?闺女?还是一男一女?”
“甭管是什么,横竖他们以后比我和肖铎强。”
他在一旁坐下来,不知怎么沉默了。音楼偏过头去看他,灯下的侧影有种难以言说的悲伤,他知道他又在思念父母兄弟,一个人再了得,心裏总有温柔的地方来存放家人,以前他只能卯足了劲往前冲,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忆过去,现在纷争去远了,悠闲度日,人也变得柔软,孤零零往那里一坐,叫她心疼。
她起身走过去,捋捋他的发,把他带进怀里:“我们肖家慢慢会壮大起来的,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和孩子,地底下的家里人,瞧见咱们过得好,必定替我们高兴,咱们这胎是双胞儿呢,连着肖铎那份也一块儿生了,我明白你的心,要是实在难受,咱们把爹娘和肖铎的牌位都送进庙里去供奉,涂蔼大师不是要建地藏庙吗,咱们多尽一份力,请他辟出个地方来,让咱们家人跟着受香火,这样好不好?”
安南人对逝去的祖先很崇拜,常把牌位送进庙里供奉,音楼早就有这想法,一直没和他提,因为知道他不会答应。
他果然摇头:“上头名字篡改了,功德还是白做,要是不改,万一叫有心人落了眼,招出什么祸端来就不好了。”他勉强笑了笑,“你也说了,我还要你们,父母兄弟不在固然可惜,老天爷夺走一样,别样上总会补偿的。”说着摸摸她肚子,“这不,补偿来了,可我有些担心,两个好虽好,你生起来只怕辛苦。”
她心裏也害怕,却不愿让他担心,因笑道:“知道辛苦就要加倍的对我好,虽然你已经够好了……”她吻吻他的唇,“督主沦落到做饭洗衣的地步,叫你以前手下那帮人碰见,不知是个什么想头。”
说起这个有点臊,如今是廉颇老矣,怎么骄矜早忘了,曾经笔杆稍不称意就撂挑子的手,如今做羹汤、浆洗衣裳,干得风生水起,不光这,要不了多久还要带孩子,以前从没设想过有这一天,屈才屈大发了,可即便如此,还是乐此不疲。
“我三饱一倒,过得逍遥,洗衣做饭我乐意。”他在那高耸的胸上 了一把,“我是有妻万事足,碍着别人什么?”
有钱难买我愿意,这样最好。
音楼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孕期里各人症状都不同,她的更严重些,从八个月起开始水肿,肿得两条腿没法走路,这还是其次,要命的是肚子越来越大,皮肤绷到了最大限度,常常痒得抓心挠肺,那两个孩子在裏面倒很活跃,所以经常能看见一个抹着香油的晶亮的肚子搁在床板上,隔着一层皮肉,两只小脚各自做个漂亮的踢滑,从中间往两边呼啸而去。
这样的日子,真是痛苦与甜蜜兼存,等了很久,盼了很久,终于到了着床的时候。
那天阵痛来的汹涌,生双胞儿风险大,肖丞看见她发作,把所有能请到的接生婆都请来了,他们是外乡来客,在本地无亲无故,好在平时口碑不错,邻里都很愿意帮忙。安南和大邺的规矩一样,男人不能进产房,可他并不在意,最艰难的时候他要陪在她身边,毕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自己人,他不在,音楼没有靠山。
他给她鼓励,抓着她的手不放,她在用力的时候掌力极大,把他握得生疼,因为是头胎,生起来很不容易,从午后一直耗到深夜,实在是漫长苦难的经历,他看见她满脸的汗水,但是心裏有希望,眼神澄澈明亮,反倒是自己没出息,紧张得头昏脑涨,视线扭曲,连门窗都有了弧度。
记不清等待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了,只知道难熬至极,唯一能做的是给她鼓励,音楼在大事上一向很坚强,她没有哭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终于有了进展,他看见稳婆倒拎起一个红通通的东西,还没反应过来,一声啼哭从那幼小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一下击中他的心脏。
“恭喜方先生啦,是个男孩。”吴大娘把孩子包起来送到他面前,皱巴巴的一张小脸,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从那道微微的缝隙里看他父亲。
肖丞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庞大的喜悦穿透他的脊梁,那是他的骨肉,天天的念叨,他终于来了!他打着摆子把孩子抱进怀里,不敢用力搂住,半托着送给音楼看。
双生子的个头相较单生的要小得多,可是孩子看上去很好。她挣扎着摸摸他的小脸,感觉手指头上冰凉都是汗,没敢多碰,让他把孩子交给奶妈子。才落地的经不得饿,喂得饱饱的,吃完了好睡觉。孩子睡觉长个儿,三天就能大一圈。
两头都记挂,记挂儿子,还记挂肚子里那一个。羊水破得久了,不能顺顺当当生出来,对小的不好。有的产妇两个间隔的时间长,有的却能连着来。她运道算高的,休息了一盏茶时候,也没怎么觉得疼,大概是疼得麻木了吧,听见接生婆说孩子进了产道,看得见脑袋了,有了前头一个,这个生起来轻省些,但也费了一番功夫,憋得脸红脖子粗,突然一松快,便听见那头细细的哭声传来,猫儿似的,声气大不如前一个。
她心裏有点着急,听见吴大娘又来报喜:“哎呀真是太齐全了,难得难得,是个姑娘!”
