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他从身后紧紧抱住她——这个拥抱完全在她意料之中——进入这个房间起,她就早已被他的气味所完全拥抱,现在他的手臂代替了那些气味,抑或是那些气味成了精,幻化成了他的手臂。他的唇靠近她耳边,唇语一样几乎没有声音地说道:“去洗澡吧。”</small>
她张开眼。
他从远处的黑暗中渐渐走过来,面容一点点清晰起来,走到她身边,将一把牙刷递到她手里。然后,他像对一个家人那样对她笑了笑,右手一把搂过她的右肩,拥着她,朝着通往他家窗口的楼梯走去。她感到他的臂弯就像仲春般温暖,在她全身制造出一个春天来,催开了她全身每个毛孔,千朵万朵的灵魂之花喷薄出她的肉体之香……她感到自己再也难以抑制住身体中那个纵情放荡的人格,而也许,这茫茫的楼梯路,通往的不仅仅是他家的窗口,更是自己此后的命运……
也许刚刚站在窗口下等他太久,一直到她和他开始上楼,她仍觉得有个自己依然站在原地,呆呆望着窗口,望着他们上楼的背影,望着月亮——通过月光望着地球上的一切……
如果从此就要活在她凝视的目光之下,此后所发生的一切都被她的瞳孔如摄像机般录制下来,存储进她脑中的海马体中,那么她也会在她的凝视中,在她的监督之下,不断超越自我成为更好的人……楼梯一阶一阶地抬高着他们,她赴死般的心也一点一点地逐渐浓烈而坚定起来——她像是很清楚,也许再过一小会儿,心底那个只穿白色胸衣、只穿平底鞋的修女人格,便彻底从她心中死掉了,且此生再也不会复生……然而,在这一小会儿中,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此刻包围着她的爱情重要了……她才明白,这一小会儿的爱情,是她的生之源泉,她的死之归宿,是她到达永恒的唯一道路。
为爱献身,是她目前为止所懂得的唯一的英雄主义。她想到——那个决定性一刻是怎样发生的,而那一刻发生之后,自己将如何重新面对这不堪的人生——过去重要的事情在这一刻之后不再重要了,过去自己一直坚持的某些观念从此微不足道了,过去自己心中在乎的一些人,也不得不因此而无可挽回地疏远了——她过去的人生将全部重新改写,她亦会疼得失去任何知觉,仿佛经历了一次小的死亡,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葬送造成这一刻发生的所有过去。她甚至没有多余的细胞和意识再去想这一刻过后的全新人生,只能在结束后,像一块完全被融化掉的巧克力摊在他身边,然后在他逐渐进入睡眠之时,在他大海潮汐一般的呼吸声中,在她的意识逐渐恢复之时,望着窗外越来越深的夜,一点点接受刚刚发生的一切,然后在这一切之上,畅想此后可能会发生的人生。她想她这一夜注定是无法再被睡眠世界所接纳的,然而她又是如此需要做一个梦——她相信,梦境会给予她一些来自神谕的暗示……
想到这裏,长长的楼梯终于将他们送到了六楼,他家的门,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就是这扇了,她想——这就是小时候和堂姐看瓜回家的晚上,光着脚和小腿走在乡间小路,一回头看到的两旁树木无限延伸下去、仿佛通往某个门的那扇门,那扇门从那一刻起,就长在了她小小的心裏,伴随着她一起发育、长大,而此刻,她终于来到这扇门的面前……
她等待着他拿出钥匙,转动锁匙,如同转动她的生命密码——为了打开这精巧的锁,她努力了二十几年,终于修得一把钥匙……
就在此刻,他已转动钥匙,将门打开,然后,望着她望着他的微笑双眼,微笑。屋子里他长期居住的味道立刻紧紧包围住她,刮蹭着她的皮肤,令她在他的生活气味中,若有似无地还原着他在这裏的生活……这个房间并没有像她幻想的梦中那样,被隔成一小间一小间,除了童话风格的长颈鹿吊灯、考拉挂钟之外,也没有其他任何形式的动物,没有女性物品……她打量着他的房间,而他在她身后,逐渐靠近过来,然后她会感受到周围的空气因为他的逐渐靠近而一点点浸染着他的味道——她情不自禁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和他相距仅16裏面的空气味道,然后,她会深深记住这味道,铭记一生,然后这味道会在她的记忆中,随着两人关系的发展而变味,然后有一天,当她成为调香师,她会将这味道调制成一种香水,名字就叫“16厘米的恋人”。前调以水蜜桃、蔷薇为主,中调以合欢、桃花、桃叶为主,后调以铃兰、雪松为主……她幻想着这款香水最终的味道,然后在自己的幻想中,深深沉沦下去,下去——就像心甘情愿地陷入沼泽,一点点看着自己越陷越深,便越来越慷慨就义……
他从身后紧紧抱住她——这个拥抱完全在她意料之中——进入这个房间起,她就早已被他的气味所完全拥抱,现在他的手臂代替了那些气味,抑或是那些气味成了精,幻化成了他的手臂。他的唇靠近她耳边,唇语一样几乎没有声音地说道:“去洗澡吧。”而来自他口中的热气,随着这四个字,一波一波地喷向她的耳朵……她忍不住转身,伸出双手渐渐环抱住他:“嗯。”她感到她这裏说出的“嗯”,就像她环抱的双手一样,是圆形的,就像是某种句号。
然后他一把抱起她,将她的双脚放在自己双脚上,这样带她一步一步走向浴室。
他让莲蓬头洒下热情的水,他让洗发香波洁净她发间隐藏的所有小秘密,并散发出他在她身体中制造出来的香气,他让牙刷清除掉她牙齿中的所有记忆,并让她的牙齿们散发出贝壳般的白光……这些无穷无尽来自上天恩赐的热水,冲刷着她的身体线条,鸣奏着对她身体轮廓的哀歌,那永远只住在白色胸衣中的胸部,为何激荡着一股悲壮?那茂盛可成森林的毛发,为何每棵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一波一波的水,不断从她身体经过,流入下水道,过去种种,从此滚滚而逝……
这难道就是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第一次?合欢花并没有铺满床单与地板,全世界的窗帘并没有都变成蕾丝白纱,南瓜只是南瓜,豌豆只是豌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在她心中,筑下一座童话城堡,而她,一定是住在城堡中最美丽的公主……
莲蓬头停住了,一些水珠在身体上,像是身体的眼泪,又像是上天恩赐的宝石……她用他的毛巾,一点点将它们擦掉,就像一点点隐去过去自己内心对今夜的幻想。
然后,她套上他可以当作裙子穿的衬衫,将那个忐忑的,仍然在做准备的她关在了浴室——是的,永远不要让她做准备,因为她永远不会准备好。然后,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命中注定的床——依稀之中,她感到这张床应该有一个她起的名字,然后,“春梦床”三个字就无形地浮现在了空气之中。而刹那,她曾做过的所有春梦,一齐在眼前的床上上演。她不由得感到,原来自己对这裏,早已经很熟悉很熟悉了……
