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儿还在絮絮说着,分明也只是简单的几句交代,可听在康星澜的耳中,只觉得仿若学堂上先生念的文章那样长。终于等到敏儿说完退下去,康星澜僵硬的脊背这才松垮下来,轻轻舒了口气。她后知后觉自己的手还在姬星漏握在掌中,慌忙将手抽出来,恍惚发现手心里沁出虚汗。
“哥哥这是做什么?”她埋怨地看向姬星漏,微红的眼中带着一丝恼意。
姬星漏看着自己空了的手,不太高兴。他拿起长案一端叠好的锦帕,说:“把手给我。”
康星澜把双手背到身后,警惕地盯着他。
姬星漏笑笑,欠身,将康星澜的手从她身后拉到面前。他把康星澜手心朝下握成拳的手一根一根掰开手指,又将她的手翻转过来,手心朝上,拿着帕子给她擦手心里的汗。
康星澜往回抽手。
“再动咬你。”
康星澜气得鼓起软软的雪腮,月白缀着祥云纹的绣花鞋从湖蓝的褶裥裙下探出,在姬星漏的小腿上使劲儿踢了一脚。
姬星漏一愣,抬起眼睛去看康星澜的脸,康星澜转过头去不看他。
明眸轻滑,姬星漏忽然就无声笑了,他也不急着去哄生气的康星澜,只低着头给妹妹擦手。
“咚咚咚——”
顾见骊站在门外轻轻叩门。
康星澜一惊,迅速大力将手抽,出来,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向一侧挪了挪。
“府里新换了个厨子,星漏尝尝可好吃。”顾见骊走进来,跟在后面的丫鬟把食托轻轻放在长案上。
姬星漏瞥了一眼淡粉色的糕点,也没仔细看,随便抓来吃。
“近日朝中这么忙的吗?你这个时候过来居然还是带着奏折的。”顾见骊说着,低头去看长案上的奏折。
康星澜吓得脊背生了一层冷汗,在顾见骊伸手去拿奏折前一刻,迅速伸出手压住了奏折。
“哥哥都已经把这些处理好了,不用再劳烦母亲的……”康星澜急急说。
顾见骊惊讶地看向她,目光扫过她的脸。
康星澜知道自己的脸红了。
她垂下眼帘,强作镇定地说:“屋子里有些热。”
说着,她起身,稳住步子,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顾见骊浅浅笑起来,转而看向姬星漏,道:“处理完了就好,都这么晚了,也该歇下了。今晚就不回宫,宿在家里好了。”
“是困了,想睡觉。”姬星漏打了个哈欠。
府里一直给他留着屋子,他也偶尔会回来住。
他又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糕点,却被顾见骊拍了手背。
“本来还想着你要再看一会儿奏折,才让厨房给你备了糕点,既然马上要歇下就不要贪嘴了。”
姬星漏撩起眼皮瞪顾见骊:“顾见骊,我都当皇帝了,你怎么还是那么烦啊。”
站在窗口吹凉风的康星澜转过头来,说:“我要去告诉父亲你又直呼阿娘的名字。”
姬星漏嗤笑了一声,抬起一条腿来翘起二郎腿。
顾见骊微笑着端起长案上的糕点转身递还给丫鬟:“拿去给你们几个丫鬟吃了。”
她又在姬星漏的肩膀拍了一下:“快去梳洗歇下,明日可要早起的。”
“知道了——”姬星漏拖长了音,怏怏起身往外走,经过康星澜身边的时候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康星澜目视前方根本不看他,他皱起眉,黑着脸大步往外走。
顾见骊摸了摸康星澜的头,说:“今天晚上去陪潇潇睡吧,她刚刚还念了你。”
康星澜愣了一下,对上顾见骊的眼睛,顿时明白了顾见骊的用意,她迅速红了脸,急急分辩:“阿娘多虑了!”
