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衣:发育与自杀(1 / 2)

感官盛爱 宋啦 24710 字 4个月前

<small>她不喜欢他们的任何一点——无论是从他们脸上流露出的某些细微神情,还是他们日常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她无一不觉得无聊而且无法理解。支撑她和他们友好相处的唯一原动力,就是她明白这一切都将在三年后结束。</small>

最初,他只是像她好友列表中的其他人一样,像这个世界上任何她认识或不认识,路过或从没路过的所有人一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近乎于不存在的存在。

后来大概因为有一天,气温较低,她随口说了一句“好冷”,而他安慰她“不要怕冷,就当是吃冰激凌把冷吃下去好了”。她便从此记住了他——通过这句话,她似乎窥探到了他的灵魂世界,一如他所在的伏尔加格勒一样,有一片茫茫大雪;而他一旦出现在雪中,普普通通的雪花都即刻变成了灵光闪闪的雪精灵……

后来,再和他聊天,她也总有一种大雪茫茫的幻象。

而此刻,随着他一贯上线时间的逐渐临近,她越来越有一种大雪将至的预感,随着这种预感,她感到她白天里在同学和舍友等其他所有人面前收起的内心世界正在一点一点地打开。

他和她在现实生活中认识的所有人都是不同的。在这座学校,她唯一喜欢的时刻就是午夜,因为只有这时候,舍友们和同学们都不会出现在她眼前。虽然,白天里,她和他们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但这仅仅是因为她明白她还要在这裏生活三年,而这三年之中,除非她转学或退学,否则她是无法避开他们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安全的距离——微笑、礼貌、远离。

她不喜欢他们的任何一点——无论是从他们脸上流露出的某些细微神情,还是他们日常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她无一不觉得无聊而且无法理解。支撑她和他们友好相处的唯一原动力,就是她明白这一切都将在三年后结束。

即便是米露,宿舍中唯一一个她愿意与之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散步的朋友,也仅仅是因为她不愿自己总是独来独往而看起来太突兀,才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将自己安全地隐藏于他们的视线之中。然而,即便如此,同学们还是很快就发现了,她是一个独特的女生——也许是从她周身散发的格格不入的气场窥探到了她暗藏的古怪性情,也许是从她那神秘而又深邃的眼神洞悉了她难以捉摸的灵魂……如果一个人是一座博物馆的话,那么气质就是博物馆内陈列的物品,是大家能够一眼就看得到的。而自从有一次,一个来自邮局的诗歌稿费通知单在班里传来传去,最后终于传到她手里之后,她在同学们眼中的独特形象就彻底确立了起来——哦,一个诗人。这之后,逐渐地,她反而自暴自弃,索性就这样独来独往起来——如果没有朋友,孤独也是好的。且不说独来独往是多么自由,仅仅就省却下来的时间,保守估算的话,一天也至少能省却2小时左右……一天能有几个2小时呢?19岁能有几个1天呢?一生能有几个19岁呢?

而她在19岁,又有多大的概率能遇见Alchemist呢?如果算上地球孕育出生命的概率,宇宙中存在地球的概率……她遇见他,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就像电脑关机后的屏幕,一块绝对的黑暗。

现在,他终于上线了。这算不算一个奇迹?

她开心起来——有那么一分钟,她开心得不知所措,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虚无的欣喜之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她伸出抖抖索索的右手食指,轻点按键,点击他的头像,打开了对话框,然而她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双手托腮,对着对话框发呆……

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1秒,也许是10分钟——时间在一个人的深夜里,是不可量化的……虽然很多年之后,她都没能再想起这一小段时间,但事实上,就在这一小段时间过后,直到之后好几年,她都处于此刻这一小段时间她正在处于的状态之中:一直在期望一些什么——然而也只能期望而已。但这些期望,却是她这段人生的源泉,是她建筑自己内心世界的原材料,是她努力让自己变更好的唯一原动力。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忽然有一行字,伴着一个短暂的提示音,分别快速充满了她的视觉和听觉。

Alchemist:“你在呢。”

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对着这一行字符,本能地飞快在键盘上敲击出“是呀,我一直都在呢”这一行字之后,又快速删掉,慌乱之中,她内心百花齐放般冒出了100种回复的语句,一时间不知道选择哪句更好,而内心裏又担心自己延迟了最佳回复时间……终于,一分钟后,她决定挑选一个代表可爱的表情,然后,她按下了发送键。

就好像寄出了此刻内心的全部期望。

然而两分钟过去了,她望了望窗外的黑夜,又重新望着对话框——他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她想了又想——想他出于什么原因,没再发消息过来——也许他像她一样会花时间筛选最佳回复内容,也许他突然接了个电话或是在剥一个橘子腾不出双手打字,也许他突然被外星人劫持了,也许他的双手忽然变成了藤蔓植物……于是她逐渐觉得,他可能不是一个人——也许是一幅画、一个吸尘器、一个智能程序什么的……这反而愈发令她觉得好玩起来。

“我今天渴死了我的金鱼。”终于,他的消息——来了。

她本能地对着这一行字笑起来,仿佛他正邀请她到他的宿舍,一同观望着金鱼的死亡……然后,他们会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一起将金鱼埋葬于湖水之中,静静看着金鱼被湖水冻结进冰层深处,用他们长长的目光为它举行一个微小的葬礼,然后,他们就算是一同经历过生死大事的朋友了,这强有力地夯实了他们的情感关系基础……这些细小得几乎不存在的意识电光石火间在她的大脑皮层下流动着,细小得犹如血液在血管末梢激荡起的细小波浪,令她几乎无法察觉。

她只是沉迷于他的这行话语所散发出的无限可能之中,这些无限可能在电脑荧光笼罩之下,仿佛为她营造出了另一个宇宙。

现在,她准备敲响她在新宇宙中的世界之门——她轻轻敲击键盘,打下一行回复:

“因此只好将它葬于水中?”

“然后它会被伏尔加格勒的寒冷气候所冰冻,永不腐烂。”他延伸着她的思维,默默地说——就好像是她在自问自答。

“然后多年后,它会成为化石……”她也延伸着他的思维,仿佛他们能在彼此的延伸里长出一截新的自己。打完这行字,她自己又看了一遍,禁不住一阵感动,似乎他和她真的经历了生生世世几千万年的时间后,又因为一块金鱼化石而遇见,然后,他们看着彼此,从彼此的眼神中会意了这许多年的变迁……

今晚不会成为化石,但却可以永远铭记于心。

天空微微发亮的时候,他下线了。

于是她起身,不由自主闻了闻这穿过黑夜的黎明的味道——这种凛冽清新的香气正因为夹杂着刚刚的悸动、幻想、期望而变得温柔可亲……她本能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回味着——直到多年后,在她感到疼的那一秒钟之中,她身体深处的感官也依然记得这种感觉……这一点点的感觉记忆也是支撑起那个疼的一小部分。

她满足地睁开眼,然后关掉电脑,关掉自己的另一个宇宙,钻进被窝——今天是星期六,可以尽情睡到中午再起床。

她刚把脑袋安放在枕头之上,他们的聊天话语就纷纷扬扬从她的脑中飘落下来,飘进她的睡眠宫殿之中,成为她做梦的原材料。

宫殿之外,舍友们陆续醒来,起床出门,去谈恋爱,去疯,去挥霍青春——窗外一片大好春光——然而,春光都是别人的——春光只打在她的棉被上,而她却正躲在皮肤之下流动着的睡梦世界里。

快接近中午时分,她睡醒了——宿舍里空无一人。只有春日暖阳静悄悄地照射着地板,更加显得狭窄的宿舍空空荡荡。

她于是从阳光一阵阵的明媚里感到一阵失落——然而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失落,以至于这种失落似乎早已升华成了自由。

她打开音乐——Nike Cave 低沉迷人的嗓音伴着一首Where the Wild Roses Grown就飘荡开来,仿佛在这瞬间,整个宿舍大楼忽然长出了繁茂无际的野玫瑰藤蔓,藤蔓封锁了窗户、门,而她被困于藤蔓之中,渴望着恋人的救赎……然后Alchemist就会在她的渴望中降临,骑着白马,挥着宝剑,一把将她从藤蔓之中拉出,拉上马,从此浪迹天涯……

她沉溺于这个老套的幻想之中,竟也觉得开心。

有音乐的陪伴胜过一切。

是舍友的存在,让她更加深刻地爱上了孤独;是舍友们的聒噪,让她更加致命地爱上了音乐。

刷牙的时候,昨晚的雪花碎片又缓缓在脑海里飘荡起来。她的心禁不住因此一动,连着牙刷正在牙齿上作业、满口牙膏泡沫的脸也禁不住一笑。

她从牙齿根部的神经上慢慢彻底苏醒过来——神奇的是,每次醒来之后,睡前的记忆全部都会立刻回来——假如没有回来呢?