老天厚待,儿女双全了,可是小的实在太小,他都不敢上手抱。
吴大娘笑道:“大的在娘胎里抢吃抢喝,小的斗不过他,难免吃点亏,落了地后各长各的,慢慢就追回来了,不要紧的。”
两个孩子五官是一样的,只是一个长开些,一个还是一团。肖丞对吴大娘千恩万谢:“我们夫妻在芽庄没有亲人,这趟全靠邻里帮忙。”取出二十两利市来交给她道,“内子才生产,床前离不得人,这是给大家的谢礼,劳烦大娘替我打点,今天辛苦大娘了,等内子满月,咱们再登门拜谢大娘。”
二十两银子的谢礼,对于靠海为生的渔民是笔不小的数目。那些惯常接生的女人们,每次得到的不过两对发糕外加一吊钱,这趟来每人派下来能挣四两,已经是市面上难寻的高价了。
吴大娘响亮应一声,招呼善后的加快手脚,屋里收拾妥当了方退出去。
孩子有乳母喂养,音楼太累,一面牵念一面又睁不开眼。蒙胧中看见肖丞在她床边坐着,不知是擦汗还是擦泪,偏过头去,悄悄在肩上蹭了蹭。
原本以为孩子落了地,家里肯定要乱套了,可是没有,他请来的两个乳母并不离开,常住在他们家里,不单如此,周边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一个个精干警敏,分明和当地的土着不一样,她知道他开始动用他私藏的那些人了,一点后路都不留,那还是肖丞么?
琐事不必他操心,他又成了那个仪态万方的督主,抱着儿子逗弄,告诉他:“你叫既明——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爹盼你将来有出息,能保护家人,能定国安邦。”儿子没理睬他,吹起很大一个泡泡,“啪”地一声破了,溅了他一脸唾沫星子。
儿子眼里没有他,他转而去讨好闺女,小二生来孱弱,当爹的总是偏疼她些,接过来捧在胸口,轻声唤她:“小二啊,爹给你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安歌,安歌送好音,你瞧和你母亲的名字连上了,你高兴么?”
闺女比儿子贴心多了,小二看着他,露出牙龈冲他笑,他还没来得及感到欣慰,孩子打个嗝就开始吐奶,白腻腻的两股从嘴角一直流到后脑勺,把他新换的衣服都弄脏了。
平时那么爱干净的人,遇见两个小霸王也没法子。再说这世上哪有嫌自己儿女脏的爹妈呢!肖丞灰头土脸依旧很快乐,在那寸把长的小脚丫上亲了又亲:“我闺女真聪明,不舒服就吐出来,咱们从不委屈自己。”
音楼产后十几天,对自己的体形恢复很觉不满,之前肚子撑得太大,一时间缩不回去,站在那里还像三四个月时的情景,真着急啊!她哭丧着脸看肖丞,把一卷绫子交到他手上:“你使劲扽着那头,我得好好勒上一勒。”她把一头裹在肚子上,陀螺一样转圈,转得头昏脑胀,一下子扎进他怀里,“小二她爹,我的肚子要是回不去了,你会不会瞧不上我?”
