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有阳光时,莲蓬头喷下的洗澡水里就有彩虹;晚上站在马路上向前看,会看到成排的路灯们一串串亮起就像夜的项链;夜晚的树会把树梢末端越伸越高就像在试图寻找外星朋友;而一阵风吹过后,树枝们都像听摇滚乐般开始摇摆pogo;还有她此前黑发中夹杂的少许白发,竟然全数重新长为黑发了……</small>
天黑了。又亮了。
像天空眨了一次眼睛……
美梦醒来,一日三秋。
然后,有一天,她会天经地义地遇见另外一个人,无论她多么不愿离开失恋的美丽国度,命运总会让她在有一天——遇见一个名字叫作姜予的人。
那天,她见到他。然后她看到,整个世界都缓缓变成了他的布景。他对她满脸热情地笑,唇角带着一点点羞涩,这笑容裏面热情的热就洒进了她的心间。
她毫不怀疑他可以用他热情的热煮熟一碗阳春面。
他牵起她的手,她感到来自他手心的温热,正从她的手心流向她的全身——曾经被冰冻的一切,正在慢慢解冻,血管河流流向远方,骨骼山脉绵延千里,热在她的肉裏面,像春天一样催开了她的每根汗毛,甚至抵达了那些没有冰冻过的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存在的某些角落。
她又恋爱了。又,是多么值得伤感的字眼,而她终于忘记了这个字。
她恋爱了。
她感到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她终于又能看到,树叶是绿色的,又能感到,吹在皮肤上的风,是来自大自然的性骚扰了。
傍晚她独自走过一个桥洞,身上带着姜予赠给她的一些糖。
她看到一个乞丐躺在棉被里——一只破碗和一个暖水壶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全部资产,然而他面容坦然对此毫不在乎,正藉着昏黄的路灯翻看一本连环画。她缓缓从乞丐身边走过,从口袋中拿出自己的一颗糖,递给乞丐。
她看到乞丐从她手心裏拿过糖,用眼神对她表达着谢意,然后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口中。
她微微一笑,走出桥洞。
她想象着那颗糖在乞丐的口中,会散发出怎样前所未有的甜蜜,甜蜜得让乞丐感到自己似乎恋了爱。
恋爱的乞丐。
棉花糖小姐出生的时候,做棉花糖的叔叔正望着前面街上某个神似旧日恋人的人出神,一不小心就多放了许多糖,所以棉花糖小姐的心特别甜。
叔叔不舍得将这个棉花糖卖掉,于是就把棉花糖挂在制糖机的前面做样品。
一阵柔风拂过,棉花糖小姐张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她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甜的——太阳是火红的甜,墙壁是灰黑的甜,孩子是透明的甜。
也因为棉花糖小姐天生是甜的,所以她从不需要外界的什么力量来使自己的心变得甜。这大概是她没有像其他棉花糖一样非常享受于被吃客带走的那种甜蜜的原因吧。
一天终于快要结束了,昏黄路灯下的棉花糖小姐因为吹了一天的风而显得有些疲惫了,周身也沾染了些许尘埃。
叔叔看到她身上落下的尘埃,皱了皱眉。只得把它取下来,随手送给了路边的一个乞丐先生。
乞丐先生住在桥洞里。除了阳光和时间,一无所有。哦,还有一个虔诚的心愿:想恋爱一次,哪怕和空气呢。
乞丐先生接过棉花糖的那一刻有些麻木。但随即他就被棉花糖的香甜气息所深深吸引了,情不自禁地咬了下去。甜甜的。
棉花糖小姐睁大眼睛看着乞丐先生——乞丐先生的眼睛是浑浊的甜;脸是灰黄的甜;心脏是空白的甜,此刻正被甜填满。
而这种甜也从乞丐先生的味蕾散发出来弥漫了整个世界——那一刹那他眼中的阳光和时间都是甜的。
棉花糖小姐一点点消失于空气和乞丐先生的舌尖。