她视死如归地爬上了床,躺下,想象着他洗完澡后,会以怎样的步伐走到床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又是什么……而此前的所有人生,已经像前世一样遥远模糊了……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听到他渐近的脚步声,义无反顾地深深闭上了眼……
她听到他越来越近的呼吸声,像来自某个洋麵上的飓风,从她身体上呼啸而过,所到之处,身体山峦颤抖着向各处传递着风的情报……然而,还没等她全身竖起的汗毛从这种暴风中平息,她又隐约感到有一双水母似的手,温柔地抚慰着飓风过后的身体原野,她的心中淌出一阵温柔,伸手去抚摸对方的身体,吻大珠小珠般滚落在她身体上,她感到心中淌出的温柔正在凝聚成小时候梦见的自己裸身裹着塑料纸漂渡的那片海,而那片海越来越大,越来越无边,直到自己完全成为了那片海……而双腿通往无限未来……
疼。
就在这1秒钟之中,尤梨全身所有——约共60万亿的细胞们,全部只剩下这一种感觉。
她全身所有的神经末梢,似乎都变成了一个个针尖,在这一瞬间,一齐刺向她。
她感到她立即遁入了一个绝对黑暗的空间,这个空间中,只有自己的肉身,正在这些密密麻麻、无以计数的针尖上,胡乱跳着某种舞……
而就在同一瞬间,世界上会有多少女人,正在拿着口红,在双唇上涂抹?随着一次次的涂抹,她们的双唇在她们的双手下越来越丰饶,像一点一点长大起来的初夏杨梅,一点一点越来越红,就像尤梨此刻即将滴出的血……
为了刚刚涂好的红唇,抑或为了庆祝即将流出的血。
她们,和尤梨一样,通常会选择微出一个笑来庆祝——即使尤梨的大脑在这一秒钟,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通知脸部肌肉要笑出来,然而在她的身体之中——虽然说不清具体是在哪处,但可以肯定一定在某处,也是蕴含着这种笑的。
而在她们笑着的嘴唇之上——嘴唇之上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吻。
所有的事物都亲吻了她,而她仍然处于那个疼之中。
她感到自己正慢慢变成了疼的附属物,随着疼的感觉越来越重,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得飘了起来,飘过自己曾仰望过不知道多少次的云朵们,飘过所有人的头顶,俯瞰着自己曾在这个星球上的生活轨迹——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她因而变得更加轻了,轻易地飘过了地球大气层,仍然越飘越远……好像就要这样一点一点地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掉。而依稀之中,她似乎又本能地知道,也正因为这疼,才更能肯定自己是在活着。
在她的远方,种子正疼痛地钻出土壤,成为痛苦的幼苗;牡蛎正疼痛地哭泣,哭出痛苦的珍珠……这是一个因为有疼的存在而得以生机勃勃的世界。
她整个人已完全充满在了这个疼之中——以至于她完全丧失了对疼的感知,不再感觉到“疼”——这种疼,已经让全世界所有的事物都变成了以疼为基本单位的存在。
上帝通过疼,赐予了她这一秒钟,又似乎通过这疼,偷走了她这一秒钟——她在这一秒钟之中,已经完全忘记了此刻自己双腿间的男人,以及这之前她自以为深爱的男人的心,以及他身下的正处于开放状态的自己的身体,身体之上那无时无刻不在默默审视着自己的她的灵魂……
而其实,她脑中的海马体们记得这一切。虽然,她在这一秒钟裏面,连自己的海马体们也全都忘了。
而海马体对这种疼的感知记忆,正从这一秒钟的起点开始,像拉丝一样将这一秒钟越拉越长,直至这一秒钟成为一种高空钢丝一样的存在——尤梨就像走钢丝一样踮起脚尖,伸开手臂,紧闭双眼,小心翼翼地随着越来越长的钢丝一步一步地向前行走……前方通往何处呢?无论何处,她都明白——她的余生,从此都只能建立在“疼”这个字的基础之上——这疼中蕴含的她此后的命运,缓缓从她身下铺展开来……而她整个人,则将永远坠入这疼的深渊之中……
她在疼之中,在一个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内心某处,隐约感到,在她终于穿越了这一秒钟之后,会去往下一秒钟,而下一秒钟——包括下一秒钟之后的世界,已经是另外的世界。在这个另外的世界上,她无可挽回地成为了另外的她,一个她从未想象过,超出她认知范围的她,就像骑在一匹疯了的野马上,完全超出她的掌控范畴……
然后她会在他的怀抱中,转过身去,回想以前的自己——就像溺水前的最后挣扎,她会想起她的Alchemist,然后在心底默默将这段记忆打包,放置在内心抽屉的最后一层,然后用自己也不知道密码的密码锁锁上,然后她会再哼唱起他曾传给她的一首俄语歌,就像在为这段记忆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她会想起那个陌生男子——然后终于发现,他早已轻如鸿毛般从她心中飞走……然后,她终于还是会想起她的17岁,麦田,那个人……而这段记忆,早在几年前,她已小心翼翼地打包,但在后来的时光中,她选择反覆炸毁——然而即便灰飞烟灭,她对着这灰飞烟灭,始终仍然无法释怀……现在她也终于只能再将这些烟灰打包,放入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内心抽屉之中,只期望有天能够侥幸忘记自己还有过这样一个包裹……而她的高跟鞋之梦,她小时候看过的机车神秘女郎……却都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起来……她会终于在某个罅隙间,才回想起其实自己一直以来都是渴望那一秒钟会发生的——也许只是因为,那一秒钟之后,她再也没有什么可恐惧了……
就在她翻来覆去的胡思乱想之中,他早已沉入睡眠之中,从他周身散发的睡气让她恍然觉得他似乎不是许路,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人——这睡气充满了她不了解的陌生疏离,而她只能依靠一扇仅有的窗口,看着外面越来越浓的夜——她对黑夜这种慢慢变浓的过程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这也是她的某种发育过程……