他把她圈在怀里慢慢摇晃:“不会,你给我生了两个孩子,我感激你都来不及,怎么会瞧不上你!你是我们肖家的大恩人啊,这辈子我都要好好报答你,至于肚子,年轻轻的,过阵子自然会複原的,其实你不知道,你怀孕的时候最美了,比我头回见你还要美。”
虽然听得受用,但是心裏依旧不好过:“裏面有孩子你才觉得美,实心的饺子就没意思了。”
“没孩子还能有牛黄狗宝。”他笑道,“你就这么养着,我嫌弃自己也不能嫌弃你。”
“小二她爹……”
“小大他娘……”
两人一吹一唱,常在房里玩这套把戏。音楼现在自信心锐减,只有男人不断安慰才能找补回来。
小大和小二渐渐长出了人模样,安南气温偏高,小孩儿用不着包裹襁褓,就穿小褂子,两个并排躺着,扎舞着手脚,一样粉雕玉琢的小脸儿,看着能把人心看化了。她常坐在边上摇摇车,抱抱这个,再抱抱那个,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孩子能比他们家的更漂亮,先前吃再多苦,现在看来也值得了。
女人做了母亲,精力难免要分散,她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偶尔发现肖丞心不在焉,问他他总推说没什么,她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安南国君派人来,她才意识到安南他们是呆不下去了。
几位官员进了他们的铺子,站在店堂一隅四下打量,对看店的伙计拱了拱手道:“我等奉命前来拜访,劳烦请你家家主出来一见。”
后院十几个人都聚在一处听示下,肖丞睨眼看过去,低声吩咐:“你们看顾好夫人和少主,我先去探探那些安南人的口风,回来再作计较。”
他要往前去,音楼奔出来,抓着他的手问:“他们是来拿人的么?难道紫禁城里得了什么信儿,打发这裏的布政使寻根底?”
他笑了笑:“大邺早就不在安南设布政司了,你放心,几个泥腿子我还应付得了。”说完抖抖袍角,转身往店里去了。
既然引起安南国君瞩目,到最后无非两种可能,来人若不是为捉拿,那就是衝着招安。
果不其然,有求于人,那些小国官员很会以礼待人,一个满揖,几乎把两手抄送到地上去,“大国上宾,莅临我安南弹丸之地,不周之处,诚惶诚恐……”
话没学囫囵,说得也不叫人动容,肖丞把礼还回去:“方某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受诸位大人如此礼遇!方某虽从邺来,不过以买酒为生,万不敢自称上宾,诸位大人如此,委实叫方某忐忑,莫不是哪里出了差池,错将方某认作别人了?”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文绉绉再行一礼,赔笑道:“不曾 ,卑职叫吴桃,隆化八年出使过大邺,彼时曾得肖大人多方照应,肖大人是贵人事忙,并未留意我等小吏,卑职们对大人却是记忆犹新,大人是人中龙凤,单凭这堂堂好相貌,要想不叫人记住也难。前几个月底下人来通禀卑职,说光华寺一位香客容貌肖似大人,那时卑职正忙于筹备出使真?,这事就耽搁下来了,昨日方才回朝,便将此事回禀我主,我主得知后大感意外,即命我等前来拜会。”说着略?一下,一个安南人,这么长篇大论真不容易,舌头调不过弯,需要休息休息才能从头再来。
肖铎心裏计较,若是一味打太极,似乎不是明智之举,你否认不打紧,那人要向大邺求证,这么一来倒弄巧成拙了。需先稳住,再徐徐图之。因喟然长叹:“果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我离开大邺来安南,无非是想求得太平度日,没想到才区区一年,就被人勘破了。”
那吴桃奉承道:“大人何等才干,流落在这乡野间太过屈尊了,我主早有口谕,若能请得大人为朝廷效力,必许以高官厚禄,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大小琉球虽然暂时失势,却不能阻止芸芸小国对大邺这块丰泽而迟钝的肥肉的觊觎。他曾主持朝政,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知大邺情况,安南国君是想笼络他,让他出卖故国?