“没有。”顾见骊牵着康星澜的手,带着她往外走,温声细语:“你和星漏都是好孩子,阿娘是放心的呀。不过有些表面上的事儿还是要做做,府里人多眼杂,星漏还是那个身份,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盯着,被放大。澜澜可不能留下一丁点可能被编排的话柄呀。”
夜里凉凉的风吹拂在脸上,不觉得寒,只觉得凉爽舒适。康星澜缓缓点头。她知道顾见骊不仅是为了防流言和护着她,也是在教她。
康星澜挽着顾见骊的手臂,歪过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浅浅笑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特别幸运才能做顾见骊的女儿。
很小很小的时候,哥哥和一个安静的小院子几乎是她的全部。广平伯府里的小孩子很多,可是没有人会跟她玩,不管是主子还是仆人家的孩子。那些孩子会用天真的脸,笑着说她是来路不明的孩子,说她脏。
她会哭鼻子,红着眼睛找哥哥要抱抱。哥哥会帮她报仇,可哥哥报仇之后会被府里的大人们责罚。于是她学会了说她很好她没事,一切都好。
慢慢的,她又学会了笑。甜甜地笑,说别人爱听的话,她开始得到别人的夸奖,说她可爱说她乖。
其实她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笑脸罢了。
后来,她遇到了顾见骊,再后来,父亲也不再整日睡着。顾见骊会把她抱在怀里,是很温暖的一种香。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把她抱在腿上给她染指甲,会拽她的小揪揪,小揪揪歪了,可是她是受宠若惊的。
那些幼时本能讨好的笑脸,日渐一日,更纯粹了些。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时,父亲口气随意地告诉她她并不是父亲亲生的。失落会有吧,可是很少。她钻到顾见骊的怀里继续闻她身上温暖的香。
紧接着,哥哥离开了。嬷嬷也被家里人接走安享晚年,父亲和阿娘也有了他们亲生的潇潇。
那些不能言说的百转千回细琐心事也只能藏在心里,慢慢学着接受,学着往前走。
可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在新的路上,顾见骊一直陪着她,会温柔笑着摸摸她的头,也会仔细教她往前走。
父亲那日不高兴地说她越来越像顾见骊,她不知道心里多欢喜。她跟着顾见骊的脚步亦步亦趋。姬无镜嫌弃的评价,却是她心里最好的褒奖。
翌日一早,姬星漏打着哈欠起来,早膳桌上,磨着要带康星澜进宫去。
“母后要见你,你总不能不去啊。”他抱怨。
康星澜轻轻蹙眉。
“不去,留家里陪我玩。”姬无镜随口说。
姬星漏张了张嘴,求助似地看向顾见骊。
顾见骊夺下潇潇手里捧着的胡萝卜,把筷子塞到她手里,问:“好些日子没进宫了,潇潇想不想太后呀?”
潇潇因为手里的胡萝卜被抢了很不高兴,轻哼了一声,说:“想陪姐姐一起进宫就去呗,拉小孩子做幌子。哼。”
她撇撇嘴,忽然把姬无镜面前的鱼粥抢了来,一双小手紧紧抱着。
哼,她啃不到胡萝卜,某人也别想吃鱼。哼哼哼。
姬无镜黑了脸。
“胡萝卜有什么好啃的……”顾见骊无奈地把胡萝卜重新塞给她,换回了鱼粥还给姬无镜。
潇潇这才心满意足地捧着胡萝卜,在胡萝卜的尖尖啃呀啃。她并不是喜欢吃,只是喜欢啃呀啃。
顾见骊环视一桌老大小四个孩子,含笑摇头。
因为姬星漏还要上早朝,早膳简单用过,除了姬无镜外,家里其他人便要一起出发进宫。
顾见骊将潇潇交给芫顺带去换衣服,她也回房换身入宫的衣裳。
姬无镜慢悠悠地从后面跟进来,懒散倚靠着屏风,瞧着顾见骊换外衣。
“又要走啊——”他拉长了音。
“胡说,就进宫一日,晚上就回来的。”顾见骊低着头,将玉带扣好。她急着往外走,经过姬无镜的时候却停下来,手自然搭在姬无镜的腰侧,靠近他怀里,弯着眼睛看他。姬无镜阴沉的脸色才稍缓,他俯下身来想要吻顾见骊的唇,顾见骊急急双手交叠挡在唇前,小声说:“刚涂的唇脂!”
姬无镜“哦”了一声,就势拉过顾见骊的手,将轻吻落在她的手背。
“星漏等着呢。”顾见骊笑着退开,往外走。
姬无镜慢慢跟了两步,倚靠着门边,望着顾见骊往外走。
康星澜牵着潇潇的手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见顾见骊出来,她牵着妹妹的手迎上顾见骊。
潇潇回头看了一眼,皱眉问:“阿爹是不是也想去?”
“他不去。”顾见骊温柔笑着,摸了摸潇潇的头。她的另一只手背在细腰后,轻轻摆了摆手。
姬无镜慢悠悠地扯起一侧唇角,心满意足地笑了。
姬星漏早就登上了院门外的车銮等着。顾见骊带着两个女儿刚走到院门口,便看见程梅雅的女儿钟予珂被她的小堂哥钟颐鸣牵着小手,站在一旁。这是打算要进府,先遇见了姬星漏。
钟予珂比潇潇小半岁,两家也近得很,所以程梅雅经常带着女儿过来找潇潇玩,只是这半年程梅雅又怀了身子不宜走动,来得少了,偶尔钟予珂嚷着要找潇潇玩,便是被她的小堂兄带过来。
钟颐鸣今年刚十五,秀气斯文,知礼而又聪慧。
“太后是要进宫,我们来得不是时候。”钟颐鸣轻哄小堂妹。
顾见骊问潇潇:“潇潇想进宫去,还是和予珂妹妹玩?”