她无法从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之中坠入亲爱的睡眠,然而她迫切地感到自己如此需要做一个梦——她的众神将会在梦中用独特的方式和她交流……就这样,一直到凌晨四五点,夜色浓得微微发蓝起来,她才兵荒马乱地在他海浪一样的呼吸声中,想象自己是躺在大海边,向上天祈求一个神谕的梦,然后她就会迷迷糊糊睡着,进入众神编织的睡梦世界……然后她会梦见自己走进了一个房间——就像之前自己走入这个房间一样……然后她推门进去,她会发现,这个房间被隔成了一小间一小间的,而每间裏面,都囚禁着一只动物——眼神凶狠的老虎、毛发耸立的狮子、保持着起跑姿态的花豹……然后在凝视这些猛兽之时,她就会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像这些猛兽一样的另一种猛兽——并且和这些猛兽一样,被囚禁在这个房间……作为这间小小动物园园长的许路,正在到处巡视查勘,看到自己,竟然像看一只陌生动物一样严肃冰冷,和观看一只狮子或一只花豹时候的表情、眼神并无什么不同……然后她会惊醒过来,而梦中的那种陌生冰冷感将在现实中依然持续,甚至没有什么能将这种陌生冰冷感彻底驱除——这份陌生冰冷将隐蔽得仿佛不存在一样奠定着他们往后的发展基础,成为巨大而不为他们所知的隐患……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会醒来,然后侧过脸,看到身旁的她起伏而延绵的侧脸,然后他会扳过她的身体,这样他们就可以面对面了,这样他就可以好好看一看之前没来得及看到的她——她的眼睛,为什么她的眼睛总隐约有种女巫水晶球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他只在作品里描述过,从来没见到过任何一个人的眼睛真的有一丁点儿是这样……再看看她的眉毛,黑得发亮而又粗浓,仿佛一株性|欲茂盛的椰子树,眉峰暗示着她一生的命运……鼻头圆圆地上翘,可爱而纯真……脸颊宽广而唇角盛开着微笑……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拥有这些样貌?在这些样貌的背后,她是怎样一点一点长起来的?而携带着这些样貌的她,是怎样穿越万水千山,穿过人潮汹涌,最终来到他身边的?他只觉得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一连串的奇迹,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以表示对这些奇迹发生的感谢。而她会因为得到这个吻,暂时忘记梦中的陌生冰冷,对他回以深深的微笑——就像她此前练习过无数次,要对Alchemist完美一笑然后让其在瞬间爱上她的那种笑。然后他的心会被她的笑莫名击中——却一时间说不出她这个笑背后所隐藏的玄机,只是本能地表达出内心此刻的情感:“我喜欢你——”然后她全新的人生,将从他说出这句话之后的落音中,正式开启。而对她来讲,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重要了……她的余生,都将因为有了从他口中说出的这四个字而熠熠生辉……
“你愿意做我的恋人吗?”他迎着她的微笑,补充道。而她一时间在寻找着全世界最美丽的词语来表达她的意愿,却忽然发现,字典里汉字的美丽都还不足以表达她内心的美丽——她简直想要重新发明一种只有他们两个听得懂的语言符号来回答他,怎奈之前他俩还未发明出来……情急之下,她只好脱口而出一句简短的英文:“I do.”然后他们会在这两个英文单词所带来的婚礼气氛中,笑意盈盈地望着对方,再度相视一笑。
然后他们会再度相拥而眠,温习着昨晚发生的一切,然后,他们会共同面对昨夜她独自一人凝视着的,一点点亮起来的窗口——这窗口之外已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窗外的一棵合欢树探出一个枝桠让他们看到,以让她确定现在依然是盛夏……然后他们会起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去阳台,给他养的盆栽植物们浇水,而她会在一旁看着他浇水,仿佛她是另一盆盆栽植物……她的心柔软起来,转身去看窗口外面的世界——只见阳光烈烈地照在绿色的叶子和杂草上,而叶子和杂草似乎在冒出看不见的炎炎香气,似乎在用这种香气,和阳光交谈着什么……而这整个盛夏的光景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性觉醒的那个盛夏午后——大概在她13岁,那是一个炎夏,在一个静谧的午后,知了在树梢把所有的事物都叫得很远很远了,绊根草烤软自己的身体发出神秘香气……记忆中的这个情景渐渐和眼前窗外的光景合二为一,她像是忽然又回到了13岁,然后从那时起到现在这刻的她,这中间10年的漫长成长,有的人格消失了,仿佛不曾存在过——比如那个纵情放荡的人格,而有的潜在人格被瞬间激活了,然后无限放大,仿佛这个人格才是占据过去10年的主要人格之一——比如那个贞烈无邪的人格。就在他给花浇完水的这些时间里,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坚决了一生只爱他一个人的心。
然后他会放下浇花的洒水壶,去厨房做早餐,而她会坐在桌前,将脑袋里从昨夜到现在构思好的诗句写下来:
<small><strong>靠近</strong></small>
<small>在空气之中,风连接了世界:</small>
<small>屋顶,你的轮廓,远方,</small>
<small>以及我潮湿的双手。</small>
<small>伸手,就像世界一样一无所有;</small>
<small>就像地球空无一物;</small>
<small>就像,你站立在我手的背面。</small>
<small>所有幻觉都来自</small>
<small>夜色越来越深。就像大雨滂沱的海,</small>
<small>越来越贴近云。</small>
<small>我靠近你,</small>
<small>也许就用海葵般神秘的触觉。</small>
然后她会拿着诗稿,慢慢靠近正在炒菜的他,然后从后背抱住他,一句一句念给他听。而他会在菜香的油烟之中,幸福地回过头,对她笑着,说:“我好像捡到一块宝。”然后,吻她的额头……而她因为他的吻,感到自己正在变为一块稀世珍宝……
然后他会把炒好的菜盛在盘子里,端到桌子上——然后牵起她的手,带她来到桌旁,一起共进早餐……因为她吃下了付出他劳动成果的早餐,她全身的细胞们便会误以为他也算是它们的主人……而他们因为吃下相同的食物,因而有了妙不可言的共同基础——这些食物,将他们的命运,紧紧捆绑了一小会儿……然后他们会这样牵着手,过完剩下的八月。
他们会在吃完饭后出去散步,他会带她去看一栋城堡一样的建筑,“我以前经常一个人来看……”他说着,让她感觉到他正将她带往他的世界,让她再一次记得,他是她不变的归宿……走过一个路口,一个红红的尖塔形状的屋顶出现在他们眼前——像是会有公主随时打开窗户,对他们招手,邀请他们去做客……她微笑起来。
“所有的童话故事,你最喜欢哪个?”他适时地问道。