乞丐先生望着眼前仅剩的阳光和时间出神。 他想在他的后半生里,至少有那么一次吧,他应该被人问到:“请问,棉花糖是什么味道的?”他想他会这么回答:
“那就像和空气接吻。甜甜的。”
她写完这篇童话,伸了个懒腰。每次伸懒腰,总有种自己还在发育的美丽错觉。
姜予是毫无疑问的第一读者,她看着他在电脑前,一行行地阅读她一行行写下的文字,不由得想起了从前那些在深夜写过的诗篇们——曾多么渴望,能被某一个人读到。就像她看舞台剧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最惹泪点的不是朱丽叶说“我想和你一直说晚安,直到天亮”,也不是罗密欧说“我要祷求你的允许,将手的工作交给嘴唇”,而是给罗密欧送信告知他朱丽叶是假死的仆人说:城里发生了瘟疫,马儿死了,路途遥远,信无法送到了……
她又想起了许路曾带给她的深深哀愁。也许正是因为这哀愁的美丽,才让她反覆想起并让这个在姜予身边的她变得更美丽。而当姜予读完那篇童话,转过身看着她,对她发出热情的笑,她心中的哀愁正一缕一缕蒸发掉。
和他在一起是多么开心呀——如果说许路曾在她心中建了一座童话城堡,那么姜予则让她真正成为了城堡里的公主。
每天早上,当她又一次穿过漫长的黑夜,终于独自醒来之后,忽然发现自己正躺在姜予的臂弯之中,从他心脏里发射出来的热血的温度正从他的怀抱缓缓流向她的全身——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比他的怀抱更温暖了,而所有的恐惧,都被他的手臂阻挡到了另一个世界。当他也终于醒来,他们看着对方梦境一点点脱落的脸,在对方的眼睛里一点点更加清晰,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度过了几生几世。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冬天,送走了寒冷。春天的时候,她感到他变成了一头小浣熊,只想每天抱着他在草地里打滚玩。
他做饭给她吃——他做的饭,带着人间最美的烟火味儿,一点点滋养着她脱离地球引力的心。她感到他似乎在她身体里养了一群金鱼——袅袅的火红色,在她身体中四处流窜。他注视她的目光牵引着鱼群的游动方向,海水吻向海岸,她的经血滋养了指南针。再也没有什么能唤醒她身体深处沉睡的情欲之海了——除了他那总是带着热带植物密集散发出潮湿热气的手心。
他牵着她的手去看演出。一个他们共同喜欢的乐队。她和他站在疯狂的人群中,她的心反而平静而虔诚起来,她凝视着正向全世界发射音乐的舞台,只见鼓声作为鼓手生命的延伸,伸向她。在她听不见自己心跳的时候,鼓手替她重新敲响。
她的心渐渐复活过来——这才发现,此前自己的生活,简直等同于行尸走肉。
舞台在乐队的演奏中渐渐变成了大海,海浪一波一波抚慰着她,她心中累积的情绪越涨越高,最后,她感到从台上掀过来的音乐像海啸一样扑向她……
她浑身一个激灵,几欲热泪盈眶。
终于,泪一点点悄悄地从眼眶里爬出来,一点一点带走了她心中埋葬的某些记忆。
她活了过来。
鼓掌的时候,她甚至发明了一种新的鼓掌方式:用右手拍击心脏鼓掌。
演出结束,他们从Live House出来,她深深感到:世界,已经和原来的截然不同了。月亮坦荡荡地照射着地球上的一切——月亮知道吗?现在起,所有的事物由内及外,再也不是原来的了。她挽着他的手臂,而从他手臂上散发的溺爱,让她感到自己似乎回到了6岁左右的童年时光——只是这样无忧无虑地被大人们溺爱着,世界就充满着无边无际的希望之光……他们走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仿佛早已走出了城市,正在走入一个深深的山洞。
而就在这时,没来由的雨忽然下了起来,他们却并没有幸运地忽然遇到一把伞。然而他慌忙伸出自己的大手,挡在她的头顶为她避雨,眼看雨越来越大,他索性脱了外套,罩在她身上为她挡雨,任自己被大雨淋透……最终,他们幸运地打到了车,回到住的地方已是凌晨两点,她扶着冰箱微微喘息。有那么一小会儿,菠萝显得很好吃。