“一片好心,然而太过大意。”他微微一笑,“倭寇滋事,大邺对各属国加强监管,朝中有一批人撤出去,贵国国主不知道么?邀我入朝……不怕有诈?”
那三个官员着实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一层,有些迷惘起来。这事的确有耳闻,里头虚虚实实也弄不清,可他不是太监吗?太监怎么娶亲,还能让女人生孩子?如果不是幌子,那就是叛逃出来的,安南人虽然不及中原人肚子那么多小九九,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肖大人高山仰止,在大邺是极有名望的人,细作这种差事,哪里用得着劳动您的大驾!”
他笑得更奇异了:“既这么,肖某再推脱未免不识抬举,但是目下儿女尚年幼,山妻也需要照顾,可否容我两年?两年后肖某出仕,定为国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到底不是押解犯人,总要人家高兴,硬来不成事。再说他这表情是怎么回事?小国的人眼皮子浅,也容易受惊吓,得回去合计合计。他们都是不做主的人,把消息带给国主,请上面定夺,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既然如此,就按肖大人说的回禀上去,听了我主示下,再来给肖大人回话。”吴桃作了一揖,“卑职们告辞了,肖大人留步。”
肖铎依然很有礼,站在屋角目送他们上轿,风吹动他的衣袂,飘拂翻飞,翩若惊鸿。
“福船停的有些远,安南沿海百姓以打渔为生,若是泊在这裏太引人注目。”他底下人压着嗓门道,“属下买通了船厂的人,唯有停在船坞里才最安全,督主眼下什么打算?若是有必要,属下这就领人把船驶出来。”
他缓缓摇头:“暂时不能走,就算想走也未必走得脱。”边说边回身看,“孩子还太小,在海上颠簸不起,我同他们约了两年之期,两年之中总有疏于防范的时候,且将养,等养足了再走不迟。”
说实话,在外邦流浪,找到一处落地生根不容易。这些属国地窄人稀,要想不被发现,除非一辈子不露面,既然不可能做到,就注定被发现,又要一段时间居无定所,飘到哪里不是飘呢,他如今也有些得过且过了,又不稀图万里山河,只要有个地方落脚,让他能安安稳稳守着媳妇和孩子就够了。
安南国君对他慕名已久,似乎也是个极好糊弄的人,爽快地表示两年就两年,彼此都等得。
争取到了时间,他们一家子仍然过得很逍遥。音楼养胖了,每天对镜长嚎,不愿意吃饭,打算以水果为食。人懒,却爱吃荸荠,可苦了肖丞,和她面对面坐着,面前放只碗,热水里滚一滚捞起来,削完一个放进去一个,那碗却永远是空的,因为削的速度从来赶不上她吃的速度。
值得欣慰的是两个孩子长得很快,渐渐发现会翻身了,会坐着了,会扶着摇车边缘站起来了,几乎每天都有惊喜。
小大是哥哥,样样比小二超前,他会走路说话的时候,小二刚刚学会挪步,一个在地上,一个在车里,小大伸着小手拍打栏杆:“妹妹,妹妹……”
双胞胎从来都在一起,血液里有天生的亲厚,几乎一时都不能分离。牙牙学语过后,两个孩子可以简单对话,对话内容不复杂,哥哥说:“小大和小二,永远在一起。”
妹妹便点头附和:“小二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肖丞和音楼曾经尝试各抱一个分开走,结果两个孩子嚎啕大哭:“我的小二(哥哥),哥哥(小二)好爱你。”
这么丁大点的孩子张嘴闭嘴说爱,肖丞觉得一定是在肚子里的时候学来的,他从来不吝于让音楼知道他的爱,音楼能感受到,那么孩子们也能,只是这类私房话,屋里说说就罢了,被孩子们宣扬出去,还是有点叫人难为情的。
表面上日子无波无澜,私底下音楼还是为安南国君派人来的事忧心忡忡,“你真要在这裏做官么?做了官得办事,见的人多了,万一消息传回大邺,到时候怕要惹麻烦。”
他倒是云淡风轻模样:“一个小国,户二万七千一百三十五,乡五十六,我连大邺的高官都不屑做,倒愿意在这裏过干瘾?你别担心,好好照料孩子就是了,外头的事我自会照料。”
“人想避事,事却找上门来。”她垂首坐在竹榻上叹气,“还以为少作少,五年太平日子总会有,结果才两三年光景……”
“这两年咱们过得不好么?”