“《哈尔的移动城堡》吧。”她简洁地回答,而心底霎时间涌现出更多的童话故事:《海的女儿》《灰姑娘》《野天鹅》……小时候,她最喜欢的童话是《灰姑娘》,因为全宇宙都在支持她的爱情,南瓜为了她的爱情变成了马车,水晶鞋为了她的爱情只让她才能穿得上……然后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穿上水晶鞋乘着南瓜车去和王子跳舞……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时间之于她的意义只在于12点一到,灰姑娘就会现出原形。而她最害怕的童话就是《海的女儿》,她甚至觉得,如果她是美人鱼,她也许不会选择用声音去交换双脚,也许会一直一直单纯快乐地活在她的大海里,一直一直单纯快乐地思念,始终在距王子最近的地方,为他歌唱……原以为自己的命运会像灰姑娘,但她的生命中却从没有遇见那样一双水晶鞋。最后她只得承认,自己的宿命是美人鱼,为了一滴眼泪,遗弃整个大海……再后来,她不再喜欢说话——语言符号尚不能完全准确地将她心中的所思所想表达出来,传达到对方心中。因此她喜欢上了沉默,所以她喜欢那个受了诅咒不能讲话的公主,所有她一直有个梦想,就是可以一句话不说地织蓖麻毛衣就可以不劳而获地遇见王子,嫁给他而仍然一句话不说地织蓖麻毛衣……
然而她却无法对他回答以上三个童话中的任何一个,因为无论回答哪一个,他都会从中窥探到她内心不愿让他看到的胆怯和伤痛,而只有《哈尔的移动城堡》,寄托了她对这份爱情最美好的心愿……
“你呢?”她温柔地反问,掩盖着内心隐藏的这些童话们。
“《幽灵公主》吧。”他笑笑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们喜欢的都是动画,而且都是同一个导演的……”他抚摸她的头发。
她回以深深的笑。而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落起了零散的雨滴,像是哪位天使在云端,弄断了自己的项链。她仰头望天:“下雨啦。”她伸出手,触摸着雨滴……
“回去吧——”他会搂过她的肩膀,带她原路返回家。
她是如此喜欢盛夏如热带雨林般的气候——总是会突然下起雨来,就像一些突如其来的性|欲。而眼看雨开始变大,即使他们极速跑回去,也免不了淋雨——就像她在17岁时,常常在细雨天跑去操场淋一点雨——她极爱细雨粘到发梢上的美感,而后来,想要忘掉17岁所有记忆的心,让她不能再有这种喜欢……但此刻,一切都是崭新的,只要和身边的他站在一起,就算重拾17岁的淋雨之心,她也不再惧怕——此时她才发现,曾经在心理咨询室想要切除掉那段有关他的记忆的那个人,曾经在深夜衞生间令自己对月当哭的那个人,曾经辗转反覆总梦见的那个人——虽然仍记得他,但这段记忆遗忘与否,已不再重要了……
她躲在他的臂弯下,往回走,而就在这时,路边奇迹般地出现了一把半破的雨伞……看样子是被人丢弃的。而他们看到伞后,不约而同地看看对方,然后相视一笑,并心有灵犀地感到:这似乎是上天对他们的眷顾……他走上前,捡起伞,满含笑意:“哎呀,我捡了块宝……”她的心被他深有用意的双关语打动了一下,低头含羞一笑,感到自己变成了害羞草……她上前挽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慢慢往回走着……而世界终于像她无数次设想过的那样——小到只剩下他们头顶的一把伞,茫茫雨帘将其他所有的事物都隔离了,疏远了,眼前只有伞下的一方空间是存在的——只有她和他,无限贴近着彼此……
回到住的地方,外面已是滂沱大雨,无穷无尽的雨气源源不断地从窗外弥漫进来,他们关上门,两人一起浸入雨气之中,任由雨气将自己每个毛孔的知觉氤氲得更加灵敏起来……然后再若无其事地浪费掉这种灵敏……他们会选择看电影来度过这个下雨的星期六。随着电影的展开,他自然而然将自己代入了男主角并将她代入了女主角,而她亦然。然后这场看过的电影,就像他们共同拥有的前世记忆,他们因而有了生生世世的爱恨情仇……她也许会在他身边随着故事的推进和雨气的诱惑,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然而她梦到的却不是他和她顺着她睡着的地方演完了剩下的电影故事,而是梦到,终于有一天,她身穿世界上最漂亮的白纱,挽着他的胳膊,走在铺满合欢花的红毯上,走向舞台……在彼此说完“我愿意”后,他们开始交换戒指——她就是从这个时候内心开始隐约不安的……果然,啊——自己的无名指竟然如此之宽,无论如何都戴不上戒指,慌张和焦虑之中,他的另一位女友冲上前,推开自己,戴上了戒指,然后摇手向众位宾客展示——看吧,我才是最终适合他的那个人……而她的慌张和焦虑慢慢变为了深深的悲伤——悲伤正在让她越变越小,越变越小,仿佛一只蚂蚁,仿佛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她听到亲友们到处寻找她的声音,然而她宁愿自己从此以这样小到几乎不存在的方式活着,以这样在所有人生活中淡出的方式活着……她逐渐从这个梦境中醒过来——电脑屏幕上仍在上演着电影,而自己仍然躺在他的臂弯之中,但刚刚梦中的悲伤感明明是那么真切……她用自己强大的理智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刚刚的那些都只是梦——现在回到了现实,在现实中,你的神经元,你的心脏,你的大脑回路,你的海马体,你的每根头发,每根睫毛,每个细胞,都是爱他的,甚至你所有血管的走向都是走向他的内心的——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是深深爱着你的……你最好相信——因为除了相信,你没有别的办法。然而即使如此,她仍无法抹除那些从梦境里散发出来的深深邪恶——就像有一个强大的魔鬼在背后操作着这一切……而这些梦,她从来不敢对他说起任何一个字,她怕一旦说出来,就会诅咒般地一点点地实现……
每一秒钟都足以让上一秒钟恍如前世,每一个梦境也都足以让进入梦境以前的人生万劫不复。她起身,背对着他,缓缓向洗手间走去,一步一步接近着昨晚沐浴的地方……现在,她终于又来到了这个地方——地面上丝毫没有水流过的痕迹,然而她明白,此后,她再也无法成为一名修女了……她被这个悲伤的发现抬得很高很高,并痛苦地享受着这高度,然后在这高度之上,审视着正在撒尿的她:新陈代谢并不能让你更接近完美,幻灭吧,人类!她撒完尿,命令自己努力暂时无视这审视,然后,她终于理出一个正确的思路:不再有任何恐惧。
当她知道女性的阴|道是一条通往身体内部深处的道路这一生理事实之后,她就本能地对这条道路充满了深深的恐惧。而到此刻她才发现,这一恐惧是她人生中全部恐惧的根本之源,这一恐惧可能在她不知道阴|道是一条通往身体内部深处的道路这一生理事实之前,就已深深存在她脑海之中——像她害怕过的自己13岁时长出的第一根人毛,害怕毛毛虫,害怕12岁起胸部的突起,害怕蛇,害怕拿起一只玻璃杯的时候因为失手而打破了它……支撑起这些害怕背后的力量,全部都起源于这条道路——这所有的害怕意象,都是这条道路的某种衍生而已……
现在,她终于穿过了这条道路,仿佛可以就此周游世界浪迹天涯,再也——再也没有什么让她感到恐惧了……即使,她仍然害怕毛毛虫和蛇,但这也仅仅只是害怕而已了……
她微出一个笑,仿佛在感激命运终于这样发生,仿佛她真的可以“爱命运”。