她总是喜欢设想这些假如。而这次的假如,就像她曾做过的一个梦——在梦中,她死去了,然而她的魂魄依然携带着她的记忆和意识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她像空气一样在空中看到亲友们围绕着自己的身体,谈论着自己生前的过往事迹,但却无法与他们有任何形式的沟通交流,更无法停止自己的思维和记忆……她因而感到了一种意识永生的痛苦……

如果真的能选择性地彻底忘掉一些记忆,人就能快速地构建全新的自我,最终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那个自己。她想。这也是她选择预约心理老师的原因——

大概是上周吧,班主任在每周的例行班会上公布,学校将设立心理咨询室,聘请专业的心理医生,有需要的同学可以预约,完全免费。之后,还发放了一份心理问题调查问卷。为了能够成功预约,她故意在某些选项上选择了极端的答案。

果然,问卷交上去的三天后,她收到班主任的消息,下周一晚上七点半,心理医生将对她进行心理辅导和治疗。她感到既兴奋又开心,兴奋的是终于可以揭开心理医生那神秘的面纱,在现实生活中接触到真正的心理学了;开心的是,如果可以,她想请求心理医生对她进行催眠,以忘掉一段不堪的记忆……

现在,她刷完了牙,洗漱完毕,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窗外空荡荡的春光,思绪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落在了还没读完的《万有引力之虹》上——已经读到三分之一了,剩下的部分强烈地牵引着她做了一个下午去图书馆的决定。

于是她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戴上耳机,一路听着 Mazzy Star的歌向图书馆走去——主唱缥缈的声音让她感觉到几乎要脱离地心引力飘起来,一步一步好像踩在云端上……她习惯性地抬头,看看路边的泡桐树们——呵,它们仿佛只在一夜之间,都纷纷长出了来自春天的嫩芽——如果Alchemist此刻就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看到这些嫩芽,会有什么反应呢?想到这裏,她才忽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携带了一只Alchemist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她看到所有事物的时候,都能立刻联想到Alchemist,想到他会怎么看,然后,她看到的万事万物,就变成了和Alchemist共同完成的观看。

想到这裏,她的心就此猛烈一动——感到自己是真的爱上了他。而这时耳机里传来的正好是Hair and Skin贞烈无邪而又淫逸纵情的前奏,以及从主唱迷幻嗓音里飘出来的歌声:“Your hair and your eyes,I saw them in the night;Your face, your disguise,I felt it in the night……”就在这一瞬间,她眼前的天地全都变成了以他为中心的附属品,她的心也不再是心,而是——爱他的心。她怀着一颗爱他的心,立刻又爱屋及乌地爱上了和他共同目之所及的一切:泡桐树,两排泡桐树围起来的通往图书馆的小路,图书馆里所有的书,书的作者们,作者们生活的地方,那些地方长出来的所有植物,生活着的所有人,人群间刮起的风,风窜流过的世界……全世界都因此而变得柔软可亲起来,她正在成为这个柔软可亲的新世界的一部分……

这首Hair and Skin,也成为了她的最爱。她唯一的手机来电铃声。

短短的宿舍通往图书馆的小路,带她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旧的世界——从此,再也不会复返。

她推开图书馆的大门,感到所有的书都在书架上用书脊的书名对她行着肃穆的注目礼,她女王般享受着这种注视,穿过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的目光,来到熟悉的书架前,以完美的弧线抽出《万有引力之虹》,然后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随着一行一行的文字,缓缓沉入到书中的世界去了。

书外,无以数计的花朵正密谋从数枝上钻出来,人群南来北往,地球一点点自转着……而操纵这些规律背后的力量,源自哪里?也许,就源自她脑中还没凝聚成形的对他的深深的爱恋?4岁时,爸爸妈妈分别牵着她的一只手走在马路边,灰蒙蒙的天气让他们就像身处古老的黑白电影场景,忽然,毫无征兆地,她看到马路上开过来一辆巨大的卡车,卡车上载着一只巨大的灰色大象,远远地向着他们呼啸而来,与此同时,掀起一阵带着巨大噪音的巨大的风,掀起她柔软的头发和小小的裙摆,她睁大自己4岁的双眼,好奇而贪婪地看着这一幕……那只大象事到如今仍然在她身体中——也许随着细胞们不断的迭代更新,已经面目全非,化作其他的事物——无论化作什么,最终都会化为一种爱他的神秘力量——这力量和操纵宇宙运行规律的力量是一体的。

此刻她只是坐在书桌前读着书,任阳光穿过大大的玻璃窗倾洒在她周身,远远望去,仿佛为她镀了一层灿烂而梦幻的金边——有个男生,正望着这层金边出神。

而她则沉溺于书中的世界,仿佛正乘着一行行文字在托马斯·品钦的脑海中遨游,她喜欢这种超越了自身的阅读体验,作为生物,她那渴望进化的心似乎比其他人都还要强烈一些……这个周六的下午也在这本书中变得更深,最后,她两手空空走出图书馆大楼,感到自己正一无所有地拥有着全世界和即将到来的整个夏天。于是她情不自禁张开双臂,仿佛要给这个新世界一个大大的拥抱。

作为一天即将终结的预告,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她望着天边的粉红色晚霞,仿佛Alchemist正隐藏在晚霞之中和她对视。她禁不住微笑起来——什么样的女孩才能被Alchemist爱上呢?对比Alchemist所散发出来的——温和的睿智、善良的博爱、带着书卷气的幽默感,她则必须成为一个——绮丽而无邪、有趣而冷艳、贞烈而神秘的女孩,才有可能在某一天,在某一个街头,在他从对面向她走来时候,在他们擦身而过的一瞬间,被他一眼看到,然后他们会像凝视深渊一样深深凝视彼此,然后就可以在这个悠长的凝视中,看透世事变幻、历尽沧桑,一见锺情爱上对方。

只有一见锺情才是真正的爱情。

而只有未曾谋面才像爱情。

这样想着,她又走在了几小时前曾带她进入新世界的通往博物馆的小路上——只不过这次是返程。而她所踏出的每一步,仿佛都是正在离她必须成为的那个女孩更近的一步。这条路之于她,竟是有着如此神奇的意义,一来一去之间,她的世界,世界中的她,皆已脱胎换骨。

