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放下筷子,也不说话,复又执了朱砂笔在折子上勾批。李玉贵忙把缠丝白玛瑙碟子撤下来,苓子心裏直打鼓,偷着看李总管,想请个示下,李玉贵耷拉下眼皮子垂臂而站,并不搭理她。她转眼又看顺子,顺子悄悄递个眼色示意她别出声。御前伺候着,主子不发话,你就在这儿站着吧!苓子无法,只得低下头待命。
又隔半炷香时候,皇帝撂了朱砂笔合上折子,想是公文都批完了,顺子把奏折收拢起来装进紫檀盒子,捧到螺甸小柜子里落了锁,收拾停当了仍旧退到书架旁笔直地站着。皇帝靠在大红金钱蟒靠背上,抽了十锦槅子上的玉册来看。茶水上的宫女进了杏仁茶又悄声退了出去,一时间西暖阁里悄无声息,唯只闻月洞窗前的鎏金鸟笼里,两只八哥喋喋不休着,“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正在众人怔忡之时,皇帝突然开口:“你退下吧,回去替朕问老祖宗安。”又对顺子道,“你去东暖阁,把法帖给朕拿来。”
两人齐应了声嗻,却行退出西暖阁来。苓子边走边问顺子在御前伺候得好不好,顺子道:“什么好不好,紧着心当差,不落埋怨,不叫万岁爷动怒,那就是好的。咱们做奴才的,有口饭吃,能领俸禄贴补家里,腚上不挨打,也就没什么可求的了。不像你们,将来放出去找个好女婿,还能从头来。咱们太监是残废,还不如二板凳呢!”
苓子伸了手指头在他额上戳了下,“你就贫吧,回头叫你师傅听见,有你好果子吃的!”
顺子嘿嘿笑了两声道:“姑姑口下留情,可别告诉我师傅。听说你下个月就出去了?可算熬到头了。等嫁了人,千万托人捎信进来告诉我姑爷家在哪里。我哪天奉了旨出宫办事就瞧你去,到时候你可别嫌弃我是个太监不理睬我。”
苓子鼻子酸溜溜的,这回照了面,到放出去为止,恐怕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了,便道:“哪能呢!咱们是一块儿当差的,这些年一直在一起,就跟家里人似的,我嫌弃谁也不能嫌弃你。”
顺子点点头,压低了声问:“锦书好不好?老佛爷那儿伺候得还顺当吧?”
一提这个,苓子脸上乌云密布,“当差当得挺顺遂,可今儿因着上回万岁爷给抓药的事,又被老佛爷罚了一个时辰,这会子在廊子底下跪着呢。”
顺子啊了一声,大觉同情。暗自嘀咕,她可真不容易。他们视她为眼中钉,自然是干什么都不对。别说褒奖,不找茬就不错了,这样的日子,多早晚是个头啊!
两个人长吁短叹了一番,苓子把顺子拉到了养心殿檐柱旁,左右看了没人方道:“那天大宴前万岁爷把锦书招去伺候了,你在里头呢,你瞧着万岁爷对锦书是不是有点意思?”
顺子脸色大变,惊道:“哟,闲话都说到万岁爷头上来了,你不要命啦?要说这个,我可没谱。万岁爷什么人,就是朝堂上的大人们都猜不透,更别提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了。再说妄揣圣意,那可是要杀头的!”
苓子不耐烦地啐道:“别和我打官腔,我只问你可瞧见什么。”
顺子挠挠头皮道:“也没什么,就是锦书给万岁爷献茶,万岁爷问她沏的是什么茶,然后嫌屋子里热,让锦书伺候着更衣,还说她笨来着……”说着徒然变了脸色,“万岁爷说她笨,怎么没让李总管呵斥?也没让滚?”
苓子捂住了嘴,半晌才道:“要不万岁爷跟前你给透露透露,就说锦书被罚跪了。”
顺子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出馊主意了,咱们不过猜测,真到万岁爷面前去说,不论猜没猜着,小命都得玩完。锦书是什么身份?她和咱们不一样,就是万岁爷喜欢也不中用,上头还有皇太后、太皇太后,她们能看着事情发生?再说锦书是那种没主意的人吗?”顺子扯过她道,“万岁爷破城,杀了她一家子,仇人懂不懂?且不论锦书,我瞧咱们是瞎掺和,万岁爷心裏明镜似的,再糊涂也不能看上锦书,谁愿意在枕头边上放把刀?”
被他这么一说,苓子也觉得有理。太子年轻懵懂还有可能,皇帝将近而立,早过了情不能自控的年纪,宫里哪个女人不在日夜盼着他,何必给自己找这种不自在。
顺子看她发愣也不理她,只道:“你快回去吧,我要给万岁爷取东西,不能耽搁时候,等下回得了空我再去瞧你。”
苓子应了声,垂头丧气往养心门上去了。
西暖阁里,皇帝盯着才写成的一幅字神思恍惚。泥金角花粉红笺称着江南进贡的新墨,绮丽而厚重——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
尽日沉烟香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视线落在“啼痕止恨”上,心头微一沉。掷笔抬头,李玉贵绕过妆蟒绣堆幔子进来,腰深躬着,唤了声万岁爷。皇帝问:“说什么了?”
李玉贵想起那两个不要命的在前殿里说的话,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只能拣些不要紧的回禀,“苓子就问顺子在御前当差顺不顺利,都是奴才间的鸡零狗碎,难入万岁爷的耳。”
皇帝瞥了他一眼,“李玉贵,你愈发会当差了。”
李玉贵闻言被吓得腿一软,噗地便跪下了。他何尝不知道皇帝想听的是什么消息,只怕说了又叫他不受用。原想瞒着点,看来是不成了,只得老实道:“锦书姑娘叫老佛爷罚了,眼下正在廊子下跪着呢!”