电影结束了,他们在片尾音乐中起身,去厨房做晚餐。她和小白菜叶子们在欢快的自来水下一一握手,净化彼此;黄豆芽在锅里做最后一次发育之梦,然后悉数躺在她面前的盘子里。大米和水的感情逐渐升温,终于,水沸腾着蒸发消失了,米开出了花儿,千疮百孔……她拿起菜刀,杀开一只柚子——柚子羞涩地向她袒露着内心,而她选择一言不发地吃掉它——因为是和他一起吃掉的,因而这被吃掉的柚子中也有着他的味道混入,然后他们因为吃掉了对方一点点而更加相爱……
就像房间外面的大雨一直没有停,于是房间变成了茫茫雨中的一艘大船,漂流在世界上天涯海角……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撑着地球环游一小会儿宇宙……”她忽然想到以前自己静坐着发呆时常常想到的一个场景,脱口而出。
“哈哈,这么多年,终于有人和我想的一样了,是呀,所以那些正抬头看着云,看着星星,谈论着天气的人是浪漫的。”他激动地笑着,靠近坐在沙发上望雨的她,并排在她身边坐下,习惯性地将手放在她的大腿上。
“如果这样的话,古人们岂不是更浪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得像向日葵一样……”她起身,爬到他身上,正对着他,坐在他腿上——她如此喜欢这个姿势,仿佛在这个姿势中,她终于表面上成为了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种神秘而又纵情的女人……
“古人为了看月亮,就发现一年之中只有八月十五的月亮最圆,然后特意发明一个中秋节出来……这种崇尚自然的生活方式和我不谋而合……”他说着,一把抱起她,像拿起一件衣服一样,扔到床上。然后,坏笑地看着她。
“我也是我也是,道教的很多理念,也和我不谋而合……”她兴奋地沿着他的话说着,脸上带着从他脸上传染过来的那种笑。
他像个动物一样扑向她,她发出动听的笑声——像之前做梦梦见过自己变成了台灯公主,她一直认为,自己的真相也许是一位手风琴公主——声音是唯一可以穿越肉体的肉体产物,就像人的灵魂一样。
窗外的雨气仍然没完没了地溢进来,缭绕在皮肤上,像是来自雨的性骚扰,他们将房间的灯关到只剩床头最后一盏,昏黄蒙胧的室内光线就和室外绵连的雨搭配得很完美了……然后,他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本神秘的书——并朗读给她听——这是她以前最厌恶的行为之一——朗诵诗歌,而此时,当这个行为由他为了她而做出之时,她却变得喜欢起来,尤其——背景音乐是窗外绵延的雨声。
<small><strong>紫色密集光中的两个人</strong></small>
<small>我之欣然被旅馆的门房拥抱</small>
<small>恰如从月光中得到的</small>
<small>无非是你潮湿的双手。</small>
<small>成为我耳中夜和佛罗里达的声音。</small>
<small>用蒙胧的词语和蒙胧的形象。</small>
<small>暗淡你的言说。</small>
<small>说,甚至,仿佛我没有听见你说,</small>
<small>但在我的思想里完美地为你说了,</small>
<small>构思着词语。</small>
<small>如夜在无声中构思海声,</small>
<small>并从嗡嗡响的擦齿音里奏出</small>
<small>一支小夜曲。</small>
<small>就说,小孩子,兀鹰伏在横梁上</small>
<small>睡着一只眼望星星降落</small>
<small>到基围斯特之下。</small>
<small>就说棕榈清晰呈现于完全的蓝之中。</small>
<small>是清晰也是模糊;那就是夜;</small>
<small>说月亮发光。</small>
他读了斯蒂文森的一首,以及其他一些她以前从没读过的诗人的作品,而因为这些崇高诗句的滋养,她感到自己正在成为更崇高的自己。这种崇高令她感到满足和充实,仿佛令她脱离了目前渺小的生活,终于跨越进了相对高尚的生活中寻求庇护……那些诗人通过诗句,将她和他的思维紧紧地粘在了一起,又通过他的诵读,将他们读进了诗句之中……
沿着这些陌生诗句,她逐渐进入睡眠迷宫,他的声音和室内唯一的昏黄光线逐渐暗淡下去,直到进入绝对黑暗,她仿佛独自穿越一条长长的隧道,又来到她的梦境世界。
她看到一片成熟的稻田,满目无边无垠的金黄仿佛在回应着天空无边无垠的湛蓝……她心情愉悦地站在稻田边,深深闭上双眼,张开双臂,感受那来自远方的风,拂过饱满成熟的稻子,拂过她全身,穿透她的灵魂……她张开眼,感到自己终于完成了某种洗礼式的新生,然后,她看到许路从稻田另一边走过来,不禁发出淡淡的微笑——从此就要和他牵手共看稻浪起伏,日升日落了……然而,许路却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样,漠然看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她笑着想要对他说的话一时间哽咽在喉,只好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然后,她忽然听到一阵吉他声,才看到他走到了一个弹吉他的女孩旁边,然后笑着和她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她感到她的心将她的身体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了,就这样像经历了千刀万剐一样离开了稻田,心情反而又重新轻松起来……
她在这种轻松中渐渐淡出梦境世界,进入浅层睡眠,然后缓缓从睡眠世界中浮上来……窗外是幽静的蓝光,身边许路的呼吸声依旧像海浪一样均匀而辽远,而梦中的心碎感觉,依稀尚存……她伸手去摸他沉睡中的左臂,温热而柔软,源源不断的热从他的皮肤导向她的手心,一点点驱逐着从梦中带出来的冰凉心碎,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又沉沉睡去……
她是在早餐的迷人香味中醒来的,随之而来的是许路在她额头上的轻轻一吻。她感激地起身抱抱他,然后去洗漱。啊,洗脸水在她脸上冲刷掉昨天戴的面具,併为她重新制造好新的面具,牙刷在牙齿上清洁着某些记忆,每天清晨的例行洗漱的存在,是为了提醒她,她每天都是全新的一个人……