这是她的革命之路。

于是她在心底默默将这条路命名为“革命之路”。

而此时,在她的革命之路上,她看着迎面而来的每个同学,目光扫过他们一张张的脸——她感到,其实任何一张脸都极有可能是Alchemist的……他们完全有可能是同校校友,而大雪茫茫的伏尔加格勒,也许只是他出于某种乐趣制造出来的假象……她对着每张脸,都做了一小会儿假如这就是Alchemist的思维游戏:这位同学头发的光泽度最像Alchemist——如果这位同学真的就是Alchemist,也许此刻他们会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细细打量对方,然后从这种打量中,找到对方就是自己那位网友的证据……然后他们心照不宣相视而笑,然后他们不约而同爱上对方……而那位同学整洁的唇形最像Alchemist——如果他就是Alchemist,她会在他面前停下,等他好奇地看着她、非常不解之时,她会轻轻踮起脚尖,亲吻他……然而他们都只是带着一点点可能是Alchemist的小小特征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在人群中消失了……直到她走出校园,来到街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仍然感到每个人都有可能是Alchemist,她因而有种爱上了全球所有人的美丽错觉……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自己常逛的一家内衣店门前,于是顺势拐进去——对她来说,如果现代都市里真的存在什么神奇场所,那便是内衣店了——无论何时,只要经过内衣店,她总会轻易被其中散发出来的神秘磁场所牵引,情不自禁走进去浏览内衣……而现在——她在几分钟前已经脱胎换骨,决心成为一个绮丽而无邪、有趣而冷艳、贞烈而神秘的女孩,那么也应该有一件同样气质的内衣,时时提醒她、塑造她破茧成蝶……

她看着满屋浩浩荡荡的胸衣,习惯性地直接穿过非白色|区域,来到一小片白色胸衣区域前——她目前为止,还无法接受非白色胸衣——有其他一点点杂色都不可以。这个怪癖源于何时?大概可能是源于有一次,她想到女孩的第一次做|爱,想到失贞的那一瞬间——哦,一个女孩,该怎样接受这一瞬间的发生?而这一瞬间过后,自己又该怎样才能继续存在于这个星球上?这一瞬间令她感到深深的恐怖,这种恐怖随着她胸部的发育而逐渐长大,成为她身体的内核,就像苹果核之于苹果。一直到现在,她甚至为了抗拒这一瞬间的发生,宁愿做一辈子的修女。而只有纯白色的内衣,才有可能是专属于修女的内衣——任何其他一点点杂色都会破坏这种圣洁和她的虔诚。而此刻她凝视着一件件白色胸衣,联想到这种圣洁和虔诚被Alchemist破坏的瞬间——她躺在茫茫白雪中,Alchemist随着簌簌雪花缓缓降临,而后,他们又一起被大雪完全覆盖,融化于一片茫茫雪白之中……这是她唯一能接受而不感到恐惧的方式。

而眼前任何一件胸衣都不符合她的这种联想。她其实讨厌任何胸衣,自从13岁开始发育起,胸部和任何东西的接触都令她感到难受——除了空气。她幻想过在某个高级社会,所有女性服饰的胸部位置都是挖空的,这样就可以获得解放,用乳|头当作第二双眼睛,时时观察着大自然……她怀着对一件完美胸衣的想象走出内衣店,沿着街道散着步——与其说她喜欢散步,倒不如说她不喜欢过早回宿舍和舍友们共处一室。她能想到唯一能让她爱上舍友的方式是有天醒来发现舍友们突然都长成了植物——米露是雏菊,其他的几位可以分别是百合、槐树、合欢、雪松……她已分不清是植物的可爱让她讨厌舍友还是对舍友的讨厌让她爱上植物,总之,这一切让她生出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将来毕业了,有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房间,她一定要在房间内养满各种各样的植物,只留一个床的空间用来睡觉……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已走过几条街,街边的樱花开得正喜,一阵晚风拂过,清甜的花香随风袭向她,她不由得被这春末黄昏独有的凄婉气息惊艳到了,情不自禁打了一个激灵,闭上眼睛,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大口空气,仿佛在用这气息做一场漫长的精神按摩……她呆呆地在树下站了好久好久,怜惜地捡起一瓣落花,然后打开随身包包里的日记本,将花瓣夹进日记——这是她在每个春天都会做的事,这是她挽留春天的唯一方式。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她合上日记本,又条件反射地想起这句深爱的宋词——每年春天她都会想起这句宋词。而随身携带的日记本,则装载着每个春天的一部分——一瓣花。她常常在翻看日记的时候,从这些花瓣中回忆起那些春天裏的自己——她无法接受昨天的自己会消失,就像无法接受一片面包会变质。因此她酷爱文字符号,酷爱用文字符号将这些自己留在纸张上。人们将这种行为称之为“写日记”。而随身携带日记本,成为她在这个阶段内让自身获得完整的唯一方式——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她伸手碰触到包包里的日记本,就会明白,昨天的自己并未像冰激凌融化一样真的消失在时间里。

她双手交叉,将日记本紧紧抱在胸前,想象了一会儿从远处看到的自己站在一棵正在下落花雨的树下的昏黄画面,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而这么多的寂寞时光都独自挨过,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恋爱呢?她穿过一行一行的陌生人群,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寂寞在心头越来越凉……到下一个街头,她看到一个同校的女孩,正在和一个男人当街拥抱,疯狂接吻,仿佛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

她的心激烈一动,一种复杂的酸涩感在心底腾然而起——哦,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恋爱,全校的女孩都在接吻拥抱,只有她一直站在落花树下,独自孤寂……也不全是孤寂——她继而想到自己的Alchemist——她的爱情必然是不同于这裏任何人的,甚至是高于她自己的灵魂的。就像她爱的茨维塔耶娃的诗句:“我赋予我的爱给你,它太高了。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

她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这两句诗,双脚迈向宿舍的方向。

回到宿舍,刚推开门,就看到舍友们围在一起,有人正发出“嘘”的声音以提示大家不要大声喧哗……她立刻敏锐地嗅到了一种集体干坏事的气氛,于是也好奇地围了过去,只见一个舍友手中正拿着一个四方形的塑料包装袋,大家都聚精会神等着包装袋被拆开的神秘瞬间。

“什么东西?”她忍不住问。

舍友们坏笑起来。她在她们的坏笑中更加好奇了。终于,袋子被撕开了,舍友从袋子中取出一个气球一样的硅胶制品,然后缓缓将其撑开……

“这到底是什么?”虽然她似乎预感到这可能是某种性用品,然而她此前从未见过,仍然完全不能确定……这时一个舍友在她耳边悄悄地说:“避孕套……”

她的脸腾地变得火热,一个已经交了男朋友的舍友向她们普及着避孕套的用法,第一次获得这些知识的她们被惊得目瞪口呆……她惊恐地看了一眼那个气球一样的东西,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床位,拉上蚊帐——即使现在不是夏天,她仍然坚持使用蚊帐,除了她喜欢蚊帐营造出的梦幻感之外,她还更喜欢蚊帐能隔离出一个独属于她的空间。

她戴上耳机,音乐从耳道流淌进全身,抚慰着她刚刚被惊吓的心——她的确被吓到了。在她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中,一个人——尤其是女孩,在婚前,是不需要知道这些东西的——只有性无知是高尚的、纯洁的、光荣的。因此在她19年的经历中,今晚的确是第一次看到避孕套的样子。她想她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消化一下这个事实。

她抱紧自己的双腿靠在床头,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性觉醒——大概在她13岁,那是一个炎夏,在一个静谧的午后,知了在树梢把所有的事物都叫得很远很远了,绊根草烤软自己的身体发出神秘香气。

13岁的她,一个人躺在自己闷热的房间,无聊地玩弄着一面镜子。

她从镜子里一寸一寸地审视自己的脸,毛孔里的汗毛大如古树,皮肤上的痣如海中小岛,脖颈上的动脉血管是永恒的项链……她一小块一小块地看着自己,从一块皮肤到另一块皮肤,就像中世纪的探险家一点点地发现新大陆,她好奇地发现着自己,似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暗中冥冥驱使,镜子——忽然从手中落下,跌在地板上,碎了。而正沉迷于从镜中窥视自己的她,只是捡起了随便一个碎片,继续窥视自己——