她摇摇头:“就是因为太好,好得不想结束。”她看他一眼,当了爹的人,就打算这么一直这么细皮嫩肉下去?她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怪你这长相!索性猪头狗脸,到哪儿都不受猜忌,如今你瞧瞧,人家使节隔了几年还能一眼认出你来,你能不能不要长得这么扎眼?”
他被她掐得闪躲:“这话说的,又不是我愿意这样,再说没这副皮囊,你当初会瞧上我么?”他把小二抱过来,小屁股上拍了拍问:“安歌啊,你说爹爹俊不俊?”
小二对美丑没有概念,她只记得隔壁孩子用竹片绷成的弓箭,流着哈喇子,一根嫩葱似的手指指向外面,啰里啰嗦告诉他:“强哥那个东西……一拉飞得好远,哥哥喜欢,小二也喜欢。”
他无奈叹了口气:“爹不是和你说这个,弓箭是男孩子玩的,你是姑娘,姑娘不玩那个,舞刀弄枪不像话。”
小二一听,立刻在他怀里扭成了麻花,咧着嘴哭,底下两颗牙刚长了半粒米高,口水又多,一张嘴就淋漓往下挂,他没办法,卷着帕子给她掖嘴,最后还是屈服了:“好了好了,不哭了,爹爹回头给你做一把,比强哥的更漂亮,射得更远。”
他对小大呼呼喝喝,因为儿子不能宠,宁愿多摔打,可是小二不同,那是他的心肝肉,眼珠子,就是要天上星星,也得想法子摘下来。
小二破涕为笑,湿漉漉的嘴亲在他脸上:“爹爹俊。”
原来是要以此作为交换条件的,他惊诧不已,这么小就这么多心眼子?
音楼好整以暇凿她的椰子壳,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别瞧我,你的闺女,不随你随谁?”
说的也是,把孩子交给乳娘抱出去,他到窗下舀水盥手,一面笑道:“这丫头属莲蓬的,我瞧比大的更精些。”
音楼唔了声:“都还小呢,能看出什么来!”说着倒了椰汁递给他,“你和安南王约定的两年期限可过去一半了,退路想好了么?”
他抿了口,把杯子搁在一旁,“我曾说要回大邺,你又不答应,倘或安南待不下去,其他属国不去也罢,越性儿走得远远的,下西洋去,我料着安南国君不至于把我停留的消息回禀朝廷,毕竟窝藏的罪名也不轻,但是周边盟国互通声气未必没有,传起来了,往哪儿都不太平。”他背着手缓缓腾挪,想了想道,“这阵子我也四下打探,芽庄周边虽有戍军,但是将领疏懒,底下的兵也不成器,挑个合适的机会,一举就能走脱。我已经命人去筹备了,那艘福船在船坞停了太久,每一条缝都要仔细查验,等一切准备就绪便出海,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一了百了。”
西洋音楼知道,那儿男人牛高马大,皮蛋色的眼睛,顶着一脑袋黄毛,活像庙里的夜叉。大邺和西洋交好,以前也有使节往来,张嘴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想起来有点怕,“他们不会汉话吧,咱们到了那里怎么和人交流?”
他说那不要紧,“我多少会一点儿,当初有个西洋传教士在我府上住了近一年,私交甚好,前阵子我给他写了信,命人先去探路,这会子事都办妥了,只等咱们过去。”
她听了欢喜,笑道:“人生地不熟,有个照应总是好的,以前两个孩子都小,挪地方不方便,现在眼看结实了,海上待得久些也不碍事。”
他点了点头:“叫你们跟着漂泊,我心裏不落忍呐!”
她在他胳膊上拍了下:“说这话做什么,人生这么长,还容不得一时的不如意么?我倒觉得这样很好,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无趣,四下里逛逛才有意思。”
她总不会怪他,逆境无法回避,从来不曾埋怨过半句,这是共过患难的夫妻才有的包容。他把她手上东西搬开,拉她起身抱住,“音楼,我总有满肚子话,无从说起,总之谢谢你,给我两个孩子,给我现在这样的生活,就算有动荡,心裏还是安逸的。”
她捋开他鬓角的发,摩挲他的脸颊:“也不会后悔遇见了我,是么?”