回到餐桌,许路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她径直走过去,没有坐在他身边,而是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红豆散发着红豆味儿,令她想起一些久远的、关于红豆的往事,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是哪些事……她这才发现,曾经在心理咨询室一心想要删除掉的一段记忆,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回想不起来了——而她并未像过去无数次设想的那样感到轻松和自由,反而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就好像那种落入一个无底洞,不断下坠、下坠、下坠,然而并不知道何时才能着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停止,只能这样不断下坠的深深深深的失落……她舀了一勺红豆汤,喝下去,终止掉这段感想:“哇,好好喝……”她发出的愉悦声音把她重新拉回他身边,她想象到刚刚喝下去的红豆在她的胃中重新发芽,然后快速长出一片红豆树林,而她在这些红豆树林中,却不知还有谁可以思念——她只想到自己曾那么那么思念过一段美丽爱情的发生,而此刻,她正处于这种爱情之中,但她的心仍然处于惶惑的思念之中……想到这裏,她忍不住在他脸颊上深深一吻,仿佛要用一个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确实处于此前自己曾夜夜思想过的那种爱情之中,然而她仍感到发生的这一切那么不真实,仿佛自己在尽力伪装成另一个能让这些事情发生的人一样……他笑着夹菜给她吃,黄豆芽之味从舌尖漫向她的全身……啊,多么感激这一切的一切,这种感激之心令人感到罪恶……
她去洗碗——她喜欢所有洁净的过程,让人有种希望总会来的美丽错觉……洗完碗之后,她突然感到,自己似乎该回自己住的地方了——她需要一点自我空间,来好好接受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送她下楼——正是昨晚他们一阶一阶踩着上来的楼梯,而经过昨晚藏在月亮下遥望窗口的地方,她隐约感到那个留下的自己,依然保持着仰望的姿态在凝视着那扇窗口……他们若无其事地经过那里,在雨过天晴后的早晨的清新空气中,漫不经心地走着……
那天早上,他送她到地铁站,然后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对她深深吻别。而她因为那天清晨穿了紫色的衣裳被他吻别,后来她便依稀觉得每个清晨都是紫色的……
因为走前得到他深深一吻,她的心花再次怒放起来,一路上感到自己就像蝴蝶一样,美丽地飞回到了住的地方。
房间里还保留着星期五早上她出门时的样子,仿佛这几天并没有发生过,此刻仍是星期五的早上,她风尘仆仆地放下随身包包,情不自禁地先去洗澡——仿佛通过这一仪式,就能昭告全身的细胞,她又回到了自己专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纯粹时光。
洗澡水汹涌地从她身体上滑过,像从前一样——而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再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了。她用手轻轻拂去身体上的水迹,仿佛想要以此拂去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然而每个吻痕的感触仍然那么真实……牙膏还停留在星期五早上的位置,她挤出一些的时候,再次感到这几天自己仿佛消失在了另一个世界中,而现在回到了现实世界,重新继续以前的生活。熟悉的洗发水香气、沐浴露香气让她的身体细胞们彻底明白她已回到自己的家。她回到书桌前,双手捧着脸发呆,任湿漉漉的头发一点点变干——每次在头发从湿到干的过程中,她总有种仿佛可以将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做一遍的幻觉……
在发呆的蒙胧视线中,她仿佛隐约又看到他的笑脸……她的心猛地柔软下来,胸中澎湃着无限爱浪……此刻她迫切需要一支笔,一张白纸——
<small><strong>夏夜永不会结束</strong></small>
<small>夏夜永不会结束,长得就像</small>
<small>我把一生都用星星来书写了,还不够。</small>
<small>萤火是续集。</small>
<small>爱,或是死亡。</small>
<small>人们等遗忘的降临,就仿佛</small>
<small>我从未相信过这一切是真的。</small>
<small>爱总是伴有死亡的幻觉,</small>
<small>例如仿佛夏夜永不会结束。</small>
<small>仿佛你的每次出现都可能是我生命的尽头。</small>
<small>死去,就像遗忘:</small>
<small>爱的续集——永不,</small>
<small>永不会结束。</small>
她几乎毫无停顿,快速在白纸上写下一行行诗句。写完,才感到那几乎要冲破胸腔的爱的激流缓和了一点点……她拿起白纸,重新读了一遍,感到很满意——也许是受那天他读给她的那些诗的启发,她感到自己写的诗,和以前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而她如此喜爱这个变化。
她翻开随身携带的写诗本和日记本——这么多年以来,她的这个习惯始终没有变化。她还是那么依赖这两样随身物品,不同的是,已不像从前一样强迫自己必须每天写一首诗,写一篇日记了……她将刚刚写下的诗句一笔一画地抄在写诗本上。在这过程中,诗句之上发生的一切又快速在她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她终于感到自己开始渐渐接受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了,然后她摊开日记本,拿起笔却无从写起……她尚不知道自己会怎样记录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她思绪烦乱地扔下笔——然而虽然烦乱,这烦乱却是建立在无穷无尽的甜蜜之上的……只要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她的甜蜜就不会停止……她不知不觉又露出了微笑……
她寥寥翻着以前写的日记,感叹着生活的变迁——有很多事情,过一段时间之后再重看,就会改变一次——这也是她喜欢翻开从前日记的原因之一……她对自己从前的生活着了迷,索性翻看完了这几年间所有的日记,直到湿漉漉的头发完全变干。她对着一摞摞的日记本,唏嘘不已……她看到大学时代那几年,几乎每页日记上,都至少出现一次Alchemist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曾是她的北斗星啊,她唯一的坐标……现在,由Alchemist在她心中建立的花园已经被她打包进心房最底层的抽屉,那片茫茫白雪中的弥赛亚早已恍如隔世……如今她心中一座由许路建立的童话城堡拔地而起——难道她不开心?