她生命中全部的贪婪前所未有地被他全数激发出来,去承接来自他那里的源源不断的溺爱。她想到在她8岁的时候,美丽的仲夏夜,全家人睡在屋顶乘凉,后半夜的时候,她忽然被吵醒,听到妈妈对爸爸说,要下雨了,赶紧把孩子抱回屋吧。而她为了能让爸爸抱一下,就假装自己还没醒……
她是如此贪恋他的臂弯——只要来到这个地方,她的所有感官知觉都变得无限放松起来——在这种无限放松中,全世界都开始变得柔软——所有的树叶都变为嫩叶,公路都变为蕾丝公路,面包车都变为面包……她看着窗外的树木们,感到这些树,都在她此刻放松了的感官中,变得比平时更高,更远……仿佛来自某个童话中的森林。
而仅有的五官是远远无法承接这些宠爱的,因此她逐渐迷恋上了耳环——她的第六官。羽毛耳环让她感到自己的五官如同天山上的云一样缥缈而虚无,流苏耳环像她浓密的头发一样隐藏着她无数的小秘密而让她的五官变得神秘,绒毛耳环的每一根毛毛都充满了撒娇的预兆而让她的五官变得娇媚,花瓣耳环带着离开花朵的伤感而让她的五官变得柔弱,珍珠耳环还带着在蚌壳里做过的梦而让她的五官发出梦幻的光辉,蝴蝶结耳环因为和蝴蝶是近亲而让她的五官散发出翩跹起舞之美,青铜耳环则因为能让看到的人致幻而看不清她的面容……每次戴上耳环,她都感到自己的容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种变脸游戏深得她心,就这样,她有了很多个自己,获得了更多的宠爱。
她不允许他有任何动作是和爱她无关的,不允许他任何一次呼吸和爱她是无关的。而他欣然应允求之不得。
在一个无风的晴朗夏夜,他们肩并肩坐在一片草地上。
“看,这些灯,都是我们的孩子好不好?”姜予指着周围草地上的地灯,微笑着深情地说。
她顺着姜予手臂指的方向看过去,地灯映射着青草幽深的青,发出莹莹青光,射入夜空之中。从他们这个方向看过去,草地上的地灯繁繁点点,就像一个绿色的天幕,闪着点点繁繁的星光。她的心因此而再次融化。这句话正在成为她的一块有着神奇能量的巧克力,无论什么时候想起这句话,都会像吃了巧克力一样,感觉到多巴胺在体内渐渐萌发,然后整个人陷入一种没理由的美妙愉悦之中……
夜色在越来越深。她一直暗自低低回味着姜予刚刚的那句话。夜风温柔地撩起发丝,轻轻拍打在脸上、肩上,而她心中回味着的这句话,正在被她藏到心底,藏成秘密——完完全全密封起来,以为这样,就可以抵抗所有破坏,就会永远完好无损,永远永远。
他们就这样一起度过了夏天。每年的夏天,她都觉得会有什么奇迹即将发生,然而直到整个夏天过去,这个季节除了带走她一整个夏天都没有见证奇迹发生的失落,似乎什么也没有带来。而这一年的夏天,她在他的身边,似乎看到了奇迹的影子:有阳光时,莲蓬头喷下的洗澡水里就有彩虹;晚上站在马路上向前看,会看到成排的路灯们一串串亮起就像夜的项链;夜晚的树会把树梢末端越伸越高就像在试图寻找外星朋友;而一阵风吹过后,树枝们都像听摇滚乐般开始摇摆pogo;还有她此前黑发中夹杂的少许白发,竟然全数重新长为黑发了……
然后,秋天又来了,虽然她仍然没能调制出“北京之秋”这款香水,但这款香水的香味却永存于她体内。只是那香味从去年起,多了一点点失恋的香味。而正是因为姜予在她身边,那失恋的香味才变得如此美丽。
在一个秋天微凉的半夜,他忽然有点生病——发了点烧。迷迷糊糊之中,他让她去拿药给他吃。而她是一个药物反对者——
“人体一般的感冒发烧都是能自愈的,是免疫系统在自我调节而已,无论吃不吃药,都是七天左右好,吃药有时候反而不好。”
“吃药好得快一点。”他有他固化的生活逻辑,所以他一般是听不到她在说什么的。
“快只是幻觉……好啦,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她抱紧他。然后,两人终于就这样又沉沉睡去。她感到她跌入了他体温的深渊之中,并在深渊中快速下沉,下沉到离开了整个地球……