从更小的镜子中,看到更局部的自己们:寄生在一只眼上的自己,只长有一双眉毛的一个人,用脸颊代替全身的姑娘,依靠鼻子就能活下去的一种生物,用嘴唇感知整个世界的女孩……

她观看着自己巍峨曲折的唇部线条,忍不住用手指轻轻跟随着优美的唇线在嘴唇上画着嘴唇的样子;忍不住随手拿起身边的一只蓝色圆珠笔,将这唇线用真正的蓝色画了出来。

圆珠笔的笔尖是一颗小小的圆珠。圆珠在她嘴唇上滚动着,滚过去的地方,是一道蓝色的唇线。而这条蓝线蕴藏着巨大的魔力,凡它所到之处,皆令她的身体深处轻轻、悄悄涌出一些扎人的、甜蜜的、犹如开水滚开水花一般的情愫。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人类通常将这种美妙到繁复的情愫归结为“性|欲”。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体里原来藏着一片大海——就像她记得自己的第一个梦,一个9岁时做的梦——她梦见和同伴女孩伏在塑料袋上,摇摇晃晃地漂渡大海,她们一点一点地漂着,过去的世界越来越远,她们越来越往前,而前面未来的世界也同样越来越远……海水荡漾着身体,身体回应着海水的荡漾……

然而这些性|欲在她身体中自生自灭,始终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更是她羞于向任何人启齿的事情——哪怕是向自己的日记本。

她打开日记本,放在床用小桌上,开始像往常一样写日记、写诗——每天写一首诗,写一点日记已成为她证明自己活着的唯一方式,更是她逃避内心深深恐惧的方式——我到底在恐惧什么?每次写日记时候,她都禁不住深深问自己——

她不禁又想起自己13岁时候,对着镜子看到自己腋窝长出第一根人毛的恐惧。为什么这根毛一夜之间能长到这么长这么黑?而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我会不会长成一个满身是黑毛的怪物?小小的她把自己关进房间里,躲在漆黑的被窝里,想到满身黑毛的自己该怎样和小伙伴们跳皮筋、扔沙包,又该怎样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洗澡?当黑毛遍布全身之时,还需不需要再穿衣服?为什么别的小伙伴没有这种黑毛……小小的她对整个世界充满了恐惧和失望。她听到大人们四处寻找她的焦急对话,却仍然心安理得地继续躲在被窝,享受着自己的恐惧和大人们的关心……直到几小时后,奶奶打开房间的灯,发现她在被窝里,惊喜地一把抱紧她,继而质问她为什么要躲在这裏,为什么明明可以听到仅有一墙之隔的大家到处寻找她的对话,而仍然默不作声躲在被窝……她只好撒谎,说自己睡着了——天知道,即便只有13岁,她骨子里那种对爱的贪婪竟已到了如此不择手段的地步……而现在,6年过去了,她已19岁,腋窝的人毛已经基本成型,她也早已明白自己不可能长成满身黑毛的怪物,但她的恐惧为什么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她怕太阳追上她,超过她,而每天写下的日记,则证明了自己仍是跑在太阳前面的。而写下的诗,则像她发现的第一根人毛一样——让她能够以此坚信自己必然是不同于其他人的怪物——在她的观念中,这预示着她将得到比其他人更多的爱。

她在日记本上记录下今天读《万有引力之虹》的感悟,以及爱上Alchemist的心路历程,那段美丽的图书馆之路——她的“革命之路”,然后,她小心翼翼署上今天的日期——这个数字让她避免了自己在时间中被流失的恐慌,而正是这个数字之后,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才让她有种跑在太阳前面的幻觉——这幻觉是支撑她不至于崩溃的唯一中坚力量。

然后,她合上日记,闭上眼睛,在脑中构思着诗句,就像在内心世界构建一个花园——随着日复一日的“努力”,她能直接感受到,现在,这个花园已经繁茂到形成一个自生态的境界了——泉水涓涓细流,酝酿成雨珠藏在云朵里,在诗歌里成活的植物们欣欣向荣,向日葵烂漫、薄荷清幽、桃花甜腻、古树壮丽……还有来自Alchemist的那片茫茫大雪,以及一直站在大雪中永远向她敞开怀抱的Alchemist——虽然她什么也不对他说,但是她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甚至,他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自己。

现在,这座花园已经竣工——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进入这座花园寻求庇护,不受外界任何影响。

这是她长久以来慢慢发现的,能让自己更好地融入到外部世界的唯一方式。

她温馨一笑,仿佛散发出心底花园的香气,在诗集本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写下:

<small><strong>我就要这样爱着你老去</strong></small>

<small>我在年轻的时候,爱着你。</small>

<small>当我不再年轻的时候,我想我还是依然爱着你。</small>

<small>这样,我便没有老去。</small>

<small>我以这样的方式,面对衰老。</small>

<small>我以我面对死亡的方式,爱着你。</small>

<small>……</small>

就在她沉溺于诗句中兴致盎然之时,忽然,她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于是她从自己的小世界抬起头——天啦,她看到一小撮火苗正从对面舍友的酒精锅里迅速扑过来,扑到自己的蚊帐上,而说时迟那时快,另一个舍友立刻拿起扫帚,对着蚊帐上的火苗一阵猛扑……她本能地一把摘下耳机,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才明白是舍友用酒精炉煮面条的时候,在火苗还在燃烧的情况下往裏面添加酒精,而那个闯祸的舍友此时竟然还大叫着让大家去打水……她顾不上嘲笑舍友的无知,只是高声阻止道:“不要用水!快用湿毛巾盖住炉子!”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火总算熄灭了。

她瘫坐在床上,发现蚊帐被烧出一个大洞,从这个洞中,她窥探自己的床,就像照镜子时从自己的瞳孔窥探自己的内心。她发现,原来她已经专注自我内心到几乎不受外界任何影响的地步了。她一把扯下蚊帐,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连同过去的自己一起——内心花园的栅栏业已建成,不再需要这些外在物质的帮助了。

她再次微微一笑——

每当她微微一笑的时候,Alchemist就在她身体细胞的笑林中缓缓降落——到心底。再然后,大雪会下起来,直至茫茫一片。

她不由自主地打开电脑,看着他的头像,像看着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一样。她想到,在茫茫的未来,必然会有那么一天,她将出现在他面前——她想,那大概会是在一个春日将尽的街头,他向东而她向西,相向而过——她怀抱着这么些时间以来对他累积的所有心事——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察觉,在他们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将若无其事地窥探他的侧脸,期望他能会意到她潜藏的动机,然而他对此仍然浑然不觉。

他们只得这样背道而驰,渐行渐远——然而对她来说,她遇见过了,并在遇见的瞬间,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深情于他们之间的空气之中。

未曾谋面才像爱情。她合上电脑。

这才隐约听到,舍友们正在开一夜一度的卧谈会。一个舍友向大家分享着今天的恋爱经历,她只觉得无聊——但仍然是羡慕的。然而她已忍过了这么多的寂寞,那么她即将降临的爱情必然是不同寻常的,超越所有物质之上的——她闭上眼睛,默默勾画着 Alchemist 的面容——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脸、他的身躯都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生动起来——就这样,她来到眼前的黑暗中,和他相会。

“你知道烟花有几瓣花瓣吗?”她想她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大概会是这句。因为这句话在这种境况下凝聚了她对完美二字的全部理解。

“17。我想它有17瓣。”她想他会看着她的眼睛,眼神笃定地这么回答她。

然后他们通过彼此的眼神,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彼此的心意——17是她的幸运数字,这是他深知的,并且在他回答17时候,就已经在这回答背后对她承诺了他愿意永远为她制造无穷无尽的幸运……不知过了多久,她怀着对他各种漫无边际的遐想,终于沉沉睡去。