钟予珂甜甜笑着说:“予珂明天再找潇潇姐姐玩儿。”
声音甜甜的,样子也乖巧极了。
康星澜说:“琳琳最近可忙?若是不忙,我明日带着潇潇去小坐。”
琳琳是钟颐鸣的亲妹妹,时常和康星澜走动。康星澜和钟颐鸣又说了几句,坐在銮舆上的姬星漏冷眼看着。
国父府离皇宫并不远,路上也没耽搁得太久。车銮和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换上宫内的銮舆。姬星漏要往前殿去,顾见骊带着两个女儿去后宫见太后,分道扬镳。
顾见骊带着两个女儿在正贤太后处说话,约莫着前殿下朝的时辰,赵家夫人带着女儿赵月松进宫来。
“不想见。”潇潇把手里的手鞠扔出去。手鞠落在罗汉床上,又弹起来,打在温静姗的腿上。温静姗随手捡起来,笑着朝康星澜招手,说:“咱们潇潇不想见就不见,澜澜你带着她去后面玩去。”
赵夫人带着女儿进来,没想到顾见骊也在,行过礼后,没说几句话,姬星漏下朝过来给太后请安。
顾见骊看了赵月松一眼,了然。这是掐着点刷脸啊。
后院有个芍药园,潇潇坐在石台子上,晃荡着一双小短腿,一双小手捧着偷偷藏好的胡萝卜啃。康星澜挨着她坐,望着远处随风轻晃的芍药微微出神。
潇潇皱眉,也不啃胡萝卜了,往小手心里一吐,吐出一颗小牙来。她啃胡萝卜把小牙磕掉了。她想了想,扭过身子,折了一条花枝在花圃的土里捅了捅,捅出一个小洞洞,把小牙埋了进去。
埋好之后,她拍了拍手,歪着头看向康星澜,说:“姐姐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呀。潇潇牙疼不疼?给姐姐看看。”
“就那么回事吧。”潇潇揪着小眉头胡乱应了一声,又关心地问:“哥哥惹你生气了?”
“没有呀。”康星澜垂下眼睛,拿着帕子仔细给潇潇擦手。
“哼!”潇潇晃了晃腿儿,“别以为我不知道,有人惦记哥哥,你不高兴。”
康星澜怔了怔,变了脸色,严肃起来:“潇潇,是谁在你耳旁乱说了话?”
下人乱说是小事,可不该说到潇潇面前。
潇潇撩起眼皮无语地瞥向康星澜,不紧不慢地语调:“很难想吗?我是没有眼珠子还是没长头?”
康星澜审视地看着潇潇这双酷似姬无镜的狐狸眼,倒是松了口气。
“哥哥来找你了,终于可以自己去玩了!”潇潇从石台子上蹦下来,哒哒踩着石板路朝芍药园深处跑去,一排小宫女急忙跟了上去。
“照看好小公主!”康星澜叮嘱。
她转过头来,果真看见姬星漏走过月门,正往这边来。
赵月松忽然小碎步从后面追上姬星漏,姬星漏停下来看向她,她絮絮说了两句话,这才转身离开。
姬星漏走到康星澜面前,劈头盖脸第一句:“以后离钟家那小子远点。”
康星澜沉默地看着他,没说话。
过了好久好久,姬星漏实在是不耐烦了,问:“你听到了没有?”
康星澜温声细语慢慢说道:“如果是以前,我可一定要向哥哥回一句‘那哥哥以后也要离赵家姑娘远一点’,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再说这话不合适。所以哥哥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姬星漏瞪着她半天,闷声说:“你现在也可以说!”
“真的?”康星澜小声问。
姬星漏冷哼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坐在石台子上,说:“你过来坐。”
康星澜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隔着姬星漏很远一段距离才坐下。
姬星漏有些沮丧地抱怨:“长大了可真不好,我把澜澜弄丢了,我的澜澜现在整日躲着我。”
康星澜抿唇,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从褶裥裙下探出来的脚尖,轻声说:“所有人都会长大的,虽然会丢掉一些东西,可也会得到别的东西。何况哥哥现在是天子,得到的东西只会更多。”
“可我还是更想要伸开双臂要抱抱的澜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