她如今长成个小妇人,成熟鲜焕的,魅力远胜从前,他吻她的额头,嘴裏含糊说“我何尝后悔过”,慢慢移下来,盖在她唇上。
四个人的生活和以前不一样,要干点什么都得偷偷摸摸,他们多久没有亲热了……数不清了,总之已经很久了,她有了孩子,精力都放在那对儿女身上,难免要慢待他,有时他也吃醋,别别扭扭提出来,反正遭她一顿耻笑,后来悟出来,想做什么不必沟通,直接行动似乎更好,神魂荡漾里发觉膝盖被什么抱住了,门开了小小一道缝,带孩子的乳娘露了个头,很快缩回去了,低头一看,他儿子仰着脸撼他的腿,糯糯叫他爹爹。
真叫人头疼啊!他把他抱起来:“怎么不歇觉?嗯?”
小大根本不理他,伸着两条短短的胳膊往他母亲的方向倾倒。音楼赶紧接过来,摸摸屁股上的尿布还是干的,在那粉|嫩的脸上亲了亲,孩子就是孩子,目标明确也很直接,小手伸进他母亲怀里,嘟囔念着:“喝奶奶,喝奶奶……”
肖丞不耐烦了:“你奶妈子没喂你么,看见你娘就要奶喝,没出息!”有些蛮横地抱过来,冲外面喊人,叫把孩子弄出去。
孩子没哭,可怜巴巴扁着嘴被带走了,音楼心疼,低声抱怨:“小大不是你儿子么,这么对他!”
“男人大丈夫,腻腻歪歪,将来顶什么用?”一面说一面贴上来,笑道:“他们都歇午觉去了,咱们……”
自己这副样子,还有脸骂孩子!她红着脸推他一下,午后的风吹拂进来,窗上竹帘扣在木框上,哒哒作响。
离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安南国主期间经常打发人送些礼物来,一则示好,二则催促。吴桃是专门负责这项的,来来往往好几次,肖丞夫妇都很恭敬客气。
曾经在大国出任高官的人,到安南来也不能委屈了,上面发了话,封肖丞为谏大夫,算得上是极有分量的言官了,吴桃这天奉旨带上了手谕和蟒带官袍,一大清早便上芽庄来,到了那里见肖丞爬在梯上铺茅草修补屋顶,便笑着招呼:“这样粗活何须大人亲自动手,吩咐一声,没有什么办不妥的。”
他下了竹梯扑扑手道:“闲来无事,自己动手好打发时间。”瞧了他身后人一眼,“尊使今天前来是有公务?”
吴桃应个是:“上回和大人商议好的日子快到了,今日给大人送官服来,我主对大人寄予厚望,望大人造福安南百姓。”
他谢了恩接过来,略拧起眉头一笑:“肖某才疏学浅,得大王知遇之恩,定当尽心竭力辅佐我主,明日就到衙门点卯,我这裏也该筹备起来了……只是既然为主效力,再防贼似的防着我,似乎说不过去吧!”
吴桃会意了,先前怕他远遁,曾经派人监视防范,如今已经邀得他出仕,那帮人也确实该撤了,因讪笑道:“惭愧得很,出此下策,请大人海涵。”回身对同来的人比了比手,命他下令解禁,一面道,“大人的代步我已经派人准备好了,唯恐大人坐不惯安南的轿子,叫人仿大邺的大小替大人定做了一抬。河内的大夫府也已经布置妥善了,请大人择日启程,总屈居在这小小的芽庄,不能施展大人的才华。”复揖了揖手,“大人事忙,卑职就不叨扰了,明早再来,接大人一同前往河内。”
他还是淡淡的模样,点头道:“给尊使添麻烦了,肖某过意不去得很。”
他是为明天没法让他交差感到愧疚,吴桃却并没有察觉,只当是邺人普通的寒暄,客套两句也就告辞了。
次日朝阳东升,陌上行来露水打湿裤管,到肖家酒馆门前时,只见门扉大开,着人进去查看,早已经人去楼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