她的身躯迅速被睡眠散发的微弱光芒所包围,而在这无形的光芒之中,无以计数的她,正从散发着缕缕睡气的毛孔中飘散出来,到空气中,又四散而去——有的飞跃宿舍的窗棂,到图书馆书架前,翻开她白天看过的书,延续着白天看到的字字句句,继续往下看;有的飞过整座城市上空,跨越大半个中国,来到三亚,去看她一直深爱但从没真正见过的大海——这次看到的海是六芒星形状的,海水在月光下闪烁着粼粼银光——银光之中,她依稀看到4岁时候梦中的自己,一辆没来由的马车载着一只不知哪里来的猴子一直向北奔走,令4岁的她追着马车向前跑……一直到现在,她仍没追上那辆马车……而这种没追上马车的恐慌和怪诞感,令她不由自主扑向粼光,坠入羊水般温柔的海水中,缓缓下沉,下沉——到更深更黑暗的海底——啊,这无边无尽的绝对黑暗,这无知无觉的终极幻灭……她彻底进入死亡般的睡眠之中。

床上,她的整个躯壳正在她的脑海中逐渐下沉,没入潜意识之中……她正在这个世界上一点点消失掉……有谁记得她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吗?在遥远的伏尔加格勒,有一扇亮着昏黄灯光的小窗口,窗口中有一个男人,正对着电脑,点开她的头像,在对话框上发送消息——他记得她,他所知道的她,才是她真正想成为的她。她在他对她的认识中勤勤恳恳地重塑着自己,併为这个新的自己建筑着内心庭院,一厢情愿地邀请他一起居住,共看月升月落……等待每天的黎明用它的蓝色将这一切轻轻覆盖、沉潜、尘封,再等待太阳用它金色的光将这一切再次开启——

她缓缓从睡眠的深渊中浮上来——这神奇的浮力来自哪里?推动她血液流动的动力又来自哪里?……她层层穿越过这些累积了19年的终极疑问,依稀中,凭着自己作为生物的本能,一点点迎向阳光,一点点醒过来。

她看到阳光静静落在窗棂上——就是昨晚梦中她飞跃过的那个窗棂,而春日早晨特有的清甜甘洌空气正缓缓在窗棂间流动——她正在这之中完成自己每天一次的新生。宿舍里很静,能听到舍友们均匀而参差不齐的呼吸声,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6:11,于是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脑袋里却不由自主地想着今天——啊,这一生中仅有的今天啊,该怎样度过才好?

就在这时,昨晚的马车之梦和今晨的春日气息又一齐向她袭来,令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在不远郊区就读的一位老同学方均——每次去郊区和方均相会,都需要沿着一条条闹市街道渐渐通往依依墟里烟的城市边缘,大棵大棵的绿杨树站成两排,浑身清凉地迎接着她,撞击着她的灵魂,洗礼着她——它们是这条路上最高的神,让她成为植物教徒,信仰伟大的自然。而在昨天刚刚完成自我革命的她,只是想去那里问问自己的神——神啊,你可否喜欢现在的我?想到这裏,她下意识地从被窝深处伸出右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哦,这人类最明显的自我特征,为什么不能跟随自我的变更而变更?在她5岁的时候,她幻想过人的皮肤是可以脱下来的,然后只要在脱下皮肤的过程中足够虔诚地想象着脱下后自己的样子,那么就会真的成为那样子。虽然脱下皮肤这件事在她19年以来的人生中从没发生过,但她始终坚信,那些想成为的样子,还是一直都躲在皮肤后面的。这瘦削的脸颊后面,这巍峨的鼻子后面,这深渊般的双眼后面,都躲着怎样的尤梨?其中哪一个,才是能和 Alchemist 一起肩并肩走下去直到人类灭亡的?

想到这裏,她猛地从被窝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起床了——这个问题,渐渐成为了她每天的起床动力。

然而,洗漱之后,她看向自己昨夜躺过的地方,仍保持着自己躯体形状的浅浅压痕——那压痕似乎正对着她发出强烈的拥抱邀请,她感到自己的双腿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一样,径直走到床边,然后她整个人也跟随双腿的意志,不顾一切又躺到了床上——哇,这失而复得的温柔,这人间天堂的完美诠释,简直令人神魂颠倒……她简直是视死如归地沉浸于这赖床的美妙愉悦中流连忘返……她感到自己全身的肉都因为这温柔而变得比棉被还温柔了……这种温柔在她全身的四五百万个毛孔里种出四五百万棵含羞草,含羞草们正一齐在她全身收缩,再伸开——打开她身体每个隐蔽的角落,注入一万毫升的蜜柔。她在这蜂蜜瓶一样的世界中缓缓下沉,而与此同时,橘色的巨大朝阳正在窗外逐渐升起……她感到自己正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在这温柔甜蜜之中一点点分解掉,融化掉……她逐渐再也感觉不到自己任何方式的存在……就这样,她终于又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穿过了一条漆黑的长长的隧道,才发现自己是在一辆车上,透过车窗,大片大片青绿的麦田,哦,麦田——这正是自己和那个人在17岁时常常翘课抛下朝阳骑着单车然后在大棵大棵麦苗中央躺着看小说、听音乐的那片麦田呢……随即,那麦苗的绿向四周发散的野青味,以及春末夏初泥土特有的香味,在她脑中迅速还原了那场景,栩栩如生……她依稀间突然丧失了17岁之后的全部记忆,完全又成为了17岁的她……她天经地义地从车上跳下来,径直朝麦田走去——她知道那个人依然在麦田中心等着她……她的心忽然间又充满了17岁时候的那些惊喜……终于,终于又可以再见到他了……哦没错,这裏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都依然散发着17岁时候的完美清香,并在这些清香中向她传达着:它们仍记得关于她和那个人在麦田里说过的所有话,做过的所有事……她的心腾地蒙上一层眼泪般湿润的雾气,然后,她看到那个人就站在自己前面,随着一阵谜一样的风,鬓角的发飞舞着,对着她回过头,她看到那个人的脸,从侧脸到正脸,从隐约模糊到渐渐清晰……啊!是他……她的心猛地一疼,巨大的泪水海啸般在眼眶中疯狂汹涌着——一颗承载她巨大悲伤的巨大的泪就要涌出——它如此巨大,竟无法从泪腺分泌出,只得从鼻孔处流出……两滴巨大的泪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她抬起左手问那个人:你见过这么大的泪吗?大到泪腺无法分泌只得从鼻孔处流下?然而那个人已不见——如果那个人不见了,谁来回答她这个问题?谁来原谅她?她还没有忘记那个人……她在这些层层叠加到无以复加的问题中飞快逃离麦田——如此之快,竟在肩上生出了双翼——啊!她蜕变成了蝴蝶,飞向全世界寻找着那个刚刚不见的人……然而整个梦中已经找遍——没有,她于是飞快逃离这个0即是0的可怕梦境,去另一个世界寻找……终于,她惊醒过来,回到现实世界……

0仍然是0。她躺在深刻的绝望之中,看到阳光空无地照在地上,映出晨起舍友的影子。她盯着光和影交界处发呆,回想着刚刚的梦境,而心仍然是泪水般潮湿的……竟在梦中流了那么大的眼泪,她呆呆想着,为自己感到可怜,心裏一热,泪水从两只眼的眼角溢出,缓缓滴在枕头上。她翻了个身,似乎想甩掉这些不堪的记忆和梦境,然而她能做的只是打开音乐,住在那个女歌手深夜霓虹街道一样的喉咙里,就这样得到一些庇护和安慰。