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她又回到了他的体温上。而他仍在睡眠之中,独留她一个人醒来。
她恶作剧地捏捏他的鼻子,然后在他张开眼的一瞬间快速地吻他的嘴唇。
他早已习惯了她类似种种叫他起床的神奇方式。
他们起床,一些早餐正在等着他们。
吃早餐的时候,他又要吃药了。
她阻止,复读机一样重复了一遍昨晚的话:“人体一般的感冒发烧都是能自愈的,是免疫系统在自我调节而已,无论吃不吃药,都是七天左右好,吃药有时候反而不好。”
“我只想好得快一点而已。”她怀疑他是没有任何记忆的……
“那也不好。”她嬉笑着,“唉,现在暖气还差几天才来,要是你好了,不发烧了,晚上我抱着什么取暖呢?”
他哭笑不得,只好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任自己的人生在她身边破产下去……
而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在他对她的宠爱之中,在她对他宠爱的无情索取之中,他早已将她宠爱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来自她被激发了的所有丑陋人格,变得贪婪而无限索取,充满破坏欲的人。
她只是在某一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她在一场大雾中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神奇的国度——喜欢照镜子的人,最后会住进镜子国。你相信吗?
她相信。她相信她之所以成为今天的这个样子,不管这其中的过程她曾有多么无可奈何多么身不由己,其实都源于她喜欢她今天的这个样子。她是她自己的选择。
在镜子国,她认识了一个叫作绾绾的人。
因为绾绾无法摆脱从清晨张开眼睛,一直到晚上睡觉,甚至在睡梦中也需要照镜子来满足自己喜欢照镜子的心理这一癖好,最后她终于住进了镜子国——她终于不用再随身携带镜子,因为这裏的人,都是用镜子做的——不光人,任何一草一木一城一池一尘一埃全都是用镜子做的。这样不管如何,只要眼睛能看到,就能照到镜子。
有一天的清晨,绾绾刚刚张开眼,便通过天花板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经过一夜的熟睡正在睡眼惺忪地尝试张开眼睛。
第二天,依然如故。天花板上,一个人正躺在床上尝试张开眼睛。
第三天至以后的很多天,都依然如此。直至她有天真实地错觉到:没错,天花板就是我。
不光她和天花板的关系是这样,和其他事物也是如此。她是她看到的一切。比如人。
走到街上去,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是绾绾的折射。绾绾遇见了那么多人,然而始终只是遇见了自己。但如果不遇见呢?有一些自己,她宁愿永远都不遇见,这样就能当作她们从未存在过……在一条街的尽头,终于她还是看见了自己,就站在自己面前,直直地看着自己,在她一步步向她逼近的过程中,她如此抗拒自己的脸一点一点在自己面前清晰起来,但她和她只能1之后必然是2一般地越来越近。在她们相距0.1厘米的时候,那个她弯下颈项,亲吻了她——在她和自己的唇接触的瞬间,她头痛欲裂地醒了过来。
她看到黑暗中稀薄的光折射出的世界,就像梦中的镜子国度一样。循着光,她透过窗户,看到窗外大大的月球,在干净的夜空中,正出神地看着自己。
她又一次望向月亮——月亮记得她每一次的目光,以及每一次目光的细微变化。她感到自己的视线就像一条长长的风筝线,而月亮是自己放飞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