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将药搁在一旁几上,拉过一条凳子坐下,慢悠悠道:“看来五十杖还没有长教训,是不是还想再挨五十杖?”
韩苞愤怒极了,撑起上半身看过来:“若说违军规被打我无异议,但因为我倾心于你就要教训我,那么别说五十杖,一百杖,就是两百杖、三百杖把我打死我也不服!”他想看含章伤势,却一眼看到她身上那玄狐的披风,不由神色更显黯淡。
含章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还是说我往日对你的磨砺还不够严厉么?”
韩苞却听不得她用这样轻蔑的语气说自己:“你什么都好,比别人好一百倍,……所以我心甘情愿听你的差遣。”
含章听得丝毫笑意也无,深深皱眉,严肃地、有些残忍地一字一字道:“但我只把你当成兄弟和下属。”若是早知道此事,这话便不会到今天才说出口。
韩苞终于等到了意料之中的话,黯然垂下头,握紧了拳一声不吭,他绷得太紧,背上肌肉隆起,那些打斗留下的青青紫紫越发明显。
含章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微眯了眼,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那蜷在床上的男人,冷笑道:“韩苞,难道你出生入死,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六年,好几次连命都差点送掉,都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吗?”
韩苞一愣,顿时一阵茫然。
“‘我当流民流落已经是万分受罪,虽然还没有子女,却也有侄子侄女,我怜惜他们,怜惜其他的孩子,也怜惜别人的父母家人,若是能以我一己之力,让他们再不要遭受我经历的这些苦难,再不要忍受这种被狄族侵占残杀的苦,家破人亡的苦,沦为流民的苦,从此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为了这,就算是付出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韩苞,这是你六年前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我从不曾忘记。”含章眼中闪过怒色,重重一拍案几,厉声质问道,“可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这样失魂落魄,居然去酒肆里喝得酩酊大醉毫无军人仪态,还险些把几个无辜的人打死,你这个样子,可有一点点当初参军时的豪情壮志,悲悯情怀?可还记得你当初是为谁而战?一将功成万骨枯,你若因这个荒唐原因丢了将军之职,可对得起那些阵亡的万千军士?可对得起那些栽培你器重你的将领?可对得起这六年辛苦磨砺?可对得起你当年的抱负?可对得起你自己吗?”
韩苞哑口无言,缓缓抬起头,定定看着含章,含章目中清朗一如当日,其中的宽容和希冀从不曾变过。韩苞鼻头一酸,咬了咬牙,掀开被子,挣扎下地,伏在含章脚下:“末将知错。”
含章冷眼晾了他半晌,方道:“知错就好。”弯腰把他扶上床,递过药去。
韩苞一口饮干汤药,放下药碗。含章见他确实已经摆脱了那些苦恼烦闷,身心皆放松了下来,自己目的也已经达到,便起身欲离去。
“含章,”韩苞突然叫住她,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含章停住脚步,带着疑问看去,韩苞低声道,“那你呢?你的抱负和理想,就此停止了么?”
含章一笑:“不是还有你么?将来自有你来实现。”
当初韩苞参军是直接投奔她,在旁人眼中他已打上沈氏的烙印,所以含章只能将他收在自己麾下,这些年除了他,她亦不曾培养其他嫡系将领,对以前沈三的旧人也都亲近中保持着几分距离,如此,待她离开,人情便会更淡,对韩苞他们只会有浅薄关照之心,并无更深的照护,他的路都要靠自己去奋斗,待到时日一久,这块璞玉真正磨练而出,人们便只会记住韩苞名姓,忘了他身上的沈氏印记。从此后,沈家便只是边城中一个日渐发黄陈旧的传说了。只是此刻,这些话还不方便对韩苞说明。
韩苞晦涩地挤出一个笑:“副帅,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含章道:“你是完成我此生心愿之人。”她从腰上解下韩苞当年送她的剑,珍重放到他手边,“这是你当年所赠,如今物归原主。东狄虽败退,却难保没有南下复仇之心,边关近期虽不会有大战事,但百姓安宁仍需要有忠诚之人守卫。韩苞,这是你的责任,别忘了你参军时的诺言。”
含章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直起身推开门出去。卢英在不远处台阶上坐着,见她出门,忙其身迎过来:“副帅。”含章叮嘱道:“明天早上叫人扶他去医馆给人赔罪。”边关将领,饮酒斗殴,连伤数人,这事影响极坏,若是有人拿来做文章,只怕会影响韩苞将来的前程,如今趁着赵昱在此,无人会非议含章手下人,趁早将此事完满了结,才不至于生出恶果。
卢英方才并没有刻意偷听,只在阶下隐隐约约听到只言片语,见含章有令,忙点头道:“是。”含章嗯了一声,最后回头看了眼屋内正看着自己的韩苞,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夜色下,她的身影笼在乌黑的玄狐披风里,看不分明,但那脚步却是步步分明,沉稳坚定,韩苞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伤了她的手臂,还没有问她伤势如何,只是此时人已走远,再不能相问了。
却不知这一别,数十年后才再相见。(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