一曲终了,她合上耳机,掀开被子——她早已训练自己学会了在歌曲结束前将悲伤终结的高级技能。然而却也无法再睡了。

恍然若失。这是每天起床后最本能的感觉。因此她喜欢博物馆——她曾幻想过宇宙间有一座博物馆,装载着地球上所有人所丢失过的所有事物,总有一天,这些人能以一种什么方式来和这些事物再重逢……否则,一个人该怎么样才能接受失去呢。她捧起一捧水,掬到脸上,感受着水从脸上清洗一些什么的过程——啊,这来自大自然的水,每天带走她一点点人皮的过程。

舍友们照例都去恋爱玩耍挥霍青春了,而她照例还去图书馆,继续着她的《万有引力之虹》。昨天的革命之路和今天又什么不同?她又抬起头看那树上的新绿——比昨天旧了一点点——就在这一点点的旧中,是她对 Alchemist 的爱情又长了一点点、深了一点点。她确认着,从而感到一种稳固的安全感。

图书馆的大门开向她的心,每次进入图书馆的那一刻,她总有种快要遇见自己灵魂的深切预感——站立在图书馆中央,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被图书馆一本书一本书地分碎了。

现在,她从书架上抽出《万有引力之虹》——她试图从这本书中粘好自己被分碎的灵魂。翻到上次读到的地方,忽然,一张字条赫然出现在书中——这张字条出现在这裏让她感到就像黑色出现在一条彩虹里一样不合时宜。然而出于基本的好奇心,她还是打开了字条——

<small>尤梨:</small>

<small>你好,请不要惊讶,我知道你不知道我是谁,然而对我来说,认识你,已经很久了。我猜你今天仍然会来图书馆读这本书,然而这可能性仍然只有50%,如果你来了,我在第三排靠窗位置等你。有一只苹果作为标记——在所有水果中,只有苹果最像你,虽然你的名字是尤梨。</small>

她对着这几行字反覆看了十几遍,才终于渐渐明白这些字句在说些什么……原来,在她自以为独自走过寂寞人间之时,有一双目光一直在背后默默关注着她……而这被人关注、被人接近的喜悦刹那间将她送往喜马拉雅山巅,她在这极高的巅峰之上,忽然获得了全新的视角,以此来重新看待这一段生活——哦,在她独自默默饮下冰水,以为人群存在的唯一意义就只是为了营造她的孤单感,感到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之时,竟有个识翠人儿在人群中注视着她、独自默默等着她……这突如其来的关注证明了她过去的生活并不全是空白的虚无,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如此没用地充实了她过去的生活,她想因此感动一下,然而也并未因此感动——感动是耻辱的——因为造就这感动的人,不是 Alchemist 。

她收起字条,却感到自己陷入了十面埋伏之中——那个送字条的人正在某处看她。她感到这无形的目光和空中的光一样无所不在。

该怎么办?她双手紧握着书,似乎那是她在世界上最后的救命稻草,而整个图书馆安静得充满了她心跳的巨大回音,让她感到自己其实是站立在自己的心脏中……她脑中的第一本能反应是放下书,然后埋头匆匆逃离图书馆,然而,在她小跑到靠窗座位处的时候,一只鲜亮的苹果怔怔地出现在桌子上,明目张胆地等着她。她全身心都本能地往后一缩,却在不经意的抬眼间,命中注定似的正巧碰上一双明锐的目光,正灼灼地直面迎向她慌乱而微弱的目光。

她讨厌这种毫无预兆以致来不及躲避的目光骚扰。然而面对这目光背后那张谦逊腼腆的笑脸,她仍无法脱离意识形态地回以礼貌一笑。继而,那目光的主人用连贯得让人怀疑动作自己有了自我生命的动作,示意她坐到他身边放了苹果的座位上来。那一举一笑,似乎有着某种隐形的魔力——想必这也是他在自己过去一二十年的人生里苦苦修炼出来的吧,这魔力牵引她自然而然地走向他和他过去的一二十年人生——自然得让她瞬间忘了刚刚派生出的所有无谓恐慌和紧张。她感到那些透过窗户的光逐渐照射到她脸上,她想象着自己被阳光镀上一层浅浅金边的模样,不由得浮出一个梦幻的微笑——这种梦幻感从唇角的微笑顺便遍布了她的全身。她浑身带着梦幻的微光,在他身边坐下。

就在屁股接触到椅子的一瞬间,Alchemist忽然又在她心底风雨弥漫的花园地散起步来,她不得不分离出一个自己,到心底,陪着他一起无所事事地,只是随意走着。她感到自己的面容映射着心底的这场茫茫大雪——如果此刻身边的这位男生能看到,那也许他是值得交往的。

“我叫徐舟。”她看到他递过来的草稿纸上,跃然写着几个隽秀的黑字。比起直接用语音交谈,她的确更喜欢默默用写下来的文字交流——如果是谈话,她可能不会说出“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这句话,然而将这个句子写下来,却仿佛和说出来的表达的不是同一种意思。

她感到他的微笑,并感到这微笑向四周溅出蜂蜜来,且不经意间自己身上也被喷洒了一些。而她只觉对这种甜蜜感到一阵轻微的恶心——她在极力控制自己对这个毫不喜欢的人不产生任何一丁点儿的情感,已产生的部分,则被识别为负面的垃圾情感,然后由记忆系统过滤掉。

她享受着自己身为人类这种生物的优越智能,一边小心翼翼地和徐舟建立着关系,一边天诛地灭地毁掉这关系。

“第一次见你,也是在图书馆。看见你的第一眼,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喜欢你身上散发的这种安静气质。”他把草稿纸推到她面前,然后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佯装看书。

安静……的气质?她感到字条里被表白的那个女孩,不太可能是她。转而又想,也许他所谓的安静的气质,就是指那场在她浑身上下随时可能会下起来的茫茫大雪——他没看到雪,却看到了雪的静。

“你知道烟花有几瓣花瓣吗?”她想到这个以前在自己幻想中曾问过 Alchemist 的问题,此刻却忍不住也问问他——也许从他的答案中,能找到 Alchemist 的影子。

“呵呵。这个我真不知道,没数过。”

无趣的回答。她对着草稿纸发呆,即刻起她已知晓,和这个男生之间,毫无任何发展的可能。可惜她也尚未修炼到即刻掉头就走的段位。于是只得假装一切如常。然而对着草稿纸,却冥思苦想不知道再写一些什么好。幸好徐舟这时抽走了草稿纸,她才如获大赦般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你呢,你知道有几瓣吗?”徐舟可能也略感到自己之前的回答太带有话题终结的意味了,于是顺势反问她。

她喜欢这个反问。因为这样,她就有了一次回答“17”的机会。而这个回答一旦脱口而出,即成为证明她和Alchemist之间所有完美的呈堂供词。

“17。”她畅酣淋漓地在纸上写下这个数字,感到心底分裂出的那个自己和Alchemist已经在风雪中踏上了红毯,飘舞的雪花就是她的婚纱,四面的风声就是她的礼乐……沿着他们身后的所到之处,迅速开出一朵朵有着17瓣花瓣的花,然后整个世界都围绕着这一串花而重新排列,万事万物因而有了全新的秩序……

“你数过,真可爱。”他写完这六个字,似乎对自己的反问以及这句适当的赞美感到很满意。而她的无聊感在看完这六个字之后则增加了至少六倍。然而一切仍要——至少在表面上仍要,继续下去——

“只是因为我喜欢17这个数字。”她淡淡地写道。然而她整个人其实已全部进入内心的花园了,剩下坐在他身边的,不过是一副虚设的空皮囊。而他显然没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或者即使看出,也无可奈何,于是他只好抱紧所有希望,在纸上写下:

“为什么是17?这背后有什么故事吗?”他以为,只要他多问,她便会多答,然后他们便在这一问一答之间,付出了彼此的时间和精力,甚至如果足够幸运,还能交换彼此的往事。他却不知她早已对他丧失基本兴趣。

“不为什么。没有。我还有事,下次再聊。”在这裏终止是最好的。她想。写完这句话,她毫无预兆地迅速起身,绝尘而去——她能感到空气里的灰尘随着自己的离开,快速埋葬了这十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

到图书馆门口,她再次看到了自己的革命之路——泡桐树们依然兵分两排,似乎在随时迎接她走入,而Alchemist永远都在路的尽头等着她。想到这裏,她欣慰一笑。然而,要因此离开图书馆吗?