这并不是开心不开心的事情,而是,她超出年龄段地预见到了人生的悲哀——如同一个个人在她心中来了又走,她在一秒秒里,渐渐成长——渐渐消失……
她合上日记本,重新放回原处。不觉间已到了午饭时间——然而她一点食欲也无,她的身体细胞们似乎无限抵触着外来所有食物的入侵,以免破坏了他在她身体中留下的甜蜜比例……她百无聊赖地将自己扔到床上,然后望着天花板发呆——她感到天花板在她的发呆之中慢慢变成了一片海,她就站在海边,看着海的无边无际……这些事情真的就这样发生了?怎么地球没有用地震来为她庆祝一下?怎么星星没有坠落一下为她标记住?怎么她自己都没有忽然失明或是忽然血流不止来让她深深深深确认并记住这些事情真的发生了?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一堆碳水化合物的累积……最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正确的思路来劝告自己——正是这些疑问的产生,从而证明了那些事确实是发生了。
但她从未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腾地一下起身,从书架上抽出没读完的《人性的枷锁》,继续读起来——根据过往的经验,她明白,她想要找的一切答案,都能通过读书而最终找到,而读书的过程又是何其美妙呀——仿佛脱离了现世物理规律,10点37分之后依然还可以是10点37分,就像这些计时法只是人类对世界一厢情愿的某种顽固执念游戏而已……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跟随主人公的命运伏线游荡着,时而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时而变为上帝,审视着主人公的一言一行……日光在窗外走着,改变着自己的光芒形状,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正在消失,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正在冉冉升起……她无意于这些改变的发生,直到他的短信在她手机上出现才终于将她从书中世界唤出来:“记得好好吃饭……”虽然她从不理解为什么人类要以嘘寒问暖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关心,但她仍感到电话另一端他的指尖在手机键盘上敲击这些字时留下的淡淡体温……这让她感到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她嬉笑着双手捧起手机,回复他:“我一想起你,就觉得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呀……”因为这行字是她在傻笑时打下来的,发送之后,她总觉得他能从字里行间看到她的傻笑,于是不禁笑得更傻了……
“我也是噢,我好像捡到一块宝……”虽然她不喜欢他这句重复太多次的有些俗气的话,但她仍感到他那颗想要对她表达某些爱意的心。于是她满足地放下手机,在床上打了几个滚来消化掉这种满足和喜悦。直到好一会儿过去了,房间里安静得像是已把这些满足喜欢完全吞噬干净,她终于又继续拿起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再次走进书中世界……
黄昏真的升上来了,房间里暗下去了。她起身开灯,房间里的昏黄光线于是和外面的黄昏光线融为一体。她习惯性地看了看蔓延进屋内的窗外的黄昏——过去那些年——留在日记中的那些年,她最喜欢在黄昏时分散步,来到这个城市后,她却几乎不再散步……
于是她决定下楼散步。戴上耳机,音乐开始从耳洞中喂养她全身的每个细胞,楼梯一阶一阶将她安全送到地面,她一步一步踩着夕阳的余晖——像从前那样,又不太像。天边只剩最后一抹黄光的余晖了——她望着太阳最后的光芒,想起小时候心中的那种渴望——那种渴望似乎就是总有一天能去到天边,住进那抹余晖中并永远留住那余晖——然而正是因为夸父从没追上过太阳,所以她才有了这种渴望的源泉。所以在那抹余晖消失之后,她会感到失落得不知所措,不知怎么面对漫漫黑夜——她趁着这抹余晖尚未消失,回到了屋子里。
仍然没有食欲。她的身体仿佛需要抛弃掉更多的脂肪,这样每寸肌肤所感到的爱意就会更浓一些……她闭上眼,困意慢慢从身体各处浮上来——的确,她需要好好睡一觉,这两天睡在许路身边,因为他海浪一般的呼吸声,闭上眼总以为自己睡在海边……她感到自己需要一场沉入海底般的殷实睡眠……她打着哈欠伸了一个懒腰,起身来到亲爱的床上。
啊,棉被用自己的棉花灵魂召唤着她,枕头用枕芯中隐藏的无数个梦境世界欢迎着她。她躺下,身体皮肤立即和床融为一体,意识在脑海中开始不断下沉,下沉……很快,她再也听不到周围任何声音,进入绝对的睡眠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感到自己在暗弱光线中,回到了自己的小学校园,啊,这十多年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地方……她热泪盈眶地在校园转了一圈,最后来到那个花坛旁——花坛中的月季,正是她毕业之际亲手和同班同学们栽下的呢。她弯腰看着这盛开的一朵朵月季,百感交集。接着,她看到,月季长出的一片片叶子,竟是一簇簇火焰……眼眶中的热泪终于汹涌而流……
醒来的时候,那种汹涌流泪的感触依然还在,她伸手摸了摸微蓝黎明中的双眼——并没有泪。原来告别童年时代已经十多年了,直到月季花的叶子都长成了火焰,她仍没有对这成长的过程释怀过……虽然已经不会再像12岁时那么抗拒胸部的突起,虽然早已适应了毛发茂密的身体,但她从未热爱过这些,更不明白为什么人类非如此不可……她为自己就这样活了这么多年而感到深深的悲哀,像梦中那样,她在悲恸之中,再也忍不住了,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滚落进头发里……已经是星期一的早上了,作为上班族,不到点就起床简直对不起早高峰的公共交通状况。于是她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索性掀开被子,修炼了一夜的睡气们瞬间在空中四散逃逸,牙膏仍然停留在昨天的地方,等着今天的发生;许路带来的甜蜜感依然充斥在身体每个角落,似乎把此刻照进来的丝丝阳光都感染成了丝丝焦糖……她捧起洗脸水,让水从脸上流过去,冲刷掉昨日之痕,而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又想起了17岁的麦田,以及麦田中的那个人——她感到这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但她早已不再为此而怎么了,一捧一捧的洗脸水从脸上流过,一秒一秒的时间从她耳边溜走,终于,她洗完了今天的脸。
星期一的办公室是陌生而遥远的,但这个星期一的她,因为身体中的甜蜜能量,连办公室的墙壁看起来都像是牛奶糖做的一般了……但上班的一天仍是像没有存在过一样就结束了——很多个上班的一天都是这样,她沿着早上的路线,准备重新回到住的地方。
刚出办公大楼,一阵新鲜的秋风就适时迎过来,仿佛在提醒着她:她在这裏的上班生活,确实如同坐牢一般。她无奈地笑笑,抬头看天——
啊,这是八月里的一天——充满了那种蝉鸣幽远、烈日渐息、树叶开始在枝头暗暗传递早秋讯息的光景,人的心底在这种境况下会不由自主地慢慢升腾起那种夏日将尽的末日迷幻之感……忽然,她又想起,这天还是农历七月初七——七夕节。小时候,听外婆说,七夕晚上,躲在花椒树下,就能看到牛郎织女在天上鹊桥相逢——牛郎和织女在这天会走上喜鹊们在银河上搭的桥,共度这用364天等待才换来的一天……一个美丽的夜晚。她想,这么多年以来的美丽节日都独自默默度过了,而这一次,终于有了恋人共度——这必然是不同以往的……许路一定会乘着人们搭建的马路在这样美丽的夜晚来找她,和她共度,这几乎是不用有任何怀疑的——然后这个夜晚才完成了它的美丽使命……她笑着拿起手机,看了看许路的号码,胸有成竹地等着电话响起——她这才想起,似乎今天一天,还没有和许路联络过呢……但她从未和一个人这样交往过,并不知道怎样的交往模式才是正常的……她只是怀抱着美丽的期望,等待着电话响起——然而这晚,一直到晚上九点——她想喜鹊们在天上已经把鹊桥搭好了吧?而她的手机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她勉强笑了笑,拿起手机,拨通许路的号码——