她不喜欢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改变自己的行程。于是她若无其事转身,放空目光,面无表情,再次走回图书馆,却正好遇到追着她出来的徐舟。

徐舟显然没料到她还会回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将刚刚放在桌上的苹果塞到她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只是想把这个苹果给你。”然后不好意思地走——几乎是跑掉了。

她差点被他这种不好意思逗笑了,然而她又立刻感觉到,真的对着他笑出来,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就这样把笑忍回去了。她像握着一杯空气一样握着苹果,回到了之前的座位上,翻开刚刚的书,继续走回托马斯·品钦的大脑中,探索着《万有引力之虹》的世界。图书馆,连同图书馆所在的现实世界,又一次在她周身悉数消失殆尽。

饥饿感曾在此间隙偷偷袭向她,而在她全神贯注于一行行文字之时,饥饿感则在她的全神贯注之外,正在成为一种虚无的缥缈感——她没有感到饿,只是感到浑身开始轻飘飘,仿佛肉身在人间正一点一滴地消失掉——而这感觉让她和书中的世界贴合得更近了,她感到自己成为了字与字之间停顿的部分,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停顿的存在,才让这些字组成词,连成句,表达出了它们应有的意思。她成了这书的一部分。

书之外,阳光变幻着角度为她照亮书页,改变着阴与影的交错变幻。直到阳光累了,月光和灯光替换了它,重新照亮了书页,重新创造了阴与影,她仍然飘荡在字里行间遨游……哦,太阳追赶着她,月亮追赶着她,怎么办啊——作为人类的她,原本就是时间的化身。

直到图书管理员过来敲敲她的桌子,她才回过神来,明白已到了关门时间。

她不得不合上书——同时快速分裂出一个自己一起合进去,然后恋恋不舍地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图书馆,一步一步地和这个自己告别。

月光下,左手中的苹果发出苹果光,泡桐树发出泡桐光,她的革命之路,发出革命之光……这些光在阴影中悄悄照亮着她,让她发出“尤梨之光”,而远在伏尔加格勒的Alchemist,如果此刻正好也抬头看——无论看到阳光或是月光,他是否能从这光中分辨出一丝的“尤梨之光”?想到这裏,她激动地抬头凝视月亮——月亮的存在,是为了证明我们生活在同一片月空下……她的心愈发激动起来,一些意象、词语、情景开始在她脑海中疯狂涌动,沿着她的思维一点点地成形、迅速地排列成一行行的文字:

<small>如果特别想念一个远方的人,我会</small>

<small>看看月亮。然后假设他也在看。</small>

<small>所以,只要还有月亮在升起,我就从不曾</small>

<small>感到与谁分离过。</small>

啊,由于这些文字符号在她脑中的诞生,她感到自己正无限接近着神,传达着神的旨意,同时这几句诗正带走着她身体中承载了这几句诗的细胞神经们,就像一次净化、一次洗礼。她因此又一次完成了自我的革新,她又一次发现泡桐树的叶子原来是绿色,又一次发现自己是活在地球上呼吸着……她快速穿过夜色中的一切,回到宿舍,将这几句诗记在每时每刻都随身携带的“诗集”日记本上,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舍友们的喧闹,一切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种世界。

写完,在标注日期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多么感激神赐予她的这些灵感,让她能够这样一个日期一个日期地活下去——但假如,有一天这灵感再也不降临了,又该怎么办呢?

她从来不曾相信过会有这样一天。就像萨冈一生都不曾缺过钱一样,她认为她的一生是不会缺灵感的——既然神在此时选择了她,便永远选择了她。她一如既往地戴上耳机,在音乐中开始一日一度的写日记。苹果散发着苹果香,引诱她生出吃掉它的念头。她看了一眼那苹果——索性捧在手中端详起来——哦,这不再是一只苹果,而是承载了表白的苹果,那么它的味道必然也是不同于一般苹果的。她感到自己洁白细小的牙齿轻轻在它身上咬下去——苹果的味道即刻从她的唇舌间弥漫至全身——闭上双眼,她感到自己仿佛去到了苹果园,在苹果一点点在她身体中扩散着苹果味的过程中,仿佛看到了苹果一天天如何在枝头一点点变大、变熟。就像12岁的夏天,有天傍晚,她无意间低头,透过自己薄薄的T恤衫,忽然看到自己的胸部,微微突出像一枚红枣。她为此感到害羞而又好奇,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按下去,竟然像桃子深藏着的桃核一样的感觉,同时发出微微的肿胀感——这无可挽回的肿胀感令她本能地感到懊恼——她的童年至此无药可救地结束了。为了向人们掩盖这枚枣正在一天天开始变大的恐慌,那天傍晚起,她走路开始微微含胸驼背。直到整个发育期末尾,她发现自己爱上Alchemist,才开始严格纠正自己的走姿。就像她4岁时,以为电视机裏面上演的生活都是地球另一边人们的真实生活,电视机只不过是一种遍布全球的,好让人们能够看到彼此生活情况的直播机器,于是她想到,她家的电视机也正在向地球另一边的人们直播着她的生活呢,于是她时时提醒自己,说话要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公主那样可爱,走路要像小红帽在森林里采野花一样好看……因为地球另一边的人在时时监督、观看着呢。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她走在路上,已知道了电视机的真相——并没有什么人在观看自己。但现在,也许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 Alchemist,这,便是支撑她每分每秒都纠正自己走姿的唯一动力……她在日记上记录下这些感想,直到整个苹果都融于她,她才发现今天的日记亦融入了苹果的味道。于是她露出欣慰一笑——终于又活完了一天。而这天收到的表白,令她更加思念Alchemist。于是她躺下,而另一个她就站在她的乳尖上,眺望宇宙。

她打开社交账号,凝望Alchemist的头像——在这头像背后,他在做些什么呢?像她凝望他的头像一样正在凝望她的头像吗?不太可能;在看那部几天前他们谈论过的电影吗?不太可能……她点开对话框,迫切地想要他知道今天自己被告白的事情,却又思前想后无从说起,最终,她只好习惯性地将这件事隐藏于“今天,风带走了我的丝巾”这句毫不相干的话中,并期望他能水中捞月般会意到她潜藏的动机。

“春天的风。我这裏也是春天了。”他几乎是秒回。仔细想来,他几乎每次都是秒回,这让她更加怀疑其实他是一个机器人,或是外星人……然而她已经决定了——无论他是什么,她都将义无反顾爱下去。

“我这裏的风就是从你那里刮过来的……然后我的丝巾和它私奔了……它们结伴一起,去把春天带到更远的地方了……”她陷入自己编织的谎言中,藉着这些虚构出来的事物,隐晦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并乐此不疲。

“春天就在那,小朋友的眼睛里。”读完他的这句话,她才恍然后知后觉地对号入座,感到自己就是他所谓的“小朋友”,她的心忽然一动,整个人仿佛都被他这个隐匿的昵称攫住了,像是真的变回了五六岁时无忧无虑只懂被爱的名副其实的小朋友……她在这突如其来的童真中沉溺了一小会儿,然后才猛然想到,马上要错过回复的最佳时间了……

一旦错过了回复的最佳时间,句子就会在延迟的时间里一点点死掉,而后,就算再怎么回复企图拯救,那已经是另外一回事了。而句子一旦死掉,句子所承载的情感便会在心中凝结、化雾、消散……她不要任何一个句子有死掉的任何可能……

“我希望春天可以永远不走,这样花朵就永远不会凋谢。”就像她心底的那座花园,虽然会下雪,但永远是春天,永远百花盛开。

“花不落,花就不美。”他的口吻像某种上帝。

花瓣离开花朵——该怎样才能接受这一过程的发生,她尚未学会。因此她还无法欣赏不落就不美的花。然而她又一次欣喜地感到,他们正沿着对话,渐渐走入一个只有他们两个存在的世界。她是如此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得把它整个搬进自己内心的花园中。

“但果实是丑陋的,是伤疤。”这的确是她无法接受花瓣离开花朵的原因之一。就像更多时候,她面对孕妇,感到的是深深的恐惧:人,为什么要在自己的身体里分娩出另一个人。在那黑漆漆的子宫里,一个生命神神秘秘,一点一点长起来……这种混沌的未知她反反覆复想过很多次,时而觉得毛骨悚然,时而觉得这过程就像洪荒宇宙中,那些永恒的黑暗的沉默一样,令人绝望。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这个世界最深的恐惧,就藏在孕妇那日渐凸出来的肚皮之下。“我希望永远不要结果。”她补充道。

“莫非你不爱吃苹果?”他居然说苹果——这算心有灵犀吗?她想到,正是她虚构的那阵带走了她丝巾的风,将她的脑电波信号吹送到了他身边,受脑电波的影响,他下意识地想到了来自她意识深处的苹果。世界真奇妙——只有每次面对Alchemist时,她才会,并且总会这么认为。

“苹果是别人的结果,对我来说,我不喜欢结果。”她解释着,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划分着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的距离,“所有味道中,苹果味最令我有故乡之感。”她回想起自己最初对苹果的认识,是源于白雪公主吃下的那一口毒苹果——从她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起,苹果在她脑中的形象就一直是亮晶晶如红宝石一样的,然后,公主因为吃掉一口这样的苹果,于是有了一次被人拯救的机会……可能从那时起,在她幼小的脑海中,就埋下了“吃苹果意味着被爱”的意识,所以她一直都热爱吃苹果,而被她吃下的那些苹果,每只都用自己不同的苹果味儿陪伴着她一岁岁长大起来,说苹果是她的故乡,没有任何一草一木会反对。

“我的故乡在三条田,那个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我祖父母的骨灰就撒在那里,将来我的骨灰也许也会撒在那里。”她沿着他的话语,在她的想象中和他一起回到了他的三条田,向他的祖父母敬以缅怀之礼,并竭尽所能地打量着这方孕育出了这个世界上她最爱且唯一爱的人的土地,仿佛通过这打量的目光,就能穿越时空回到孕育他的最初,和那时的万事万物一起,参与着他的成长……就在这一瞬间,他们便担当起了“青梅竹马”四个字,她的心一热,感到一种一厢情愿的满足。

“如果有一天我自杀,我觉得最完美的死法是偷偷溜进某个待发射的衞星中,然后和衞星一起,冲出大气层,来到茫茫宇宙中,化为一颗星星。”她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此时和他分享自己对死亡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很明显透露了她不止一次设想过自杀——她在一次次对自杀的设想中,一层层更加接近了生命的本质。最初,她设想过土葬——大地将用自己永恒的生命力接纳她的死亡并拯救她的灵魂。而且,她所热爱的植物,都孕育于土,如果她安葬于土,灵魂归于最爱的玫瑰,那么玫瑰便会在四季之中承载着她的灵魂继续活,当玫瑰对着世界盛开,她灵魂的双眼也会随之张开,重新看见这个世界……然而土葬后的尸体同时也会长出各种寄生虫,形成一个腐尸生态系统——这是她最无法接受的。如果能突然从空气中消失就好了——就像从来不曾活过,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于是她想到火葬——人体在火的帮助下,帮助火燃烧,然后和火一起,化为灰尘。归于灰尘。这大概是最接近于消失的方式了。然而,她始终坚信,尸体也是有感觉的——至少是有感觉记忆的,那么火在尸体上烧起来的时候,那种强烈的灼痛感,又让人情何以堪。很多个夜晚,她躺在床上,试图想象那种烈火在身体上灼烧起来的痛感,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痛,然而她最终发现,这种灼痛感不在她任何思维经验的范畴之内,没有任何感觉可以类比、推断……而深夜躺在床上的感觉又令她有种躺在大海里的小船上漂流的错觉。地球上最初的生命,就源于海,如果可以归于大海,也算遵循了某种轮回?她于是又设想到,某年某月某天,她一|丝|不|挂地来到海边,然后躺在天地间仅有的一叶小船上,任月球的引力推动着潮水,推动着小船漂流,就这样漂进大海深处……然后在一点点的漂流中,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忆她微不足道的一生,直到她那碳基的身体不再有这个星球上的食物和水的供养,她便从她的身体中彻底解放出来,然后她将永恒地漂流在海面上,成为海的一部分,而她那一直被自己嫌弃的肉体,也终于可以像扔垃圾一样扔掉,被海洋分解掉,被海洋生物服食掉……但是所有这些方式,都无法契合自己渴望进化的最高心愿,只有消失于宇宙中,成为星星的一种,成为超越地球生物的存在,才是最能令她有归属之感的。

“这个太难实现了,也许可以退而求其次选择天葬。在西藏,人死后,会将尸体放在荒野,等着秃鹰将自己的腐尸叼上天,藏人们认为,这样,灵魂就回归到了天上的众神处。”她没想到,他不仅对自己的自杀想法丝毫不意外,反而还和自己一起讨论死亡的方式,还是这样神圣的方式……一时间,她对着他发来的这些话,如获至宝,不知道怎样保存下来才好,只好激动而机械地一遍一遍默诵着,深深印进自己的脑海之中,直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她每分每秒都在对他的念想中革新一个自己,他是她的生之源泉,死之见证,推动她小宇宙太阳系九大行星运行的唯一动力。

“而你将来的选择是火葬吗?然后骨灰撒在故乡的三条田……”她想到,虽然他们可以同生,但也许终于没能共死——她总有种自己不会活到很老的预感,会死在他前面,死在他怀里——哦,如果能死在他怀里,灵魂归于爱情,那么所有的问题——诸如渴望进化的最高心愿、处理尸体的方式等,都将不再重要。

“我?我只想好好活着。如果可以,我想做一个弥赛亚。”

“弥赛亚?”她轻轻念了一遍这三个字,从“弥”的唇音,到“赛”的舌音,再到“亚”的后舌音,她的嘴唇对着世界逐渐张开,张大,仿佛全世界的万事万物都在倾听,并会意。她的双手也随之在屏幕上确认人生的确有意义一般,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打出这三个字。这之后,他在她心中唯一的名字,就是弥赛亚了。她也终于不再怀疑他有可能是一个机器人,一幅画,甚至一个吸尘器了,他是她的弥赛亚。

“嗯。可是,目前为止,我连自己都还拯救不了……”

无法自救是常态,就像一个人无法拎着自己的头发就把自己提起来脱离地球表面一样。但是,他却是她这段漆黑生活里的唯一光亮。然而,这句话,她却永远无法对他说出来。她怕一旦说出来,说出的话就不再属于她。因此他们谈论文学,谈论弗洛伊德的性|欲三论,谈论天气,谈论雨水在不同季节散发出的不同气味,甚至谈论不同牌子洗衣粉香型的细微差异,谈论距离他们45亿6717万年前的隐生代,但从不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