“是我——”她小心翼翼地说。
“想我了吗?”她能感到他说出这句话时在电话那端的微笑。
“你在做什么呢——”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一颗心如同一只玻璃杯悬在桌子边缘,预感到了那尚未发生的破碎……
“今晚是七夕哦,我在和一帮朋友聚会,庆祝……”他后面说着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到了,而就在这几句话间,她感到自己这几天以来全身涌动着的甜蜜,瞬间都变成了冰凌……
“那你好好玩,我先睡了……”她机械地说完,机械地挂了电话——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想抱紧自己,独自待一会儿……
全身的冰凌令她越来越感到冷——挂掉的手机仍是热的,而她的手是冰冷的。而越来越浓的冷意在渐渐变成疼……她试着用婴儿在母体的姿势躺在床上抱紧自己,而冰凌刺痛着她的全身……
在自己空荡荡的房间中,她感到自己正在慢慢被冰冻在房间中心。一股不知道是不是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肆意地侵蚀着她……然后,她第一次知道了——原来一个人太悲伤,真的是会引起胃疼的——在胃部发射出来的疼痛之中,她缥缥缈缈地感到全世界正在随着疼痛一点点地崩塌,一种世界末日的毁灭感本能在她体内四处窜动……她绝望地发现,原来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从未变过——那些她想要在心理咨询室删除掉的,原来并不是她的记忆,而是她的某种本性……这么多年,她潜心修炼,虽然并没有如她所愿长成一个让Achemist一见锺情的女孩,但她自问至少长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然而这一刻她才发现,她其实从未真正变过——丑陋的毁灭欲、控制欲,不堪的贪爱、永远的缺乏安全感……这些从未离她而去……她魔鬼附身般地打开电脑,拿起手机,一刀两断般决绝地删掉了许路的所有联系方式,注销掉了自己所有的网络账号,仿佛她就此从网络世界消失掉了——然后,这消失终于让她感到暂时性的平静和满足。
也许,她本来就不适合和谁恋爱——她本来就应该永远做一个无爱无恨的修女……也许,在她的爱情世界中,如果只是一帆风顺的温暖和眷恋,是不能称之为爱情的——一个人说我爱你,也只是我爱你而已;当一个人开始恨你,也许才是真的爱你……也许真正的深远的爱,多少应该是建立在恨的基础之上……因为所有的恨,都比爱更猛烈;因为爱可以很容易表达出来,恨,则只能拼命抑制;因为爱可以很快忘记,恨则让人耿耿于怀念念不忘——而在这些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之中,爱意又从中渐渐萌生,于是,就有了一种还在爱着的错觉——有恨辅助的爱,会更长久,更深刻……又或者,也许人类的情感远非“爱”“恨”这么简单,毕竟在仓颉造字的远古时代,人类对世界、对自身的认知都过于简单,才简单地将感情归于“爱”“恨”“亲情”、“爱情”等等现有文字符号的那几类。可是人类发展了几千年,男女关系千变万化,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早已不是这些简单的字词能概括的了……她也不知道她对许路究竟是什么感情了,她只是想起了睡在他身边时做过的几个恶梦——第一晚,她梦见她是一只被他关在笼子里的猎物,和其他猎物一样。第二次,她梦见和他结婚时,因为自己无名指太宽,戴不上戒指而被他的其他女友取代。第三次,她梦见他看到她就像看到陌生人一般,然后和别的女孩谈笑风生……这些梦意味着什么?现在,她似乎全都明白了……也许她的众神在第一个梦中就已给过她态度和暗示,然而即便她接收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假如时间倒流重来一次,她坚信她依然会这样做——她就是那种被同一块石头绊倒1000次,还仍然会有1001次的人……
但她却没有流泪。她伸出手去摸手机——然后,她狠狠地关掉了它——并且,她准备永远都不再打开。
就这样关着手机,独自一人自怜自恋孤独终老吧——也许这才是最适合她的,也许在这种人生中,她才能逃脱掉那些丑陋,让自己变更完美……她头发蓬乱地起身,望着自己的房间——目之所及,都令她强烈地感到是束缚她的身外之物。一时间,她有了一股想要将这些东西全部清理掉的强烈冲动……她想象着将这些事物扔进垃圾场或是寄给一些朋友之后,空空的房间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情景,终于感到一阵快意……
就这样消失吧——一个人消失到世界尽头。从空气中人类交缠的呼吸中抽出自己的呼吸,从他神经系统中抹除掉自己曾留下的痕迹,从他们的记忆中模糊下去直到消失——她感到自己终于自由。
打开电脑,她将这种感觉付诸一行行文字符号之中:
<small><strong>眷恋</strong></small>
<small>我什么都不想要了:</small>
<small>书,你赠我的空气和另一个遥远的早晨。</small>
<small>在一个密封的黄昏,世界只余留下我身体轮廓的空间。</small>
<small>像你张开的手臂:一个空房间。</small>
<small>八月里读过的书:我的失忆录。</small>
<small>在后来的未来,我要</small>
<small>寄一本给故人。</small>
<small>寄另一本给另外一个人。</small>
<small>——寄空我的所有。</small>
<small>最后,世界上还有你密封的手臂,</small>
<small>像是我的所有。</small>
<small>——包括死亡。</small>
<small>又像是一无所有。</small>
写完,她终于感到这个夜晚,连同整个夜晚在她身体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已经在这首诗之后,发生过很久很久了,久得开始离她而去……她在自己利用消失而暂时修补好的残破人格之上,获得了暂时的平静……啊,那座有着红屋顶的童话城堡,仍在她心中——只是残败不堪——屋顶漏着顽固的雨,四面漏着浮夸的风……她不愿再继续想——愿它就只残败到此处。
还剩下些什么呢?
只剩下自己了。她抱紧自己,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和自己更亲近了,仿佛可以就此探索到以前从未发觉的自我地带……她闭上双眼,试图从眼前的黑暗中看清自己的模样。良久,她终于看到一棵垂柳一样的树,每枝柔软的树枝上,都长满了叶子一样的眼睛,以及睫毛一样的羽毛。微风吹过,羽毛眼睛纷纷离开大树,飘洒在空中纷纷扬扬……
她感到这似乎是许路传染给她的某种特异功能——许路的脑电波中布满了类似的意象和故事分子,多到随时随地唾手可得,而这些意象是她以前没有涉足的领地。现在,她的脑海中竟然也会不由自主出现这些意象和故事分子了……然而也许正因为此,那点小事发生之后,她对他的恨才如此之刻骨。
她的心对他整整铁了七天——她关机了七天。在这七天之中,在她手机之外,八月的尾光转瞬即逝地扫过整个城市上空。月升月落,云开云散,人间并没有奇迹降临;人山人海,上班下班,时钟依然向前走着,并没来一场空前绝后的飓风或是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地震来衬托她内心的动荡和决绝;可怜的她也并没有可怜到大病一场来证明她对他的确用情很深……这是个无趣的世界,有趣的地方只有这个世界之外的想象力……她只是抱紧自己的双臂,穿过人群,在秋风中埋头前行——他也并没有不顾一切地全城搜捕找到她,她也并没有在滚滚人群中偶然碰到他……她想也许她和他今生今世就这样了,无论她多么想再见到他,她都无法再和他见面了——她只能努力去梦见他——梦见也等于相见,或是,像从前某首诗写的那样——看看月亮,然后假装他也在看,就这样,他们的目光就能在月球上重逢……她只是开始迷恋于吃苹果——苹果是她唯一的故乡啊——从前她以为苹果潜藏了她深深的被爱的渴望,现在,她发现自己可以从一只苹果里见到又恨又想念的他:
<small><strong>苹果</strong></sm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